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记忆并非只存在于大脑中,也外显于表演仪式中,或者说是不断重复的表演仪式让族群中人获得了连续的传说记忆。传说记忆实在就是仪式行为。我国瑶、苗、畲许多民族的先民视盘瓠为始祖,认为自己是盘瓠的后代。这种观念在这些民族祭祀盘瓠祖先的仪式中亦有反映。瑶族每年旧历十月十六日为盘王节。三年一小祭,五年一大祭。大祭之时,举寨出动,数百名瑶族男女击盘鼓跳舞,唱《盘王歌》。此外,每年正月岁旦还要举行祭盘瓠的仪式。史料记载:“正月家人负狗环行炉灶三匝,然后举家男女向狗膜拜。是日就餐,必扣槽蹲地而食,以为尽礼。”{9}81。在《查亲信歌》中瑶族唱道:“五家七姓龙犬子,同支宗祖一家亲。”长期以来,毗邻而居的茶山瑶人、壮族和汉族都把狗肉视为美味,而盘瑶等直到如今还持守不食狗肉的禁忌。“瑶族各群体共同禁忌是吃狗肉,其故有三:(1)狗肉是族内图腾;(2)吃狗肉者死后不能升天;(3)吃了狗度戒作法时不灵。”{10}“对盘瓠的图腾崇拜,还表现在‘跳盘王’的祭神仪式上。解放前在未婚青年男女协助巫师娱神祀祖的歌舞表演中,人们要穿上有狗尾巴的花衣,甚至伴有狗的种种模拟动作,以祈求图腾物保佑民族人丁兴旺。”{11}851畲族过去也有祭盘瓠的仪式,每三年一祭,祭祀仪式上悬挂画有盘瓠犬形象的“祖图”,供“狗头杖”,参加祭典仪式的人戴狗头狗尾帽,唱“狗皇歌”。苗族祭盘瓠的历史也有千余年之久,据汉文史料记载,唐代苗族就盛行盘瓠祭,历经宋、元、明代,一直延续至清朝。视犬为他们的祖先或与他们的祖先有血缘联系,他们对犬的膜拜自然是无条件的,任何对犬不恭的想法和行为,都是对祖宗的亵渎,要受惩罚。
为了保持不食狗肉和任何对犬不恭的想法和行为这类文化符号的神圣性及神秘性,人们让它附会在一个“真实可信”的传说之上,并成为口述史世代传播下来。传说诠释了禁忌的起源,并纳入了深入人心的祖先崇拜的意识。这样,已具威慑力和权威性的传说便成为族群内成员相互(主要是年长的对年轻的)训诫的宗教式话语。超越了祖先崇拜辐射的区域,这话语便不起作用。甚至还有这样的情况,尽管族群成员的理性与智慧的程度足以使他们认识到触犯禁忌(吃狗肉)绝不会招致事实上的惩罚,但他们对祖先生而有之的情感及敬畏也足以使他们负担不起亵渎祖先的罪名。如果说禁忌本身带有宗教性,那么,其与祖先的附和则肯定使这种宗教意味得以强化。将禁忌的动因置于祖先身上,从而使传说成为族源史并获得巨大的成功,这是长期以来族群成员集体智慧和愿望的结晶。
三、口传记忆的认同功能
盘瓠传说所构拟的祖先的“历史”,属于美国人类学者凯斯(Charles F.Keyes)指称的“民间历史”(folk histories),即韦伯所谓的“共同记忆”(shared memories)的一部分。这一特定的民间历史显然是由认同的需要设定的。凯斯认为,文化认同本身并不是被动地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或者以某种看不见的神秘的方式传布的,事实上是主动地、故意地传播出去的,并以文化表达方式不断加以确认(constantly revalidated in cultural expressions)。{1}486在这里,祖先的历史并不要求局外人看中的所谓的“客观与真实”,重要的是形成了源远流长的社会记忆。在瑶、苗、畲这些族群内人的意识中,这段构拟的历史是值得崇信的,并一代一代深深地镌刻在族民们的脑海中,在对祖先共同的追忆中延续着族群的认同。
20世纪下半叶,族群认同理论出现了根基论观点(即原生论,Primordialisms),主要代表人物有希尔斯(Edward Shills)、菲什曼(fishmasn)、格尔兹(Cliford Geertz)等人。根基论认为,族群认同主要来自天赋或根基性的亲属情感联系。对族群成员而言,原生性的纽带和情感是与生俱来的、根深蒂固的。最能够激发这种根基性亲属情感和先祖意识的莫过于族群起源(ethnogenesis)的传说,这种传说让族内人在对祖先共同的依恋中构成了强烈的集体意识。族群认同是以族源认同为基础的,是以对相同族源的认定为前提的。族源是维系族群成员相互认同的“天赋的联结”(primordial bonds)。“祖先崇拜被解释为一种政治制度,通过向宗族成员灌输有关意识而获得社会整合与团结的效果。”{12}375瑶、畲、苗等族群组织一直强调共同的继嗣和与盘瓠的血缘关系,有了共同的祖先、历史和文化渊源,便容易形成凝聚力强的群体。耐人寻味的是,瑶、畲、苗等族群生活之地,绝大多数村寨并没有共同的祭祀盘瓠的神庙,都在各家堂屋内供奉一个盘王神位。据说,这与他们原本为游耕民族有关。于是,祭祀盘瓠的集体活动主要就是口承传说的流传。通过盘瓠传说的演述,瑶、畲、苗等族民众坚守着自己是盘瓠子孙的信念。在瑶族内部,《过山榜》声称十二姓瑶人本是一家,“正是树开千枝,如木皆本乎根,如水之分家,万派本乎源”。{13}22这对不同支派不同姓氏的瑶人保持共同的族群认同有莫大的帮助。盘瓠传说在回答“我是谁”、“我从哪来”等本原问题的时候,也充分展示了其在凝聚族群认同及维持族群边界中的重要功能。有趣的是,西南少数民族的族源认同的功能也得到弗雷德里克·巴斯(Fredrik bath)的关注,他在《族群与边界》(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ies)一书的序言中说:“瑶族是位于中国南部边区的许多山区民族中的一个。……认同和识别在复杂的仪式用语中表达出来,尤其明显地包含在祖先崇拜中。”{14}
不仅如此,传说还为这些族群的祖先——盘瓠构拟了一段“坎坷”的带有传奇色彩的经历。传奇性是民间传说在艺术上最突出的一个特点,能使作品产生一系列悬念,以层出不穷的期待来激发听众的好奇心。盘瓠传说以曲折离奇、变幻莫测的故事情节,唤起人们去猜测在一件事结束之后将会有什么新的事件和人物出现,引起人们的期待之情。然而,偶然、巧合的情节又不断地使事情的发展产生各种使人难以意料的波折,出现种种复杂的纠葛。在这一系列的变化中,人们的好奇心时而被激起,时而得到满足,不断引起人们的兴趣,把听众的心牢牢地扣住。这正是盘瓠传说能为代代族民既可“传”,又能“说”的主要原因。仅仅标榜盘瓠为自己族群的祖先或提供某种祖先意象是远远不够的,民间口述史的话语形式拒绝刻板的记录,必须要有引人入胜的翔实说明即历史事件,因为后代族人会不断地追问。于是,传说的叙事魅力正好满足了人们探询的欲望并一代一代流传了下来。“任何事物都不能从人类文化中彻底消除记忆存储和口传传统。除非人类丧失听说能力,否则,书写文本或印刷文本不可能取代口传传统。”{15}126。而每一次演述传说,都使这一共同的记忆得以强化,传说圈内的族民在社会化过程中,逐渐地便获得了他们所出生的族群的历史和渊源。这个族群的历史和文化将会控塑他们的族群认同意识。
演述传说的主体是老年人,他们最拥有建构和传播本族群历史的话语权力和权威。在这共同记忆的情境之中,“祖先”、“族源”和“老人”等观念有着举足轻重的认同功能。“因为老人是作为‘久远的话语和习俗’的传递者,经由他们的经验,‘历史’也蕴含着‘传承’与‘改变’并存的性质。换言之,他们所认为的历史是具有政治的权威与权力的过去事物,而愈是久远的历史则愈具有权威与权力。但这种权威与权力的基础,则来自其文化上对于祖先、起源、老人等概念所赋予的价值。”{16}老年人是以见证人的身份叙述祖先历史的,他们用第一人称的口吻叙述事情发展的经过,绘声绘色,手舞足蹈,似乎说的就是历史本身,说话本身就是历史,俨然就是祖先历史的重现。与其说老年人是在演述,不如说是在主持追念祖先、强化族群记忆和“族别维护”(boundary maintenance)的仪式。
为什么以狗作为始祖,而不以其他动物或植物作为始祖呢?《盘村瑶族》一书是这样解释的:“盘瑶世世代代居住在深山里,人烟稀少,野兽经常出没,不论出猎、采集,还是在家,都需要狗的保护。狗能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也能保障他们取得食物——兽肉、野生植物。在实际生活中,狗是他们的保护者。”{7}238或许正是在对狗顶礼膜拜、不食狗肉这一点上,当地人发现了与周边的差异,于是构建出关于狗的传说,并使之与祖先联结起来,成为族群共同记忆。传说和狗肉的食用禁忌是指示或指明族群成员身份的显性要素,成为族群中人认定或表达自己身份的重要方式,即族群象征(symbolic ethanicity),或称为族界表识(ethnic boundary markers);两者共同使一族群与另一族群判然有别。这些不食狗肉的族群认定盘瓠是他们各自的祖先,他们皆归属于远古的盘瓠部族,遗留着“缠头和绑腿”、“头上留长发”和不食狗肉等独特的族群文化表征,而且,文化表征又最容易为族外人所注意和认可。可以说,传说是族群在认同过程中找到的最佳的文化表现方式之一,它最大的作用就是支持对于族群的认知。不食狗肉的习俗是一个外显的极易辨认的文化符号,它使得传说有了坚实的现实生活基础,拉近了祖先传说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
传说和习俗的关系是互动的,它们互相印证,构成了一个有机的统一体,为族群的自我认同提供了基础,诸如归属感、表达记忆的口承文本、认同共同的祖先和一致的禁忌习俗等等。“如果我们将ethnic group的识别纳入到‘民族共同体’这一范畴,我们也就找到了‘族群认同’的最基本要素或基础,而其他要素只是基于这一基础来强化和表现其外在特征的成分。”{4}“民族共同体”的构成“必须同时具有并表现出四种特征:(1)相信他们唯一归属;(2)相信他们有共同的血统;(3)相信他们的文化独特性;(4)外人根据上述条件(不论真假)看待该聚集体及其成员。因此,除非这四个条件同时具备,并且对成员或非成员都有效,否则就不能把一个集体或聚集体称为‘民族’(ethnic),‘民族性’的概念也不适用于该集体或聚集体及其成员。”{17}盘瓠传说及其所宣扬的习俗恰恰满足了上述四个方面的要求,为“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和维护起到了其他文化形态难以胜任的作用;它是瑶、畲、苗等族群对他们之所以共享裔脉(share descent)的理解或文化阐释,而这,恰恰是维系族群的意识系结(ideological kn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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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万建中(1962-),江西南昌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民俗学博士,博士生导师。北京,邮编:100875;电子信箱:jianzho@bn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