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苏轼赴定州之前,太皇太后高氏于元佑八年(公元1093年)九月去世,十九岁的宋哲宗亲自主持政事,熙宁、元丰时代的所谓新党人物将要重新上台,朝廷上呈现出一派“国是将变”的气氛。苏轼在离京和到定州后,一再上书表示他“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的忧虑,要求哲宗坚守“安稳万全之策。”但却未能阻止政局的变动。
第二年正月,改年号为“绍圣”,意思是继承神宗朝的施政方针。旧党人物吕大防、范纯仁罢职,新党人物章、安焘等出任宰执大臣。他们抛弃了王安石新法的革新精神和具体政策,把打击“元佑党人”作为主要目标,当时在朝任职的高级官吏三十多人都被贬到岭南等边远地区。
苏轼兄弟也首当其冲。尽管苏东坡曾为章诤友,尽管章当年与苏东坡携手反对过司马光尽废新法的斗争。现在还是成为哲宗登基后第一个打击对象,成为章大刀阔斧下的政治鬼魅。苏东坡为被贬谪岭南的第一批罪臣。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四月,苏轼独自与儿子苏过渡海。七月到达儋州(治所在今海南岛儋县)。在旧称海角天涯的海南岛一住又是三年。
惠州、儋州的贬谪生活是黄州生活的继续,苏轼的思想和创作也是黄州时期的继续和发展。佛老思想又成为他思想的主导,而且比前有所滋长。他说:“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念念自成劫,尘尘各有际。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佛教以世界成坏一次为“劫”,“念念成劫”,是说人世变化神速;道教以世界为“尘”,“尘尘有际”,是说处处有世界。“下观”两句是用《庄子·逍遥游》的典故,说万物的生存,与蚊蚋小虫的呼吸无异。他这时酷爱陶渊明避世淡泊的一面,对鼓吹清静无为、养生长生的道家也表示出比前更大的兴趣:“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画我与渊明,可作三士图。”。
佛老思想对他的主要作用是作为在政治逆境中自我解脱的精神武器。苏轼这样一个封建知识分子在当时条件下所能找到的唯一精神武器,这是时代、阶级的局限。
综其一生,儒家思想和佛老思想始终矛盾地并存在一起。它们是矛盾的,因为前者的主要精神是积极用世而后者却是消极出世;它们在苏轼身上又是统一的,因为他习惯于把政治思想和人生思想区别对待,因而大致以“外儒内道”的形式把两者统一起来。也就是说,当他出世从政时,特别在地方官任上,则主要信奉和推行儒家的政治理想(也时时有佛老思想冒头);当他贬官在野时,佛老思想成为他的主要思想倾向(儒家思想也并不泯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篇》中的这句话也可移来评论苏轼的。
政治挫折和生活窘迫并没有减弱他旺盛的创作力。今存这时期的诗近九卷,约四百余首,还有一些词作和散文。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中说苏轼在海南时,“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但他“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说出了勤奋创作、老而弥笃的情况。下面分四还认为,“有为而作”必须对现实怀有明确的是非评判和热烈的爱憎感情。在海南岛时,他看到子侄辈文字“粲然可观”,作诗告诫说:“《春秋》古史乃家法,诗笔《离骚》亦时用。但令文字还照世,粪土腐余安足梦!”
《春秋》传是孔子在困顿时所写,以“春秋笔法”褒贬历史事件;屈原在放逐时所写的《离骚》,抒发了强烈的嫉恶如仇的爱国忧民之情。他们的身体虽已消失,但其作品光照千古。这一论点就进一步丰富了文学要有为而作的思想。苏轼还在《答谢民师书》中,对扬雄鄙薄辞赋的错误进行批评,指出他错就错在不从作品的思想内容出发。他反诘道,屈赋、贾谊赋难道因为是“赋”而能任意贬斥吗?重视作品思想性是苏轼一贯坚持的文艺思想。
《答谢民师书》作于苏轼从海南岛赦回北行途中,是他晚年总结自己创作经验的重要书简。其中写道: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这里对谢举廉(字民师)诗文的推重,实际上是对他自己创作的赞美。他在《文说》中讲过同样的话:“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就是说,文艺创作一方面追求表达的最大自由,应该象“行云流水”,象“泉源涌地”,生动活泼而没有任何固定的框框;另一方面这种表达“自由”乃是基于对艺术规律的高度认识和掌握,以“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为条件,而不是任意胡来。既随心所欲又不违规矩,才能做到“文理自然”而又“姿态横生”。他在元丰八年写的《书吴道子画后》中有两句话:“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是对上述艺术原理较早、较简括的说明。与这相联系,《答谢民师书》接着又阐述“辞达”的内涵:“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从“了然于心”到“了然于口与手”,是讲作家对于客观事物的艺术把握,首先必须对事物特征具有深刻的观察和全面的认识,然后充分发挥文字的性能加以准确而生动的表现。这完全符合唯物辩证法的认识论。他关于“辞达”的见解,也指明要做到表达自由和艺术规律相结合,关键在于作家认识生活的深刻、全面和表现生活的准确、生动。这些对艺术创作的真知灼见,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哲宗死,无子,由弟徽宗赵佶继位,神宗妻向氏以皇太后身份垂帘听政。五月,苏轼被赦北归。六月,渡海,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馀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三更过后迎来黎明,风雨久作亦有晴时,云散月明,天海澄清,七年的沉冤终已昭雪。然而,无须抱恨海南濒于死亡的生活,饱览这里的奇景异色不是平生难逢的快事吗?这是苏轼对长期远谪生活的总结。象他在“乌台诗案”后所写的诗那样,他对挫折、窘迫的回答总是倔强的。
第二年,即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七月,他病卒于常州。在病重期间,他听到儿子朗读米芾的一篇赋,从床上跃起,极口赞誉,给米芾写信说:“公不久当自有大名,不劳我辈说也。”这使人联想起早年欧阳修对他的推许。他终年六十六岁,也与欧阳修相同。
死讯传到他曾经任职过的地区,“浙西、淮南、京东、河北之民,相与哭于市”,太学生们也在寺院举斋志哀,人们对他表示了深切的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