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七月二十八日,御史台的官吏皇甫遵奉命从汴京赶到湖州衙门,当场逮捕了苏轼。目击者说:“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真是祸从天降。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从六月以来,御史台官员何正臣、舒、李定等人曾先后四次上章弹劾苏轼。他们摘出苏轼的一些诗文认为是“讥讽文字”,“愚弄朝廷”,“指斥乘舆(皇帝的代称)”,“无尊君之义,亏大忠之节”。宋神宗随即下令御史台审理。这就是闻名于世的“乌台诗案”。
舒等人从苏轼的诗文中断章取义,罗织锻炼,甚至对苏轼严刑逼问,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这时苏轼估计自己活不成了,曾写下绝命诗两首托狱卒转交弟弟苏辙:《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之一: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诗题反映了“狱吏”对他的虐待逼害,见出政敌们的凶狠;诗句写兄弟诀别,情真意切,凄楚动人。
审讯大抵于十月中旬结案。审讯的材料和结果交到皇帝的手中,皇帝视连累的人不少,尤其王诜驸马与苏东坡交情至深。他们曾交换大量的礼物和信件、诗文。作为皇亲国戚,更应检举揭发才是,王却一直隐瞒不报。因此被革职,贬为庶人。另一位是王巩,他与苏东坡虽有来往,却从未有过什么诗文交往。更未见过什么诽谤诗,显然是无辜受牵连。苏东坡也说王巩为他受过。因此,他常常感到痛心。
苏东坡入狱坐罪,震动下天,善良正直之人,只有悲悯痛惜之情,却无营救之力。惟有范镇和张方平愤然上书营救,不怕革职杀头。张方平的奏折,南京郡官吏不敢转呈朝廷。张方平就指派自己的儿子张恕上京投书。张恕徘徊于京师街头不敢进院投递。后来苏东城出狱看了张方平的奏折副本,大惊失色。子由看了也说:难怪吾兄愕然。因为张方平在奏折中称他是“天下之奇才”,这样只会更加激怒神宗。有人问子由,当时应该怎样救苏轼呢?子由答道:“就说大宋有史以来不曾杀过大臣,若杀了苏轼,就为后人开了杀大臣的禁令,这是对先皇的不敬。这样才能救苏轼。
如此之言,是有根据的,宋太祖赵匡胤,曾留下遗嘱并刻碑藏于密室。新帝登基要去密室读碑文立誓。太祖训示:“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苏东坡大难不死,是受到赵匡胤遗嘱的保护。这也只能算不死的原因之一。虽有遗嘱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怒之下,还管你什么遗嘱不遗嘱!人头落地了,想到遗嘱又有何用?
是时,一向支持爱护苏东坡的仁宗皇后病故了。但临终时对皇帝说:“我记得苏氏中进士时,仁宗先皇曾对家人说,‘我为子孙得了两个储相’。现在听说苏轼因写诗而入狱,这是不是小人陷害他,他们在他的政绩上找不到毛病,就用他的诗来定罪。这些控告不是太琐碎了吗?我是无法复原了,你可不能冤枉无辜。否则,天神会发怒的!”太后说完就断了气。这也是苏东坡不死的原因之一。
御史台做了一份审判结论,要把苏东坡处以极刑,并连同司马光、范镇、张方平、李常、孙觉和另外几位与苏东坡有密切关系的好友统统处死,立即砍头示众。
由于太后殡葬之事,案件在皇帝那儿耽搁了很久。
通常皇家出殡总要大赦天下,依照皇规苏东坡应该减刑。这是御史们所料未及的。这样一来他们的心血全白费了。但他们仍不甘心失败,还想力挽败局。
据说当时有位宰相叫王,受御史们的威逼与利诱,突然对皇上说:“苏东坡有心反叛陛下。”
“何以见得?”皇帝吃惊地问。
王提起那首双桧树的诗,说,“蛰龙”是苏东坡暗喻自己,总有一天要变成天上的龙,成为皇帝。
“诗不能这样诠析,他是描写桧树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王见皇上如此宽宏大量,又如此洞察事理,不敢再言。
章当时也在坐,他看皇上脸色,也为苏东坡辩护:“龙不但是君主的象征,也可以指大臣。”神宗受此启示,又说:“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不君耶?”这场阴霾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御史台给苏东坡的死刑定案,还不能执行,这样重大的案子还得由皇上定夺。皇帝派自己的人,对苏东坡的案子进行一次复审。最后宫中送出一道圣旨,把苏东坡贬谪黄州任团练副使。
元丰二年(1079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之夜,苏东坡获释。他蓬头垢面,脸色苍白,身穿囚服,如鬼魅一般,走出东城街北面的牢门。别的他都能忘怀,似乎唯独就是写诗忘不了。他前脚跨出牢门,后脚还在牢里,嘴里就吟起诗来:
其一
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人。
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百日”,苏东坡自八月十八日入狱,到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狱,恰好一百日。虽是隆冬,却已感春天的气息了,喜鹊的鸣叫声。“窃禄”是这场灾难的根本原因。
其二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明不厌低。
塞外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
这些诗别人要抓辫子,不是没有辫子可抓,而因他刚出狱,不便于再抓。只视蚊子叮了一下而已。要他写诗不带刺,恐怕没法做到。难道这次的打击还不重么?难道是他不识时务?难道是他死不悔改?恐怕都不是!仿佛是他的文风所致。他才思敏捷,如高山流水般倾泻而下,不能自抑,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写什么,信手写成而已。这就是大诗人的固有才气。历史上的几位大诗人,都有这种气质和癖好。不过,苏东坡在这方面表现更为突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