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真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狼狈地离开茶室的,她手脚僵硬,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刘阿四替她雇了一辆黄包车,把所谓的“礼物”搁置在她膝下,然后,放行。
徐玉真在哭。
她的手抚摸着黑色的箱子,这里面有她初恋情人的血,他的手,他的脚。他是她生命里第一个男人,他就这样不声不响、不明不白地去了。他为了她的事业,远渡重洋,他为了她的存在而存在。他的手曾经是那样温暖地摩挲过自己的手,他的脚尖曾经和自己的脚尖叠放,他们的血曾经交融过,他们唇齿相依,互相在黑暗里舔食对方的伤口,像狼一样在月华下嚎叫,彼此分享狂野的爱。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
昨天夜里,还在被底温存,今天下午,阴阳阻隔,一死一生。
她痛苦地呻吟,她的心痉挛抽搐,她的牙齿错错有声,就算她行将毁灭,她也要在毁灭前的一瞬间,毁掉这个城市。
徐玉真清白的面庞在风中显得更加晦暗和阴沉。
茶室的空气里,有几缕淡淡的茶香萦绕着,凝聚着,像阴沉的烟霭,散不去,解不开。
韩正齐感觉自己的身心已经无处可藏了。
阿初仿佛精力过剩,承载了二十年的冤气一下爆发出来,有些不能自制。他的内心颇有些疯狂。
被肆意拉扯开的窗帘病怏怏地倒在地上,阳光没了遮挡,咧开了嘴招摇,从明亮的窗子外,长驱直入,强而有力的光线霎时淹没了茶室里的阴霾。
黑漆仿唐屏风此刻被人轻轻地推开,两间狭窄的茶室变成一个长方形的雅间。黄三元、夏跃春、汤少等人纷纷走进韩正齐的视线。黄三元蔑视的眼光和汤少的讪笑令韩正齐十分难堪。
“伯父,没事的,我们和韩禹是好朋友,谁也不能伤害您。”夏跃春竭力地安慰韩正齐,他并不愿意这件事伤害同学之间的情分,尽管,他知道一些江湖的规矩。但是,他认为,所谓的规矩,也应该因人而异。
阿初知道,夏跃春这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夏跃春和汤少到这里来喝茶,有一个特殊的缘由。一个月前,夏跃春家开的“春和医院”接到政府征用地皮的通知。夏家的医院是属于祖产,夏跃春有一万个理由不能搬。他上上下下跑了几处政府的办公机构,说了不少好话,打点了不少钞票,陪了不少笑脸,总算在人情上有了一丝回旋余地——叫他跟日本人搞合资,只要有日本人入股“春和医院”,“春和医院”就可以雷打不动地巍然耸立在原处。夏跃春气得当场就昏厥过去。汤少开车把他送到阿初的家,他一进去,抱着阿初就失声痛哭,不能自控,连自缢的心都有了。
汤少也弄得兔死狐悲,要替夏跃春去拼命,满嘴地跑车,说:要到东京去宰天皇,要灭了小日本,最后闹乏了,躺在沙发上吐白沫,要烟抽。
阿初的家,没有请佣人,通常是嬷嬷阿岳照顾饮食起居,有时候,阿初也是自己下厨,所以,并没有多余的人来伺候这位烟鬼。阿初免不了亲自动手,替汤少烧了两个烟泡。好不容易才让家里清静了一刻。
当天晚上,阿初拿了自己的名片,去了法国巡捕房,登门拜码头。由于礼金丰厚,黄三元很客气地接见了这位上海滩帮会中的后起之秀。不曾想,两人言语投机,互有惺惺相惜之意。于是,开香堂,拜了把子。
没过多久,夏家医院搬迁的事情忽然有了戏剧性的转机。政府土地管理局通知夏跃春,“春和医院”的地皮范围内的两棵香樟树属于前明古迹,是急需保护的国家财产,所以,不仅现在不用搬迁,就是将来政府改建规划,也要绕道而行。
喜讯传来,夏跃春似于百死中觅得一生,暗地里感激阿初,要分他一份股份,阿初辞谢了。不过,叫他一定要请办事人喝杯茶,夏跃春欣然从命,一切均由阿初一手操办。
他们一行人是上午就到了“国际大饭店”,交际应酬了两三个钟头。本来,就要散了,阿初提议到一家日本茶室来听一段日本“歌伎戏”,大家乐一乐。夏跃春原本不肯去,被阿初给硬拖来了,来了才知道,原来阿初的这个建议不止于助人为乐,其实利己的因素占了很大的嫌疑,他们安安静静听了一场“屏风后的大戏”,完全被动地知道了阿初的家族隐私。
当然,如果阿初单纯跟他讲这件事,自己一定不信,太过天方夜谭。
不过,现在,就算阿初一个字不说,他也大约知道事情的全貌了。
无论如何,他决不愿意阿初伤害韩禹的父亲,虽然他知道,韩正齐在阿初眼里积罪尤多。
"To err is human.My advice is that it's best to forgive and forget."夏跃春对阿初说。阿初微笑,不答。"I hope you will give favorable consideration to my suggestion."夏跃春继续坚持地说。“你不妨想想自己常说的一句话。To err is human,to forgive divine.”
“这不是错,跃春。”阿初说,“这是罪孽!”
“阿初有分寸的,我们别管人家的家事。”汤少过来打圆场,并客气地对韩正齐说:“祝您好运,伯父。”汤少就势拉过夏跃春,索性就往门外走。“阿初,我们在下面等你。”
“好的。汤少,跃春,替我送黄先生。”阿初貌似和蔼地安排汤少和夏跃春先送黄三元走。
茶室里再一次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下来。
“先生,请您放过我儿子。”韩正齐憋在喉咙管的一句话,终于挤出来了,他的汗水一直不曾停止过。
“我没有蓄意绑架韩禹,是我的人从徐玉真的人手底下把韩禹抢回来的。你不再受人胁迫,应该感谢我,而不是害怕我。”阿初平静地说。
“那么,先生的意思,肯放我父子一条生路?”
“我不是慈善家。”阿初冷酷地笑了,“自己的儿子,当然得由你自己救。”
“那么,先生的意思是?”
“真相!真相是什么?我要知道全部真相!”
“真相?我不是已经跟您说过了吗?唯一保留的,就是,就是,不堪入耳的、肮脏的、被人嫁祸的故事。”
“你,阿岳嬷嬷、我姐姐,包括徐玉真,你们所陈述的过去的故事,我从头至尾一遍又一遍、认认真真地梳理过去你们告诉我的每一个章节,每一个环节。坦率地说,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撒谎!撒不同程度的谎!包括我最亲爱的姐姐,她在我面前也隐瞒了部分真相。”
“先生。”
“老实说,我无法平静,平静不下来。每当午夜梦回,睡意曚昽之际,所有隐藏的画面都联翩而至。所有支离破碎的记忆都重新粘合在一起。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您?”
“出卖你的人往往是你最亲近的人。”阿初突然反手给了韩正齐一茶壶,他动作狠毒,攻势凌厉。紫砂茶壶在韩正齐的额头上崩裂,他被打倒在地。“你最信任的人,寄予厚望的人,往往是在背后伤害你最深的人!”阿初的面色因过激而潮红,“你在穷途潦倒之际,承我杨氏恩惠,得以安身立命。我父亲待你不薄,你也亲随有年,你怎么敢跟我父亲的女人有染?一度春风,你就出卖了灵魂,默许罪恶发生,像一个路人一样袖手旁观!可怜我姐姐,只身突围,一路惊险。不得已,向死而生,下嫁朽木之夫,做人堂下之妾!可怜她到死,到死心中仍然藏着对情人诚挚、热烈的眷爱;她到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情郎远在二十年前就背叛了她,选择了厚禄高官!你因循苟且,岌岌顾影,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阿初酣畅淋漓地发泄,导致韩正齐脑海一片空白,心底一阵抽搐。
“先生!”韩正齐知道,一场不可逆转的噩梦终于变成了现实。这场梦,绝对不像午夜梦回后,你可以轻易地在脑海里删除掉、消灭掉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触目惊心的往事,不,完全不可能。“您不了解,先生,有些事实,是无法说清楚的。”
“这个世界上,只有不想说的事实,没有说不清楚的事实。您说是不是?您一直在撒谎!弥天大谎!你们给我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我诧异的是,你们居然当真以为我会全盘接受,你们考验我的耐性,以为我很有耐性。我现在告诉你,我是一个完全没有耐性一遍遍听谎言的人!”
“可是,可是真正的真相,是残酷的,是无法见光的,对您而言,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一万倍。真相一旦揭发,您未必有心理准备啊,先生。”
“既然不能光明磊落地摆在桌面上说,自然有你们不敢说、不想说、不愿说、不能说的苦衷。这苦衷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走投无路,无以为计。”
“我要听一听,一个走投无路无以为计的人,当年是如何背信弃义的?”阿初接近冷漠地说。
韩正齐知道任何徒劳的辩解,在事实明确、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都会变得苍白无力。在这种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不激怒对方,以实言相告,是唯一解脱困境的办法。“我告诉您真相,所谓的真相,其实只有一句话。”他的喉管再次发出一种抑扬颤动的声音。“徐玉真是您的亲生母亲!”
讳莫如深,讳莫如深。
原来如此。
阿初轻蔑地讥笑。
这一次,韩正齐真真切切地感到阿初的可怕。他原以为,此言一出,山崩地裂。阿初的正常反应,应该先是震惊,继而震怒,或者进退维谷,或者惊心动魄。
自己的姐姐,拿他做复仇工具,要他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虽然没有得偿所愿,但是,二十年姐弟亲情原是虚幻……他不应该难过吗?
自己的亲生母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了一己私欲,连亲生儿子也不想放过,他不应该感到悲哀吗?
自己拼命想报复的人全是自己的亲人,他难道不应该感到痛不欲生吗?
无论如何表现,他都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无动于衷,这样的从容自若,除非这个人是个疯子。问题是,阿初不是疯子。
“你觉得我听到这个真相后的态度,十分反常,是吧?”阿初主动来解谜了,“原因只有一个,这个所谓的真相,只是一个幌子,一颗烟幕弹,真正的真相是背叛、是谋杀、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精心策划的骗局、阴谋。”阿初迎着韩正齐走过来,低身俯就般蹲下,在他的耳边说:“我要告诉你一个截然相反的故事。虽然故事结构还不完善,而且乍一听起来,仿佛荒唐难信。不过,我要告诉你,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无可争辩的事实。”阿初缓缓直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我的的确确是徐玉真的儿子,我不否认。”
“先生?”韩正齐满脸狐疑。
“但是,我的母亲应该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香消玉碎了。”
“二十年前?什么时候?”
“二十年前的某月某日某夜,就在你跟现在这个‘徐玉真’上床的时候。我的亲生母亲失踪了,她不见了,被人残忍地谋杀了,她遇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