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7539300000031

第31章 做人(14)

你可猜一猜,这汴梁的姑娘是谁?要是你细心地读,一句一句留神,你定会明白底蕴。过几天,我将把她的照片寄给你(当然是我们拍的),你将不相信在中原会有如是娇艳的人儿。那是准明星派,有些像嘉宝,有些像安娜斯丹,有些像……我叫不出名字而实在是很面熟的人……(我又想到张弦了,若他生时见到,一定要为她画许多肖像的!)你可猜一猜,我和她谈些什吗?要是你把我的性格做一番检阅,你也不难仿佛得之。我告诉她我的身世,描写我的娇妻、爱子、朋友,诉说我的苦闷,叙述我以前的恋爱史。是痴情,是真情,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不用担心,朋友!这绝没有不幸的后果,我太爱梅馥了,绝无什么危险。感谢我的 Madeleine,帮我渡过了青春的最大难关。如今不过是当作喝酒一般寻求麻醉罢了。何况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的爱她亦如爱一件“艺术品”,爱一个无可奈何的可怜虫,爱一个不幸运而落在这环境里的弱女子。要是我把她当作梅,当作我以往的恋人,当作我好友的代表,而去爱她,那又有什么不好?实在说来,我爱她,更有些把她作为孤苦无告的人类代表而爱的意思。抗,你当懂得我的意思。我毫不想作假,说的全是实话。自然,物质的条件也是免不了的,但感情的空虚,于我们毕竟最难忍受……

要是我(可惜)能够作谱,我一定要为她写一篇nocturne或是整个的Madeleine(1906—1987),全名Edith Maddeleine Carroll,美籍英裔女演员,代表作有《三十九级台阶》;也是杰出的人道主义工作者,二战期间投身战地医院担任护士。

sonata,我要把胸中郁积着的万斛柔情千种浩气一齐借她抒发出来。然而我只能写这么可怜的诗!没有天才的创造者,没有实力的野心家,正好和弥盖朗琪罗处于相反的地位!唉!

自从我圆满的婚姻缔结以来,因为梅馥那么温婉那么暖和的空气一向把我养在花房里,从没写过这样的信。抗,由此你可证实我爱你如爱我自己!

怒安。

十二月六日深夜。

致黄宾虹

一九四三年:

宾虹先生有道:

顷奉手教并大作,既感且佩,妄论不以狂悖见斥,愈见雅量。七七变后,携家南走,止于苍梧二阅月,以战局甫启,未敢畅游,阳朔、桂林均未觌面,迄今恨恨。二十九年应故友滕固招,入滇主教务,五日京兆期间,亦尝远涉巴县,南温泉山高水长之胜,时时萦回胸臆间,惜未西巡峨眉,一偿夙愿,由是桂蜀二省皆望门而止。初不料于先生叠赐巨构中,饱尝梦游之快。前惠册页,不独笔墨简练,画意高古,千里江山收诸寸纸,抑且设色妍丽(在先生风格中此点亦属罕见),态愈老而愈媚,岚光波影中复有昼晦阴晴之幻变存乎其间;或则拂晓横江,水香袭人,天色大明而红日犹未高悬;或则薄暮登临,晚霞残照,反映于蔓藤衰草之间;或则骤雨初歇,阴云未敛,苍翠欲滴,衣袂犹湿,变化万端,目眩神迷。写生耶?创作耶?盖不可以分矣。且先生以八秩高龄而表现于楮墨敷色者,元气淋漓者有之,逸兴遄飞者有之,瑰伟庄严者有之,婉娈多姿者亦有之。艺人生命诚当与天地同寿日月争光欤!返视流辈以艺事为名利薮,以学问为敲门砖,则又不禁触目惊心,慨大道之将亡。先生足迹遍南北,桃李半天下,不知亦有及门弟子足传衣钵否?古人论画,多重摹古,一若多摹古人山水,即有真山水奔赴腕底者;窃以为此种论调,流弊滋深。师法造化尚法变法,诸端虽有说者,语焉不详,且阳春白雪实行者鲜,降至晚近其理益晦,国画命脉不绝如缕矣。鄙见挽救之道,莫若先立法则,由浅入深,一一胪列,佐以图像,使初学者知黄宾虹(一八六五—一九五五),著名画家,名质,字朴存,别署予向、虹庐,中年更号宾虹。祖籍安徽歙县,生于浙江金华。

所入门(一若芥子园体例,但须大事充实,而着重于用笔用墨之举例);次则示以古人规范,于勾勒皴法布局设色等,详加分析,亦附以实物图片,俾按图索骥,揣摩有自,不致初学临摹不知从何下手;终则教以对景写生,参悟造化,务令学者主客合一,庶可几于心与天游之境;唯心与天游,始可言创作二字。似此启蒙之书,虽非命世之业,要亦须一经纶老手学养俱臻化境如先生者为之,则匪特嘉惠艺林,亦且为发扬国故之一道。至于读书养气,多闻道以启发性灵,多行路以开拓胸襟,自当为画人毕生课业;若是,则虽不能望代有巨匠,亦不致茫茫众生尽入魔道。质诸高明,以为何如?近闻台从有秋后南来讯,届时甚盼面领教益,一以倾积愫,一以若干管见再行面正于先生。大著各书就所示纲目言,已足令人感奋。尊作画集尤盼以珂罗版精印,用编年法辑成;一旦事平,此亦易易。前金城工艺社所刊先生画册,已甚精审,惜篇幅不多,且久已绝版,尊藏名迹日后倘能以照片与序跋目次同时行世,尤有功于文献。大著《虹庐画谈》、《中国画史馨香录》及《华南新业特刊》诸书,年代已久,未识尚有存书可得拜读否?近人论画除先生及余绍宋先生外,曩曾见邓以蛰君常有文字刊诸《大公报》,似于中西画理均甚淹贯,唯无缘识荆耳!亡友滕固亦有见地,西方学者颇能窥见个中消息,诚如吾公所言,旧都画人作品,海上颇有所见,除白石老人外,鄙意皆不惬,南中诸公更无论已。迩来汇京款项又见阻隔,即荣宝斋亦未便,爰恳青抗日战争时期,日伪在其统治下的华北沦陷区内使用“华北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纸币,信中简称“联准券”、“联币”或“联钞”。汪伪政府则在一九四一年以“中央储备银行”名义发行纸币,流通于华中、华东、华南沦陷地区,简称“中储券”,亦即后文信中所写的“申币”、“申钞”或“沪币”。岛友人就近由银行汇奉联准券三百元信已发出数日,赉到之日,尚乞赐示。道及润单,所言实有同感。晚私衷钦慕,诛求无厌,承不以明珠暗投为慊,心感难宣,冗琐烦渎,幸乞恕罪。耑此敬候!

道绥。

晚傅雷再拜。

六月二十五日。

尊作有纯用铁画银勾之线条者,便中可否赐及?再,尊作展览时,鄙见除近作外,最好更将壮年之制以十载为一个阶段,择尤依次陈列,俾观众得觇先生学艺演进之迹,且于摹古一点吾公别具高见,则若于展览是类作品时,择尤加以长题、长跋,尤可裨益后进;此意曾为默飞伉俪道及,不知尊意如何耳!将来除先生寄沪作品外,凡历来友朋投赠之制,倘其人寓居海上者,似亦可由主事者借出,一并陈列,以供同好;即如默飞处及敝处两家亦有二三十帧可供采择。此外吾公自序传或年谱一类,未谂亦有成稿否?便乞示及为幸。

雷又及。

宾虹先生著席:

顷获七日大示并宝绘青城山册页,感奋莫名。先后论画高见暨巨制,私淑已久,往年每以尊作画集时时展玩,聊以止渴,徒以谫陋,未敢通函承教,兹蒙详加训诲,佳作频颁,诚不胜惊喜交集之感。生平不知举扬为何物,唯见有真正好书好画,则低回颂赞,唯恐不至,心有所感,情不自禁耳。品题云云,绝不敢当,尝谓学术为世界公器,工具面目尽有不同,精神法理初无二致,其发展演进之迹、兴废之由,未尝不不谋而合,化古始有创新,泥古而后式微,神似方为艺术,貌似徒具形骸,犹人之徒有肢体而无丰骨神采,安得谓之人耶?其理至明,悟解者绝鲜;即如尊作无一幅貌似古人,而又无一笔不从古人胎息中蜕化而来,浅识者不知推本穷源,妄指为晦、为涩,以其初视不似实物也,以其无古人迹象可寻也,无工巧夺目之文采也。写实与摹古究作何解,彼辈全未梦见;例如,皴擦渲染,先生自言于浏览古画时,未甚措意,实则心领默契,所得远非刻舟求剑所及。故随意挥洒,信手而至,不宗一家而自熔冶诸家于一炉,水到渠成,无复痕迹,不求新奇而自然新奇,不求独创而自然独创;此其所以继往开来,雄视古今,气象万千,生命直跃缣素外也。鄙见更以为倘无鉴古之功力、审美之卓见、高旷之心胸,绝不能从摹古中洗炼出独到之笔墨;倘无独到之笔墨,绝不能言写生创作。然若心中先无写生创作之旨趣,亦无从养成独到之笔墨,更遑论从尚法而臻于变法。艺术终极鹄的虽为无我,但赖以表现之技术,必须有我;盖无我乃静观之谓,以逸待动之谓,而静观仍须经过内心活动,故艺术无纯客观可言。造化之现于画面者,绝不若摄影所示,历千百次而一律无差;古今中外凡宗匠巨擘,莫不参悟造化,而参悟所得则可因人而异,故若无“有我”之技术,何从表现因人而异之悟境?摹古鉴古乃修养之一阶段,借以培养有我之表现法也;游览写生乃修养之又一阶段,由是而进于参悟自然之无我也。摹古与创作,相生相成之关系有如是者,未稔大雅以为然否?尊论自然是活,勉强是死,真乃至理。愚见所贵于古人名作者,亦无非在于自然,在于活。彻悟此理固不易,求“自然”于笔墨之间,尤属大难。故前书不辞唐突,吁请吾公在笔法墨法方面另著专书,为后学津梁也。自恨外邦名画略有涉猎,而中土宝山从无问津机缘。敦煌残画仅在外籍中偶睹一二印片,示及莫高窟遗物,心实向往。际此中外文化交流之日,任何学术胥可于观摩攻错中,觅求新生之途,而观摩攻错又唯比较参证是尚。介绍异国学艺,阐扬往古遗物,刻不容缓。此二者实并行不悖,且又尽为当务之急。倘获先生出而倡导,后生学子必有闻风兴起者。晚学殖素俭,兴趣太广,治学太杂,夙以事事浅尝为惧,何敢轻易着手?辱承鞭策,感恧何如,尚乞时加导引,俾得略窥门径,为他日专攻之助,则幸甚焉。尊作画展闻会址已代定妥,在九月底,前书言及作品略以年代分野,风格不妨较多,以便学人研究各点,不知吾公以为如何?亟愿一聆宏论。近顷海上画展已成为应酬交际之媒介,群盲附和,识者缄口。今得望重海内而又从未展览如先生者出,以广求同志推进学艺之旨问世,诚大可以转移风气,一正视听。此下走与柱常辈所以踊跃欢欣乐观厥成者也。昨得青岛友人来书,借悉汇款回单已经递到。艺术价值原非阿堵物,所得增损戋戋者,略表寸心已耳,万望勿谦为幸。迭次颁赐,将来拟全部附列展览,以飨同好,不识能邀俞允否?冗琐不已,惶恐万状。耑此敬候!

道绥。

晚傅雷再拜。

七月十三日。

前闻友人言,某画会中有尊作拟元人设色花卉一帧,为之神往,惜未及瞻仰。又此次寄赐巨幛,淡墨渲染处破碎二三方,不禁憾憾。又及。

致朱介凡

朱介凡先生:

手书稽延未复为歉,《克利斯朵夫》一书原系作者数十年生活经验及苦思冥想之结晶,故欲深刻了解亦莫如从现实生活下手;其次则博览群书,多做内心检讨。所谓博览包含自广,势难历举书目,鄙言可以史地为经,哲学为纬,再旁及各国文艺巨制,能读西文原作总比译本为佳。读书犹如行路,多行一日,即多行若干里,即多见若干事物;日积月累复一年,自有领悟。所苦者,生也有涯,知也无涯,各方些微会意,即已耄耳。承下问,愧无切实答案,幸如笼统,匆复祗候公绥不一。

傅雷拜启。

上海重庆南路一六九弄四号。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九日。

附识朱介凡。

少小泛读中外小说,每废寝忘食。二十岁后,阅读范围既广,小说书只及阅读量的五分之一,视为软性读物,朝读时绝不触及,且极能节制读书生活,勿使狂热飘。民国三十六年春,初读傅雷译《约翰·克利斯朵夫》四厚册之一,竟至爱不释手,为十年读书生活所罕有。米珠薪桂的南京,不惜换去七斗米的代价,买得此书第四版的本子。这些年来,屡屡一读再读。其时,美国小说《飘》,也十分风行,比此书易读,书价只及四分之一。乃深深感怀,欣然评断:中国读书界好坚实啦。请教傅雷如何读此书,而得这封文不加点的复信。(按:标点为编者所加)

致宋奇

一九五一年:

悌芬:

另邮寄上杨绛译的《小癞子》一册。去冬希弟来港时,我曾托他带上《欧也妮·葛朗台》,结果仍在你三楼上。现在要交给平明另排新版,等将来与《贝姨》一同寄你了。巴尔扎克的几种译本,已从三联收回(不要他们的纸型,免多麻烦),全部交平明另排。《克利斯朵夫》因篇幅太多,私人出版商资力不够,故暂不动。《高老头》正在重改,改得体无完肤,与重译差不多。好些地方都译差了,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好些地方的文字佶屈聱牙,把自己看得头疼。至此为止,自己看了还不讨厌的(将来如何不得而知),只有《文明》与《欧也妮·葛朗台》。

你的奥斯丁全集寄到没有?动手没有?

前周,贺德玄请吃饭,给我看到叶君健用英文写的三种长短篇。梅馥借来看了两册,我无暇去读。此公用英文写的书,过去未听说过,不知你见过没有?

附上证明书一件,乞交希弟收存。白沙枇杷时节又到,你们在港是吃不到的。匆此,即候。

双福。

希弟均此。

安叩。

六月十二日夜。

附信乞转交吴德铎兄

宋奇(一九一九—一九九六),又名宋淇,又名宋悌芬,笔名林以亮,浙江吴兴人,为老一辈戏剧家宋春舫之子,一直从事文学研究及翻译工作,曾任香港大学翻译研究中心主任,及香港中文大学校长助理。

致杰维茨基

一九五七年:

亲爱的大师:

顷奉本月十九日明信片,特此申谢。先生对聪亲如慈父,爱护有加,实令人铭感不已。未能及早奉告小儿音讯,深感疚歉,而聪不函告近况,乃因其虽能操流利波语,却不谙书写波文,此诚羞愧事耳。

聪于七月二十八日抵达莫斯科,并于八月十三日于音乐院小演奏厅独奏一场(节目包括斯卡拉蒂奏鸣曲四首,舒曼奏鸣曲,萧邦奏鸣曲及特皮西前奏曲四首)。八月十二日演出音乐会上半场,由安诺索夫弟子李德伦指挥、莫斯科国家交响乐团合奏之莫扎特K.595《降B大调协奏曲》;而下半场则由奥依斯特拉演出由安诺索夫指挥之柴可夫斯基协奏曲。八月十四日,聪演奏由李德伦指挥之萧邦《F小调协奏曲》。十二日演出后“再奏”四次,而十三日则“再奏”七次。

离莫斯科前,安诺索夫大师曾安排聪于十月中演奏由其本人所指挥交响乐团之另一场节目,包括莫扎特《C小调协奏曲》,萧邦《F小调协奏曲》,及奥乃格《小协奏曲》。九月十四日,奉陪同夫婿访沪演出之李赫特夫人电告,顷接莫斯科交响乐团长途电话,谓正安排聪于十月十四日再奏一场,此次演出将于音乐院大演奏厅举行。

聪于八月十七日抵京,二十三日返沪,并于九月十三日奉文化部之命再度赴京,以参加反右运动——此事先生可曾得知?此运动目前正于全国展开。聪约于十月十二日抵达莫斯科,于十四日独奏后,应再演出协奏曲,确 杰维茨基,Z.Drzewiecki(一八九〇—一九七一),傅聪留学波兰时的钢琴教授。系著名学者,钢琴教育家。傅雷致杰维茨基之原函均系法文,现由金圣华教授译出。

切日期,尚未得知,然不论如何,将于十月二十日左右返抵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