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建中
传说是一个社会群体对某一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的共同记忆。关于族群(ethnic groups)的概念,以马克思·韦伯(Max weber)所下的定义最为流行,他有一篇较短的文章,题目就是《族群》(“The Ethnic Group”),该文说,“如果那些人类的群体对他们共同的世系抱有一种主观的信念,或者是因为体质类型、文化的相似,或者是因为对殖民和移民的历史有共同的记忆,而这种信念对于非亲属社区关系的延续是至关重要的,那么,这种群体就被称为族群。”{1}482自从挪威着名人类学家弗雷德里克·巴斯(Fredrik bath)编撰《族群与边界》(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ies)之后,人类学家们认识到族群的意义不是关于社会生活或人类个性的某种基本事实,而是一种社会建构物(social construction),是社会构拟于某一人群的边界制度。族群是一个共同体,内部成员坚信他们共享的历史、文化或族源,而这种共享的载体并非历史本身,则是他们拥有的共同的记忆(shared memories)。传说恰恰是一个族群(并不一定具有血缘关系)对相似性认同的一种主观的信念(subjective belief),一种在特定聚落范围内的共同记忆。本文所讨论的盘瓠传说,并不是关于“殖民和移民的历史”,而是和祖先历史或与祖先生死攸关的历史事件(当然并非历史事实)。
族群认同(ethnic identify)指族群身份的确认。对此,国内学者的意见比较一致:“民族(族群)认同即是社会成员对自己民族(族群)归属的认知和感情依附”;{2}“所谓民族认同,是指一个民族的成员互相之间包含着情感态度的一种特殊认知,是将他人和自我认知为同一民族成员的认知。”{3}郝时远先生有数篇论文对“族群”的概念作了辨析,并致力于这一概念运用的本土化,他说:“一个族群的自我认同是多要素的,即往往同时包括民族归属感、语言同一、宗教信仰一致和习俗相同等。”{4}本文所考察的盘瓠传说,神奇般地包含有“一个族群的自我认同的多要素”,它同时对苗、瑶、畲等族群、族群历史、族群认同和族群边界进行了建构和解释,并将族群、族群历史、族群认同和族群边界聚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不断强化着族群中人的认同和归属意识。
一、盘瓠传说的记忆文本
盘瓠传说最早的文献记载是《风俗通》,其后较详细记载有晋干宝的《搜神记》及其后的《后汉书·南蛮传》。盘瓠传说在中国许多少数民族地区广为流传,大意是说:盘瓠本是龙犬,只要罩上金钟,蒸上七天七夜,就永远变成人形。可是高辛王后见婿心切,急于把金钟揭开,因只蒸了六天六夜,盘瓠从足部到颈部已成人形,但头部仍保持着龙犬的原来面目。{5}130瑶族流传的《盘王的传说》的结尾部分是这样的:
犬对妻说:“我入蒸笼里蒸七天七夜就可以变成人形。你千万不要中途打开锅盖。”犬入蒸笼。到第六天.犬妻不放心,把锅盖打开了。由于日子不足,犬虽变成人形,但小腿和头顶的毛还未褪净。因此,瑶人有缠头和绑腿的习俗。{6}
瑶族这一传说还出现在汉文文献《过山榜》(又叫《评王券牒》或《盘古圣皇榜文》)中。《过山榜》叙述道:龙犬盘护(即盘瓠)帮助评王咬死敌对的高王之后,得与评王的宫女结为夫妻,在“青山白云之地”安居,生了六男六女。盘瓠的岳父评王很喜欢这些外孙,赐各人一姓,共十二姓:盘、沈、包、黄、李、邓、周、赵、胡、雷、郑、冯。一天,盘瓠在山里打猎,不幸被山羊用角顶翻落崖身死。他的子女寻找良久,发现父亲的尸体挂在悬崖的大树上。儿女们攀援陡壁,砍倒大树。为了祭奠父亲,把树干砍短、掏空作为鼓筒。射杀山羊,剥皮做鼓面,涂上黄泥为的是敲打时更响亮,称为黄泥鼓。祭奠时敲打,作为纪念。后来,这十二姓子女从南京十宝店(殿)乘船迁徙他处。途中遭逢狂风,海浪滔天,姓沈的一船被海浪掀翻吞没,所以至今盘瑶中已无姓沈的人家(另一说包姓被淹死)。其他十一姓人家惊恐万分,便在船头祭祀、祈祷、许愿,希望盘王多多保佑他们旅途平安。此时,盘王果然差遣五旗兵马暗中保护,风平浪静,十一姓子女才能平安地靠岸登陆。盘瑶认为这是盘王显圣护佑的结果。此后便在广州连州、乐昌等地立庙,把盘王作为神祗,供奉庙中。
又有传说,盘瑶原来曾居住叫做千家洞的地方,环境很好。千家洞中也建有一座盘王庙,后来因遭官军围困攻打,盘王庙被捣毁,居住在洞内的盘瑶被迫四散迁徙。在大家分别的前夕,将一只牛角截为十二段,每户分执一段,以便他日相会时,以牛角拼凑还原为证,表明大家原是兄弟姐妹或兄弟姐妹的子孙。{7}
钟敬文先生在《盘瓠神话的考察》一文中,曾转录了两则盘瓠传说,它们分别由怀清及魏人箕收集记录,其一曰:
昔某皇帝患烂足疾,国内的医生都不能医好。皇帝便下命令谁能够医好烂脚便把皇女嫁他。某天,有一匹狗来对皇帝说,你的脚让我舐三天一定会好的。皇帝起初不相信它。后来觉得有点奇怪便让它试试看,却意外地有了效果。因为舐过一次而大大减少了痛苦,便让它继续舐下去。第三天,脚竟完全好了。于是,狗便向皇帝要皇女。但是,皇帝和皇女因为它是畜生而不应允它。狗便说:“请你把我藏在柜中,49天之后我便成为一个漂亮的人了。”皇帝照着它的话做了。皇女非常懊丧地在第48天就把柜子打开来。这时狗的身体已经变成人样,只有头还没有变成。他因为皇女不守戒约而不能变成完全的人样,所以很恨皇女。这时候皇帝和皇女已经不能找出口实来拒绝他,便招他做了驸马。他们所生的五个孩子由皇帝赐以五姓,即雷、蓝、锺、鼓、盘。现在多数的口口都是从这五人出来的。
其二曰:
从前,某个贤明的国王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儿,国王十分地溺爱她。某一天皇女突然不见了,国王十分焦急地使下臣们各处搜查,但是半个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国王深思之后,贴出一张布告。说是有谁找到了皇女,便招他作女婿。这张布告贴出没几天,某一天黄昏时候,一只壮大的狗带皇女到宫里来。国王大为欢喜,可是,看到带皇女回来的却是一个畜生,不觉烦恼起来。但是因为他不想失信,便对狗说:“皇女当然要下嫁给你了,而你又是兽类,怎么好呢?”狗听了频频摇动尾巴对国王说:“把我放在铜柜内7天,我可以变成漂亮的人。”国王就命侍臣照办了。宫女们听说狗要变成人,觉得很奇异,但因为国王的禁令还不敢打开铜柜。到第六天夜晚,一个宫女终于打开来看了。那只狗的身体和手脚已经变成人的样子,只有头还没有变成。因为被人打开来看了,已经不能再变。国王为了履行自己的约言,不得已把皇女给它。狗和皇女就是后来口口的始祖。{8}
犬变人形的情节不仅在苗、瑶、畲等西南少数民族盘瓠传说中存在,在其他民族流传的盘瓠传说及其异文中也普遍存在。譬如,朝鲜族就流传这样的传说:
从前黄帝轩辕氏有一个最爱的女儿,为了选女婿而用绳系一个大鼓挂在门前,布告说:如果有人打这个大鼓使鼓声传到内庭去便收他作女婿。某一天有了鼓声,出来一看,见是狗在打鼓。叫它再打,它又举起脚来,真的发出像皮大鼓一样的声音。只得依照约言把女儿给了它。狗伴着女子,日里是狗,夜晚就变成美少年,言语应对也和人一样。某天狗对妻子说,明晚为了要完全变做人,须得禁闭在房内。房内如果有痛苦的声音也切不可偷看。第二晚果然房内有痛苦的声音,妻子忘记戒约跑去偷看,狗已经脱去皮毛几乎是完全的人形,但是只有头上还剩有些皮毛,因为被妻子所窥,已经不能再脱了。现在的口口人是他们的后裔,所以头上留长发作标志。{8}
“盘瓠”融合了龙(蛇)与犬的两种图腾文化,远连高辛帝喾,承接商周英雄传说的精华,成为图腾、英雄和祖先三者的合体。显然,它是传说,是信仰,不是这些民族史实的复述。盘瓠传说实际上就是盘瓠部族共同体设立的社会契约,是圣经,它成为连接盘瓠部族各个支系的纽带。既然他们的祖皇履行了契约,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盘瓠(狗),那么作为盘瓠部族的后裔,更应该一如既往地崇拜盘瓠,并以“缠头和绑腿”、“留长发”等作标志。
二、祖先历史的口承延续
盘瓠传说不仅维持了关于族源的记忆,而且尽到了为族源信仰进行诠释(事实上所有的族源信仰都需要诠释)的义务。在盘瓠传说中,其后代试图将盘瓠由犬体变化为人形,显然,这是图腾观念淡化后方会萌生的思想。盘瓠传说中的犬变人形的情节在图腾信仰盛行的时代是不可能被编制的。
随着人类控制自然能力的逐步增强,原始图腾观必然会发生变化:人们已不再盲目地祀奉龙犬图腾,竟然发展到对它品头论足起来。一方面传统的图腾观以其神圣的不容怀疑的传播形式流传下来,这主要得力于祭祀仪式和民俗惯性;另一方面,龙犬又毕竟为异类,奉其为祖先,这对已成为大自然主人的瑶、苗、畲等民族来说,委实难以接受。传说中使这一矛盾得到圆满化解,它让族民们轻而易举地达至心理的平衡和满足:他们的祖先本可以成为地道的神人的,只是由于凡人不听从神犬的告诫,冒失的行为中断了神转化人的进程,祖先为犬的形象才一直延续下来。故而龙犬——盘瓠理应受到尊敬。这充分展露了古人在刚刚取得了支配自然地位之后,图腾和祖先观念上的尴尬心态。
关于犬的故事,民间极多,干宝《搜神记》有《义犬冢》条,狗对主人的忠诚曾为其赢得极高的声誉。但晚近以后,狗的形象被极度丑化。此传说在一定程度上还可抵御外族对犬祖先的鄙夷和敌视。这也诠释了何以其他以动物为图腾的民族没有刻意让动物化人并在其间穿插传说故事的原因。
以口承文本的形式来清除后人可能产生的对盘瓠始祖不敬的邪念,从而坚固全族族民祖先信仰的支柱。这既是族民们在精神生活方面睿智的凸现,也充分显示了他们利用传说来强化信仰观念的天赋。在这里,传说已不仅是对现实生活中同类习俗的观照,还是族民们信仰活动中不可或缺的口头叙事范式。这种范式在其他信仰活动中有时也被恰到好处地利用。此种口承文本有效地消解了瑶、苗、畲等族的后世族民对始祖盘瓠“出身”及长相的忧虑和失望,从而保持了对犬祖先的接受和认同。
不同族群的盘瓠传说或多或少有些差异,口耳相传的过程本身也会产生差异,但传说的基本情节是完全一致的。因为它们都释放出诠释和认同的双重功能。关于神圣祖先的历史,是不能有多种说法的,否则,因其不确定性便会导致“祖先”不断遭受质疑,传说所承受的诠释和认同功能就不可能得到落实。尽管盘瓠传说的汉文本早已被制造出来,但当地族民并不依据这些文献文本来演述传说,更何况像《过山榜》这样的文献,过去秘藏在少数个人手里,被视作是祖传下来的一件重要遗物而加以保管,不给人看。盘瓠传说在漫长的流传过程中,形成了自足的自控又自动的运动形态。而且,盘瓠传说的演述是一种集体行为,演述者的任何增删和修改都会得到及时的纠正,因为盘瓠传说早已完成了自我纠正的过程。我们现在见到的文本,也是最终定型的文本,是族民集体创造的产物,得到了祖祖辈辈的认定。故此,它具有相对的稳定性,是族民共享的关于祖先的口述史,我们似可称之为口头凝固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