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山路上,杨慕次和辛丽丽不得已放弃了汽车,因为,前面的路太险。他们不能冒险穿越丛林,于是选择了从栈道前行。他们前进的速度像风一样的迅捷,两个人飞身跳栈,相互调整方位,配合默契,动作干净利索。
栈道上斜生出来的枝节树干,散发着苦涩的幽香,湿润的空气浸透了两个人的心魄,他们彼此不说话,一直重复着枯燥的动作,直到两个人翻上绝壁。
为了抢时间,他们选择了唯一一条捷径,同样也是险境。从绝壁攀援过去,另一面就是学校的操场,近在咫尺的胜利,也生出万丈深渊失足的寒意来。
这是一堵几乎无法逾越的天然屏障。
杨慕次在做攀援的准备,他用布条把刺刀的刀柄缠在手上,解开缠在腰上的三角钢爪,钢爪下侧是用头发丝编成的绳索,这种经过特殊处理过的发丝绳索,可以承载五百斤的重量。阿次瞄准山崖顶上的一棵坚硬的大树,往后退了数步,“嗖”地一声,把三角钢爪牢牢地定位在坚挺的树干上。
阿次把绳索套在自己身上,跳跃热身,一切就绪后,问辛丽丽:“赌不赌?”
辛丽丽此刻突然蹲下来,看看地势,看看阿次。
“选择吧。”阿次说:“没有时间了。”
辛丽丽站起来,紧贴上阿次的胸口,说:“我的命是你的。”
“来吧!”阿次全身往上一耸,辛丽丽的双手和双脚死死扣住阿次的肩和腰,耳鬓厮磨,两个人的身体挂在了绝壁岩缝间的间隙中,阿次的刺刀牢牢地镶嵌在岩缝中,借力上升。阿次的眼光朝上看,往前看;丽丽的眼光朝下看,往后看。他们不断地调整姿势,艰难前进。
辛丽丽的脸和阿次的脸越贴越近,她甚至可以数清楚阿次额边渗出的汗珠,她情不自禁地贴着阿次的耳朵,说:“我爱你。”
她的笑容挟带着初恋的甜蜜,她的情绪在微妙的感动中悄悄泛滥。她说出这三个字后,感到一身轻松,仿佛一瞬间放下了硕大的精神包袱,她觉得她像一只自由而美丽的小鸟,此刻正依附在雄鹰的怀抱。
阿次踩上一块坚实的岩缝后,说:“爱要两厢情愿。”
“不,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一个人说了算。”辛丽丽说。
阿次笑笑,不置可否。
“我当你答应了。”辛丽丽说。
“等我们活着上去再说吧。”阿次的攀登速度显然加快了,辛丽丽紧紧裹挟着她的爱,他们在悬崖峭壁中来回盘旋,在空气中慢慢飞翔。她的头贴在心爱的男人胸口,屏气敛息地听着他不均匀的呼吸,她此刻感到幸福已然降临,不仅对绝壁之下的万丈深渊熟视无睹,甚至想像自己和阿次在高空举行了一个浪漫的求爱仪式。
死神在爱神面前,终将退却,而得到爱神眷顾的情人,永远不死!
杜旅宁开着窗户,微风袭来,令他感到些许凉意。
俞晓江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敲打着一台德国的打字机。俞晓江不经意地窥视着杜旅宁脸上的表情,她知道,杜旅宁站在窗前,并不纯粹是为了看风景,穷山恶水的,只能看到一堵天然的翠峰屏障,杜旅宁看的是人,是他的学生,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是既焦虑又兴奋。
这巍巍的天然屏障能否转化为一扇通往成功之路的窗口,就要看学生的毅力是否顽强,判断是否准确了。
他们都很紧张。
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刻两名高足是否能安全着陆,化险为夷。
彼此太了解,反而更担心。
他们能否顺利毕业,或者说,是否放他们一马,让他们毕业。实际上,杜旅宁也是踌躇再三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阿次和辛丽丽不折不扣属于谍报类的人才精英。别人一年也学不成的课程,他们两三个月就掌握要领,并且运用自如了。长期把他们关闭在学校里,等同于浪费资源。还有,这两个人都是精力过剩型,经常在学校里搞点实验。有一次,差点把学校的图书馆给炸翻了。二是,两个人的感官吸引力太强,视觉形象过于给人于美感。谍报学校里,男生时常找借口往辛丽丽房间跑,女生们又粘粘糊糊地跟阿次亲近,长此以往,阿次和辛丽丽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不利于他们以后的工作。谍报这种学科,实际上,你就算穷尽一生也未必能领略真髓的,也没有什么固定的科学界定形式,所以,毕业的形式也就简单化了。
此时,时钟指向下午两点二十九分。
杜旅宁说:“还有一分钟的时限……”
此刻,楼道里发出的沉重的脚步声。
“他们到了。”俞晓江的脸上绽出开心的光泽。
“你很开心啊。”杜旅宁调侃了一句。
两点三十分,门被重重地撞开了……
精疲力竭的两个人仰面摔倒在地。阿次的汗水湿透了衣服,辛丽丽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杜旅宁有些哭笑不得。
“恭喜,恭喜二位,总算爬回来了。”杜旅宁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拉阿次,阿次顺势站起来,辛丽丽也喘着气站稳了,用手梳理头发。
“从哪里上来的?”杜旅宁问。
“从空而降。”阿次说。
“真遗憾。丽丽,我不知道究竟是你的魅力不够,还是他的定力太强?”杜旅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得意门生。
“老师,你怎么知道我们什么都没做呢?”阿次开始习惯性地挑衅。
“那么,你们做了什么?”
“该做的都做了。”
“是吗?哪还有时间赶回来?”
“老师您没听过速战速决吗?”阿次立正说。
对阿次微带反讽的挑战,俞晓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弃不疑,以命相许。固然难能可贵。不过,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因此而贻误战机,就得不偿失了。”杜旅宁说。
“我们赢了,老师。这才是重点。”
“你们赢了老师?对吧?”杜旅宁开始挑刺。
“我没说。这是老师自己说的。”
“做人啊,要高瞻远瞩,不要鼠目寸光。这一次,算你们运气好。以后,就看你们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恭喜你们,正式毕业。”杜旅宁的脸上恢复了光彩。“将来,战场之上,纵横驰骋,惟君所意,惟意所向了。尽快忘记这里所有的一切,从现在开始,你们跟这里再无瓜葛。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过面,懂了吗?”
“是,老师。”阿次和辛丽丽高声回答。
很快,他们拿到了毕业证。
下午三点钟左右,他们正式离开学校,没有任何人相送,两个人默默地走出铁门,听铁锁放下的沉重声,他们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阿次马上要去沪中警备司令部报到,而辛丽丽将去“白玫瑰”舞厅做舞小姐。
军车在等阿次,阿次穿着整齐的军装和辛丽丽道别。
“走了。”阿次说。
“不要走。”辛丽丽突然冲过来,抱住他的头。
“还会再见的。”阿次不想刺激她。
“你会去舞厅看我吗?”辛丽丽问。
“去!一定去!”阿次说。“不过,舞票你可要给我打个折扣,我没这么多钱。”
辛丽丽笑起来。
“你还真当我是舞小姐。”
“做舞小姐好啊。男人忧愁的时候,可以去那里寻求精神慰藉,至少不会背着妻子去养情妇。而且舞厅的环境属于无烟工业,即辅翼道德,又救援经济。”
“去你的!”
军车的喇叭直响。
“走了。”阿次潇洒地向辛丽丽挥手,辛丽丽追过去,强吻他。她动作太快,毫无预警。阿次胸腔震动,他在拒绝的手势中被动地接受了辛丽丽的吻。暖暖的鼻息,荡荡漾漾地在两个人的心尖上化开,化成水一样的温柔。辛丽丽的衣摆在风底飘飞,阿次的帽子落在山谷下……
军车的喇叭拼命地响。
一九三二年三月二十日,英文版《上海时事日报》广告栏里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寻人启事,内容大意如下:
十九日,有一小男孩在法国公园“玫瑰园”走廊走失,身穿白色上衣,黑皮鞋,有知道该男孩下落的人,请速于林潭先生联系,有重谢。
法国公园,翠色逼眼,花气袭人。“玫瑰园”走廊的休闲长椅上,荣华正在等候“飘风”的到来。
一个打扮得像洋娃娃的小女孩跑过来,她穿了件花裙子,头上扎的蝴蝶结,手上拿着玫瑰花,花很香,她跑到荣华身边坐下。
她用手去掐花茎。
“小妹妹,小心花有刺。”荣华说。
小女孩用胖嘟嘟的手把花瓣摘了,捏在手心里,噘起小嘴往手心上吹,花瓣懒洋洋飞起来,小女孩笑嘻嘻地去追花瓣了。
这小女孩很像当年的荣荣。
荣华感觉这些飞扬的花片,宛如缤纷旖旎的流年,从她的发丝边划过。可巧,一片残落的花瓣含着沁凉的香,落在她高跟鞋的鞋面上,蓦然中断了她怀旧的思绪,仿佛有第六感在预告自己,自己等的人,已经来了。
人,的确已经来了。
杨慕次一袭白色西装,黑皮鞋,手拿一份英文版《上海时事日报》缓缓从花径中行来。他就像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散漫地等待着自己的小情人。
阿次现在的掩护身份是上海沪中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少校副官。
荣华和阿次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的对方,因为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张报纸。
突然见到“阿初”的荣华,顿觉异常。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而阿次神态从容,正远远注视着她。
阿次假装看蝴蝶在花上飞,眼光一瞬,又转移到荣华的身上,隐隐带着一丝笑意,并期待她下一步的动作。
荣华却不想让“阿初”看见自己的同志,将来干扰自己的工作。于是,她站起来,把手中的报纸折叠起来,放进小挎包,离开长椅。
她的举动,令阿次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自己身后有尾巴?阿次神经过敏地迅速搜寻,在确认无人跟踪后,他坐到了长椅上等待“时雨”。
荣华在暗处观察,见“阿初”赖着不走,只好放弃接头。
一九三二年三月二十五日,英文版《上海时事日报》广告栏里刊登了一则小消息,内容大意如下:
森林溜冰俱乐部,拟定于三月二十六日,在玉佛寺路“米兰”咖啡馆为林潭先生庆祝生日,请诸位好友届时莅临。落款是:森林溜冰俱乐部。
“米兰咖啡馆”的门窗都是整块玻璃镶嵌而成的,荣华很早就到了,她把当天的《上海时事日报》放在桌上。一手托腮,双眼迅捷地观察左右。
荣华是靠窗而坐的,一尘不染的大玻璃有透视的妙用,大街对面、往来的行人通过这层玻璃一目了然。
她又看见了“阿初”,这一次,她很惊疑,她恍惚起来,坐着没有动。
阿次手里攥着《上海时事日报》,步履轻盈地推门而进,他又一次看见了荣华,当然,他也看见了报纸。
他礼貌地向荣华微笑俯首,荣华几乎是机械地回应了一下阿次,她觉得这个人不是阿初,阿初如果看见她,不会保持这种矜持的态度,阿初的态度是和顺而又温良的。
咖啡馆里回荡着低声靡靡的情歌。
他和她,彼此的眼光僵持了数秒。
他确定,此人是自己要找的人;
她确定,此人切实无疑地不是阿初。
他们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即将谈情说爱的男女,一切都变得美好而又宁静。
服务生迎上问:“先生,您预定了位子吗?”
杨慕次半开玩笑地说:“预没预定,要看小姐的心情好不好。”他迎着她走过去,荣华依然没有动。
他从容自若地在她对面坐下来,说:“您是林潭先生的朋友吗?”
“老余叫我问候你。”荣华的脸上漾起一丝笑意。“欢迎回家。”荣华的音线优美,隐约散发出幽美的气韵,如许温馨,让阿次感到十分亲切。
他们开始彼此认识,正是花雨漫飞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