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杏儿想想,说:“阿初少爷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一个沿街乞讨的小叫化子硬叫四太太拣回来做了干儿子。怎么没有人认我回家去做大小姐。”
“同人不同命嘛。”蝉儿忽然神秘地笑起来。“你知道吗?大太太想给大少爷纳妾呢。”
“纳妾?为什么不给大少爷娶妻呢?”
“大少爷眼界高着呢,可这香火得续吧。不知那个丫头命好,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你看着我干吗?”杏儿被蝉儿看得心慌。
“你不就盼着嫁个少爷吗?”
“得分是谁。要是大少爷,八抬大轿抬我进门,我还不肯呢。”
“你失心疯了。大少爷都不肯嫁,想嫁谁?”
“嫁阿初。”杏儿欢快地笑起来。
“做梦吧你。”蝉儿推攘着杏儿,赶巧阿初从侧门进来,杏儿刚好撞到他怀里。阿初抱歉地往后退了几步,蝉儿大笑起来,杏儿不服气地赶过去打蝉儿,蝉儿趁机跑到阿初背后,说:“杏儿丫头想嫁人想疯了,阿初少爷替她找个婆家吧。”
“你还嚼舌头!”杏儿叉了腰示威。
阿初笑着说:“开玩笑呢。姐姐们看我面子吧,不要闹了。”
“她正是要看你的面子呢。”蝉儿还在笑。
杏儿真有些生气了,掉转了头要走,阿初忙叫住她。“杏儿姐姐,我正有事找你呢。”杏儿停住脚步,心下有点得意,问:“什么事啊?”
“我回来这么久了,一直没瞧见二位小姐,我想,总要打个招呼才好。烦姐姐费心替我留意,哪天她们回来了,叫我一声。”
“大小姐是个夜猫子,白天见不着。二小姐成天泡在书店里,不爱回家,你要去她的书店,准能遇见她。”
“哪家书店?”阿初问。
“华美书店。”杏儿答。
“阿初少爷,你这会就去吗?”蝉儿问。“你要去呀,把杏儿也带去,她做梦也想跟少爷们一同出去满大街逛……”
杏儿把头仰起来。“你以为我不敢啊,只要阿初少爷愿意?”
十八九岁的丫鬟们最是纯情的,她们急于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取悦于自己心仪的男子,却没有丝毫的“杂念”和“媚态”,这让阿初感觉到她们朴素的美丽。
“我不急。我来看看大少爷在不在大太太屋里?”阿初说。
“大少爷,一大早又出去了。这会子二少爷正在大太太屋里呢。”蝉儿做了个鬼脸。
“二少爷来了?”阿初准备进去,蝉儿一把拖住他。“不要进去。大太太不喜欢二少爷,你现在进去,自讨没趣。”
“那我先回书房去。”阿初知道这些丫鬟是最能揣摩主人心思的,依着她们的话做,没错。
不过,不相见要碰见的事是常有的。
阿初回自己住的“墨菊斋”没多久,就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东张西望地四处看。这个人二十多岁年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头发梳得很整齐,脚上穿着一双质量较好的布鞋,浑身上下收拾得很干净。阿初第一个反应就是二少爷荣归来了。
“是二少爷吗?”阿初问。
“是。”荣归有些拘谨地回答。
得到肯定答案后的阿初,赶紧笑着出来,说:“您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您请进来坐吧。”
阿初内穿着崭新的衬衣,外套一件熨帖的西式马甲,金色的领带夹泛着光,足下是一双雪亮的皮鞋。荣归很是自惭形秽,低着头,还没讲话,脸先红了。“我,我找我大哥。”
“他一大早出去了,您进来坐吧。”
“怕,怕打扰你了。”荣归的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打扰什么?”阿初笑得十分阳光。“我一个人正无聊呢。您来了,正好说说话。大少爷昨天还跟我提起二少爷。”
“我大哥提起我了?”
“是啊,还说过了清明节,专程去看您。”
荣归突然有些感动。“大哥真这么说?”
“我骗您做什么?”阿初心底自始至终都很同情这位二少爷。“您还是进来等吧,他就快回来了。”
荣归在阿初热情地邀请下,局促地走进了大哥的书房。
书房摆设异常雅致,虽然布置得简单明了,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价值不菲。所谓富贵人家,“富贵”逼人。
“您喝什么?咖啡?还是茶?”阿初问。
“不,不麻烦你了。随便,喝杯水就行了。”
“麻烦什么?您来了就是客人。”说到这,阿初的话突然打住了。阿初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他如果是客人,自己算什么人?自己也不是主人,倒说他是客人?于是,敷衍地笑笑。
一杯香浓可口的咖啡端了上来。
“二少爷在哪里公干?”
“在乡下教书。”
“教哪门课?”
“中国历史。”荣归坐得很规矩,答得很认真。“听说,初,初先生是留洋的博士?”
阿初点点头。
荣归十分羡慕地说:“可惜,我没有出国深造的机会。”
“二少奶奶身体怎么样?”阿初巧妙地把话题拉开。
“还好,她最近快生了。我,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大哥的。想,想……”
阿初望着他。荣归的额头上冒出汗来,他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汗。“我想找大哥要点奶粉钱。”话终于说出口了,荣归反而不紧张了。“就是这件事。”
“您跟太太讲过了吧?”
“是。”
“太太怎么说?”
“太太说,毕竟是一家子骨肉,原也应该帮忙的。只是,大家子有大家子的难处,要等到秋后收了乡下的租子,才有现钱呢。我……我想,我是可以等,但是孩子不等人啊。所以,所以到大哥这里来,碰碰运气。”
“您需要多少钱?”
“三百块。”
“您请等一下。”阿初转身进了里屋,过了一会,阿初从里面拿了钱和一支装饰精美的钢笔出来。“三百块钱您先收着。这支笔是大少爷从英国带回来,送给二少爷的礼物。”
“怎么好拿你的钱?”
“权当我孝敬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的。改天得了空,我去府上给二少奶奶请安。”
荣归真的感动了,满口的谢谢,就差给阿初作揖了。目的达到了,荣归又急着回去,怕出门晚了,赶不上回去的末班车。阿初也不强留了,于是,送出门来。荣归又反复地千恩万谢,急急地去了。
晚上,荣升回来,阿初淡淡地跟他提了几句荣归的事,荣升漠不关心地“哼”了几声,倒是丽水过来,唠唠叨叨说荣归缺钱,问荣升手上有没有现钱,毕竟是一家人。荣升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这里住着一个观音菩萨,惯会修桥铺路,你还怕他空着手回去?”
四月的天气,有些阴冷。不过,对阿初来说,工作的热情远胜过天气的冷淡。回国不久,他就在“同济医院”找到了一份工作,本来,大太太和四太太要阿初留在荣家药行里干,可是阿初说,先到外面去历练历练,对将来更好的为荣家工作有帮助,大太太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清风如许,皓月当空。在四太太居住的“红梨阁”里,传来阵阵优雅的外国古典音乐,那是阿初在摆弄从英国带回来的留声机,四太太情不自禁地跟着音乐哼了起来,阿初十分好奇地问:“四太太也会跳舞?”
“你小看我吧?想当年我跟着太后老佛爷……”四太太突然不说话了。
“是啊,您是谁啊?您是阿初的干娘啊。”阿初背对着她拨弄唱片,看不见四太太的脸,美妙的音乐划过四太太的耳膜。“有什么能难倒您的?”阿初转过身子,和着音乐的节奏做出一个无比优雅的邀请姿势。说:“尊贵的夫人,我谨以诚挚的心,邀您月下共舞一曲。”四太太不知不觉地被阿初牵引到中庭,阿初笑盈盈揽着四太太的腰,四太太轻盈盈扶着阿初的肩,踏着温柔的节拍,翩翩起舞。月光下,阿初的面容更加清晰,四太太甚至不敢平视他的眼睛,可是她紧紧贴近他的胸膛,一瞬间,眼中蕴涵的泪珠像无数钻沙的爬虫,很快冲破眼眶的最后防线,四太太哭了。
“干娘。”阿初试探性地问:“您,是不是我亲娘?”
四太太惊愕。“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您,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是’。”阿初认真地看着四太太的表情。
“不是!”四太太回答。
阿初的舞步戛然而止。他看得出四太太讲的是真话,因为是真话,反而使阿初有些失望。
“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娘,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是你的亲人。”四太太把头再一次埋到阿初的胸口上,让泪水尽情地淌下来。
阿初再次迈开舞步,引领着四太太进入曼妙的音乐世界。阿初觉得只有在这个音乐的幻想世界,才可以拥有那一份失去的母爱。
“呸!什么东西!”三太太隔着雕花窗子狠狠地唾了一口。“横竖都是两个来历不明的贼王八!”
“三太太,不要这样讲嘛。”杏儿皱着眉头说。
“为什么不讲?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也不想想是什么辈份、什么身份?主子、奴才就这样搂着转圈圈……”
“什么搂着转圈圈,那是交际舞,我听大小姐说过,现在外面最流行、最时髦的莫过于此,你不懂就不要讲嘛。”杏儿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雕花窗子。
“你还看!”三太太恶声恶气地拉着杏儿走过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