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西山区,有些蓝靛瑶把盘古瑶说成是“另一个民族”;在内蒙古草原,较少和其他民族接触的蒙古人,几乎没有民族意识。但是,他们都有族群意识,都知道本群体相对于他群体的利益,也知道本家庭相对于他家庭的利益。在市场经济中,民族属性经常在商业利润面前,黯然失色,不同的利益分割了同一个民族和族群,相同的利益把不同民族或族群的人联系在一起。不同的利益使人们采用了不同的聚合形式,不同的聚合形式赋予当事群体以不同的社会意义,而某些利益只能通过这些形式来获得。我们不能无视少数民族在大城市里“转生”出来的“新族群”;他们已经和原来的民族有了距离,学会了城市的“规则”,享尽了现代“风流”,拥有闪烁其词的“模糊”。但是,以语言、服装、饮食等等为象征符号的“民族形式”,仍然借助想象把这些“新蒙古人”和“老蒙古人”联系起来,某些社会事件又会强化或者削弱他们之间的纽带。不能忽视“民族形式”的象征作用,不能忽视的“能产性”。
北京现在大约有一万蒙古族人,他们大多来自内蒙古自治区的城镇和农牧区,从蒙古文化的资源库来到国家文化的中心,在学习和实践当中建构了自己的边缘身份。他们的“真身”虽然来到北京,处于现代化都市的怀抱之中,但他们的心灵却为他们构筑了一道符号边界。他们在这样一个边界上商讨和交换象征资源和物质资源,并在这个恒久的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边缘身份:他们有许多人会说汉语和蒙古语;他们不再放牧牛羊,但却有着放牧牛羊时的心态;他们不穿蒙古袍,但却喝蒙古奶茶;他们在北京举行从原来农牧区老家引进的“那达慕”;他们在市场经济和亲朋好友的场景中不断转换着身份,在理性和情感之间“流动”。有意思的是,每当那达慕散会,参加者们余兴未尽,他们常常以老乡为单位聚会,科尔沁老乡、“前郭”老乡等等,各自化出自己的边界,令人想起成吉思汗及其后人夺得天下之后,形成四大汗国的历史来。对于多数社会现象来说,边界总是流动的,要确定一个事物性质,就要先确定它的边界;要确定它的边界,就要先给出它的脉络和过程。边界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那达慕结束以后,中央民族大学的大操场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成了晨练、军训、运动会的场所。主席台在多数情况下是空的,谁愿意上去就上去,没有人会和你理论。在一番象征符号的动员之后,北京的蒙古人又回到现实中,有的教学,有的翻译,有的播音,有的演唱,有的行商。一个陌生人要在这茫茫人海中随便找出几个蒙古人,恐怕还不是举手之劳。在北京,用来定义或者区分族群身份的机会和标记并不多,但不多不等于没有:除了身份证以外,举行和参加那达慕就是这样的机会和标记之一。
北京那达慕创造了北京“新蒙古人”。“新蒙古人”把蒙古语言、蒙古服装之类的“民族现金”存放在“老蒙古人”的“银行”里,手里拿的是“现金存折”,随用随取,不在场的形式和在场的形式同样好用。
三、“民族”新观察与“族群”新形式
改革开放以前,中国的“民族”主要和社会主义国家对话,和“五千年历史”对话;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民族”还要和“天下”对话。一方面有人权和主权的谈判,私权和群权的协商,另一方面还有电脑虚拟和客观实际的“磨合”,概念和真理的“疏远”。全球化和地方化的说法是一种概括,具体的情形还要到像那达慕这样的活动中去定位。我们在不断调整自己的符号边界,但这些流动的边界会产生某种质和量的“公分母”或“总感觉”,使一种大家都能感知但又说不清楚的“大边界”蜿蜒在我们的记忆、想象和操作当中。符号边界不是不存在,而是不容易描述,不容易看得真切,但在感觉中它们是存在的。在那达慕中,要找出那些符号、图像和物件的起源相对容易,但要说出它们之间的关系,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科学送给我们的语言不足以确切描述文化现象。但如果我们努力把它描述出来,即便是一种主观的、科学语言的描述,也可以让人感到某种“东西”的存在。即便如此,无论是这种描述还是感觉,都因为过于符号化而与科学主义无缘。我们不得不承认,组成现实生活的恰恰是这些符号化的过程及其结构,留给科学主义的空间并不很多。就离开现实的距离而言,与其说那达慕有许多想象的空间、不贴近现实,倒不如说科学定义了空间,使它远离民间生活更确切。如果你愿意和人类学者交流的话,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会告诉你,符号是现实的,科学是想象的。
文化的存在形式是什么?是复制。文化被不断地复制,在复制中存在,在复制中保持价值和意义,复制是一种运动形式。所谓“原汁原味”的文化,从严格意义上说,是不存在的:文化经历了一代人又一代的派生,要找到它的客观实在源头,几乎是不可能。我们所说的文化或者文明的源头,是一种根据某些现存实物或者话语形式的推理,在很大程度上靠说服和信奉来得到认可。今年的那达慕结束了,明年又即将开始。每一次那达慕的形式大同小异,但其内容变化万千;上一次和下一次的区域不大,但最初的一次和最后这一次却有着明显的差别。文化的变迁没有明确的界线,当我们看到某种剧变的时候,那已经经过很长时间的酝酿,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未雨绸缪”。世界万物的边界变化多端,它们始终保持一种有机统一,处在一个共同的生态之中。世界大同,最终归结于生命的大同,归结于生命多样性的共存并置。然而,我们的文化却给予我们许多偏见:文化是差异的结果,差异必然造成偏见。与其强辩说我们没有偏见,不如承认自己有偏见,在交流中求得某种共识(妥协的共识)。我们的偏见编织了我们头脑中的“结构”,这个结构容易映射到现实生活中去,被误认为是现实本身的结构。当然,“结构”并非从头脑中无端产生,而是我们的感受、思维和现实互相作用的结果,是“第三种产品”。所以我们所说的“现实”往往是被我们的主观“结构”所分割的“现实”,其中充满了文化特色。现实是存在,只是我们的认知能力和它还有一段距离。
面对国内外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巨变、速变,中国需要对自己的“民族”作新观察,还要注意“族群”新形式的出现。自从知识融人经济,成为经济的一部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对立统一关系,需要作重新调整。知识的作用,操作的力量,形式的“霸权”,在全球化中日显突兀。在以国为本、以人为本的时代,“民族”正在被“族群”重新“分类”,“族群”的边界可以无视“民族”的边界。
多元、差异是持久的社会现象,但它们一定要依附在某种单位之上。这个单位是什么?是“民族”?是党派?是集邮协会?是家庭?是个人?我们需要有新的眼光。
库恩(Thomas Khun)在《科学革命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中指出,科学研究存在一个“议程跳跃”(agenda hopping)和“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的问题。所谓“议程跳跃”,指特定议程(或者课题)的研究在经过一段时间后,已经难以有新的突破,一部分研究者率先转向其他课题的研究,并且逐渐成为气候。“范式转移”指在老的研究模式不能解释新情况的时候,一些持新见解的人放弃老模式,用新模式解释这些新情况。[6]我们的研究对象正在“变形”,其原有结构也被各种“嘈音”淹没;我们自己的研究也在面临“范式转移”的压力。世纪之交反观族群形式与族群内容,有那么多的研究要做,有那么多的现象原来没见过。
要重视认识论的角度,要重视形式对内容的创造力,要重视象征符号和知识经济的能产性、能动性和可塑性。
注释:
[1]Paul Connerton.1989.How Societies Remenber 53,54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Bartth,Fredrik.1969.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ies.9-10.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
[3]《三民主义》,曹锦清:《民权与国族》,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第2页。
[4]《民权主义、民族主义》,《复报》1907年第9期。
[5]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
[6]Thomas Khun.1970.The Structute of,Scientific Revolutions.2nd Editio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作者简介]纳日碧力戈,蒙古族,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北京,邮编: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