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族群与族群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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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中越边境边民的族群结构——以龙州金龙峒壮族边民群体为例(1)

张有隽

人类学用族群这一概念指称那些在文化上因具备一定特性而实现内部认同和外部区分的人类群体,大者指民族、种族,小者指某一民族的某一分支、社区、宗族、家族。被称为族群的一群人,一般具有这样一些特点:(1)生物上具有极强的自我延续性;(2)共享基本的文化价值,实现文化形态上的公开的统一;(3)组成交流和互动的领域;(4)具有自我认同和被他人认可的成员资格,以形成一种与其他具有同一阶层(order)的不同种类。[1]族群结构及族群性、族群关系是近年国际人类学研究的热点。

中越两国陆地边界线长2449公里。边界线我侧从东到西,依次为广西壮族自治区防城港市港口区、东兴市、防城区,南宁地区宁明县、凭祥市、龙州县、大新县,百色地区靖西县、那坡县,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富宁县、麻栗坡县、马关县,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河口市、金平县,共两省(区)5个地市13个县市;越南一侧从东到西依次为广宁省芒街市、潭博县、欢衔县、横模县、亭柳县,谅山省板正县、陆平县、巴三县、高陆县、那琴县、垄外县、长定县、板寨县,高平省覆和县、广渊县、广华县、广和县、下琅县、重庆县、茶岭县、河广县、保乐县,河江省苗旺县、同文县、管霸县、黄树腓县、兴门县,老街省北河县、勐康县、老街市、巴沙县,莱州省封土县、勐碟县,共6省33市县。在长达2 449公里边境线两侧的8省40多个县里,居住着两国壮、汉、瑶、苗、哈尼、拉祜、傣、彝、岱、侬、京、布依、热衣、泰等14个民族。

中越边境地区属中国云贵高原余波东南端隆起部分。边境线多数地段为绵延不绝的山脉,少数地段为河流。边境两侧北高南低。跨越边境山区高原,就到了越南红河平原。这一地区地处热带亚热带,气候温热,雨量丰富,森林密布。

生活在这一地区的人类群体,以中越两国的民族划分,虽只有十多个,然而如果再仔细区分,实际上在许多民族内部,还存在着一些语言、习俗、信仰等方面互有一定差异的亚群体。如壮族内部有布偏、布傣、布依、布央、布衣等,汉族有客家人、广府人等,瑶族有大板瑶、细板瑶、花头瑶等。甚至在某些亚群体内部,还可以分出亚支系,如壮族的侬人中,有依雷、依板卡之分。值得注意的是,越南的民族划分虽与中国不同,但如果以亚群体而言,则两国边民中的不少群体在称谓和语言、文化上有许多共同性。

上述现象似乎给我们以某种启示:生活在数千公里边境线两侧崇山峻岭中的许多民族群体,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然而又呈现出某种规律性。问题在于,这一地区的族群结构是怎样形成的?他们依照什么规律行事?目前,这个问题还在研究中。由于任何地域范围内族群结构的形成都会受时间、空间条件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因此,我们在观察、分析这一地区的族群结构时,应当把多方面情况考虑在内。

第一,这一地区目前居住着的十多个民族群体的分布格局是历史上逐渐形成的,不是从来就是如此的。根据有关文献资料的记载,十多个民族群体中的壮族,以及越南北部的岱人、侬人应当是居住在这一地区最久的民族,可以称为土着民族。其余汉族、瑶族、苗族、京族、彝族等,都是不同时期从不同地方迁移到这里来的。

第二,越南在唐代还受中国直接治理,到宋代才独立建国,然而一直到清光绪年间(公元1875-1908年),仍作为中国的藩属国受中国册封。中越边界线是中法战争结束后中方和法方会勘划定的,迄今某些地段的归属仍有争议。这不能不对族群结构和族群关系的形成和演变产生影响。

第三,由于各族群有先来后到之别,因而在分布和居住的地理位置上以及资源的占有和分配上就有所不同,这反过来又对族群的地位变迁产生影响。

第四,中国和越南虽然历史上有关系,但后来毕竟成了两个国家。两国历史传统上的某种普同性和社会制度、政策上的差异性,也是影响边界两侧族群关系的重要因素。

下面试以龙州金龙镇的族群结构作一分析,看看这一地区族群结构究竟是怎样的。

从广西龙州县坐车西北行约40公里,连续翻越两个山坳,就进入了边境小城金龙镇。金龙镇史称金龙峒,民国时期改称乡。恰如峒的名称一样,它四面群山环抱,中间一块凹地,形成一个峒场,面积210平方公里。

金龙镇现有15个村委会、132个自然屯、156个村民小组,人口27762人。镇中居民有三种:布傣、布依、布广,即傣人、依人、广人。据文献记载和群众传述,金龙镇早期居民只有傣人一种,依人又分称侬雷、侬板卡,是稍后于傣人从大新雷平、龙州科甲一带迁来的;至于广人,即从广东及广西其他地方迁去的操广东话(粤语)的汉人,他们到达金龙的时间更晚。由于这个缘故,傣人至今仍是金龙镇的主要居民,他们不但人口占多数(人口18 054人,占居民人口总数的65%),而且居住村落的地理位置比较好,建村时间长,村落比较大。

金龙镇作为边境乡镇,与越南接壤的有4个村民委员会、21个村民小组。边境线长35公里。边境线对面为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高平省下琅县的陇埝、陇喉、板敬、下让几个社。[2]这些社的居民也是自称“布傣”的傣人。两国边民中的傣人不仅毗邻而居,而且语言相同,习俗一样,互有亲戚关系,人死一起抬,耕地搀杂,互相越界耕种,通婚通商形成传统,宗教信仰、民间文字也一样。当地群众说,“鸡鸭同街,牛羊同峒。”1998年八九月间,笔者与李远龙、滕成达两位青年教师带领广西民族学院民族学专业95级本科班18位学生到金龙镇做为期一个月的民族学田野考察,耳闻目睹了当地傣人与越南傣人之间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上的相互密切关系。

金龙镇横罗村38号界碑处有两个屯子:一个叫上其逐屯,属越南;一个叫下其逐屯,属中国。这两个屯相距不到一公里,居民都是傣人,而且全都姓沈,实际上都是兄弟姐妹或叔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只不过是一条边界线把他们分割成两个国家的居民。上下其逐屯的关系,可以看作中越两国边民族群关系的典型例子。类似这种情况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

那么,就金龙镇而言,这里的族群结构是怎样形成的呢?上面讲到,金龙镇的主要居民是傣人。傣人的先民是秦汉时期生活在广西南部、越南北部的骆越人。骆越人的后裔除了傣人外,还有依人。侬人、傣人都长期居住在广西南部至越南北部一带地区。他们在文化上有许多共性,如语言可以沟通,都住干栏房子,种植水稻,饲养耕牛,有相似的民间文学艺术和某些节日(如赶歌墟)。但也有不少差异,由于侬人的主体部分在广西南部,越南北部的侬人不少是从广西南部迁移过去的;而傣人的主体部分在越南北部。因此,语言上部分词汇发音不同,服饰不同,某些节日不同,婚丧等礼仪不同,宗教信仰和民间禁忌有较大差别。过去有将傣人和侬人比喻成“鸡和鸭不同”的说法。由于有文化上的这些差异,过去傣人和侬人尽管居住地域相邻,但各有各的村落,相互之间不通婚姻,赶歌墟不在一起,形成两个各自内部认同外部区分的群体。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据此将傣人、侬人划作两个民族:岱族、依族。在我国,1954年曾承认傣人为傣族,但到1958年成立广西壮族自治区前,又不承认傣人为傣族,而将之划入壮族。金龙镇的傣人干部群众对此一直不服,1993年还以金龙乡的名义打报告强调傣人与壮人的差异,要求国家承认他们为单一民族。1998年八九月问我们在金龙调查时,傣人干部群众还希望帮他们反映这一要求。

金龙镇傣人族群特性的形成,与他们的经历有密切关系。金龙镇古为骆越地,秦属象郡一部分,汉初南越尉赵佗自立为南越武王,属南越国。汉武帝削平南越,立交趾郡,属交趾,后改交州。三国两晋南北朝,广西几经变迁,叠经分隶于广州、湘州、岭南及南汉,金龙隶属不变。至唐代为羁縻州,隶属安南都护府。

广西与越南首次分疆的时间是宋太祖开宝六年(公元973年)。是年宋太祖封丁部领为交趾郡王,越南始列为外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