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止血消肿的药膏涂在阿次的伤口上,阿次的嘴里发出低声的呻吟。医生并没有因为病人所发出的痛苦信号而放慢动作,夏跃春娴熟地将一卷纱布一层层裹挟住阿次受伤的腿,颇具耐心地、细致地替阿次进行了简单的包扎。
“夏医生,我的伤势怎么样?”阿次很客气地问夏跃春。
“旧伤复发,值得庆幸的是骨头没裂。放心吧,调养休息几天,身体就可以恢复了。”夏跃春回到医生的位子上坐好,准备给阿次开药。
阿次坐起来,穿鞋子。
“夏医生,你怎么不问我,旧伤为什么会突然复发呢?”阿次别有居心地挑话题。
夏跃春抬眼看了看阿次,说:“有话直说。”
“我昨夜跟你的那位老友去郊外探险了。”
“找到宝藏了?”夏跃春以开玩笑地口吻回应。
“找到一具骸骨。”阿次说。
夏跃春一愣。“没出什么意外吧?”
“你指的是我?还是你老友?”阿次穿上外套。
“怎么你们还分彼此吗?”
“坦率地说,我们……”阿次系了系领结,“我们刚刚成为朋友。”
“那太好了。”跃春微笑地说。“恭喜了,昨天晚上,你们?”
“我们去了慈云寺,夜遇鬼魅,误入陷阱,好在,昨夜老天也肯帮我们,有惊无险。”
“你煞费苦心跑到我这里来,就是特意来告诉我,你们昨夜发生的探险故事,有这个必要吗?老实说,我跟你不熟啊,杨副官。”
“因为,我觉得杨慕初先生一味地刚愎自用,不过,他好像很重视你的意见。”阿次索性坐下来,说:“昨天晚上所发生的故事,太过诡异,先是我们两人被困,而后又被人炸毁出路,误打误撞地,突然又找到一具二十几年前的女性骸骨。紧接着,雨水指引我们新的出口,我们想知道某人的真实身份,而这个人居然就自动送上门,就差自报家门了,你说奇怪不奇怪?而且,我始终觉得太顺利了,从头到尾都仿佛有人指引,不可思议。”
“你想告诉我什么?”夏跃春问。
“我想告诉你的那位老友,尊敬的杨先生,他忽略了一个事实,忽视了一个潜在的威胁,他身边一定隐藏着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嘭’……”
夏跃春脸上的微笑凝住了,眼睛里透出严厉的光泽。阿次感到不自在,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他在夏跃春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站得笔直。数秒凝视之后,跃春忽然展眸,厉色严眉居然化作淡淡一笑,他语气温和地说:“好,我知道了。去吧。”
“是。”阿次得了赦令,马上就走。
“等一下。”
阿次转身,立正。
“欢迎下次复诊。”夏跃春站起来,顺手把药方递给阿次。“别拘谨,不合彼此身份,自然点。”他拍了拍阿次的肩头。
“谢谢,医生。”
送走杨慕次以后,夏跃春陷入一阵沉思,他回到院长办公室,拨通了阿初的电话。
“哪位?”阿初问。
“跃春。”
“有事吗?”
“我今天整理书柜,发现少了一本书,不知道在不在你那里?”
“哪一本啊?”阿初大约是站起来了,“有可能,上次我在你家里,借了几本过来,我叫雅淑找找。”
“是柏拉图的书。”
“柏拉图?我拿了吗?”阿初坐下来了。
“你想想,就那本,记载有泰利士观星象的一段。”
“哪段?”
“就他掉井里那一段。”
阿初突然不讲话了。
因为他听懂了跃春话里有话。
同时,他也想起这个哲人的小故事了。
泰利士夜来观星象,一不留神,掉到井里,被他自己的色雷斯婢女所嘲笑,说:主人你急于知道天上的秘密,却忽视了身旁的一切。
阿初的嘴角溢出淡然的微笑。
“跃春,阿次来过了吧?”阿初声音很轻。
“病人复诊很正常啊。”
阿初“嗯”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夏跃春挂了电话。
“莲子糯米粥。”雅淑穿着一件粉红色棉袍,端着一个大的漆盘推门走了进来,香浓可口的莲子糯米粥和清蒸龙眼肉飘入阿初的视觉神经,他的嗅觉神经同时也开始了迷梦般的享受阶段。
阿初上前,亲热地用手揽了美人腰,身贴身地靠沙发坐下。
“很香啊。”阿初说。
“你尝尝。”雅淑亲自喂他,酥手银勺,令人魂销色迷。阿初对雅淑的态度有了很大改变,他不再有意识地抗拒美色诱惑,而是放纵自己的情欲,尽情地享受美食。
阿初尝了一口,果然清香润滑。“哇,功夫到家。”
“那当然。”雅淑自得,“我的配料极佳。莲心去肉,加糯米,加荷叶,清香得很。”
“昨天的汤也煮得不错。”
“昨天啊,昨天是猪心芪参汤。我特意加了党参、丹参、北黄芪……”
“我老婆很能干。”阿初赞一句。
“谁叫你喜欢吃呢。”
“那么,是谁告诉你,我喜欢吃这些呢?”
“不告诉你。”雅淑笑。
“送你一样东西。”阿初变戏法式地从雅淑腰际摸出一串光彩夺目的珍珠项链。
“好漂亮。”
“我给你戴上。”阿初温柔体贴地给雅淑戴上项链,雅淑含情脉脉地把头倚在他怀底,十分娴静可爱。
“最近看什么书?”
“《简爱》。”
“哦,百看不厌啊你。”阿初用手轻捏雅淑的粉鼻,雅淑快乐地浅笑,像一个幸福的孩子赖在大人怀里撒娇。
“还看什么?”
“多了,《傲慢与偏见》、《乱世佳人》、《莎乐美》……”
“哇。”阿初怪叫一声:“不得了,了不得,连《莎乐美》也看,那么血腥的爱,你不怕吗?”
“不怕。”
“为什么?”
“因为爱的神秘远远大于死亡的神秘。”
“这句话一定是从谁嘴里偷来的,就像这些厨艺,一定也是偷来的。”
雅淑抿嘴笑。
“喜欢看书是好事。”阿初说,“明天去书店帮我买几本哲学新书吧。”
“好啊。”
“我替你开个书单子……”阿初掏钢笔,雅淑扑过去,调皮地说:“直接写在我心上好了。”
“别闹,小心弄脏了袍子。”
“弄脏了,再买。”
“你以为我开银行的?”
雅淑把头枕在阿初腿上,说:“写额头上,一定不会忘。”
“不会忘?上次我叫你,替我去买本《文野三界之别》,结果你一到书店,抱了一大包‘鸳鸯蝴蝶梦’之类的书回来,害得我的书柜变成文学垃圾站。”
“你不喜欢鸳鸯蝴蝶吗?”雅淑坐起来,“人生要是没有鸳鸯蝴蝶梦,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说得有几分道理。”阿初自嘲地笑。
“本来就有理嘛。”
“有理!”阿初袭击般把雅淑抱起来。
“啊呀,你干吗?”
“做鸳鸯蝴蝶梦啊。”
雅淑的手紧紧搂住阿初的脖子,说:“你不怕雌蝴蝶咬死雄蝴蝶?”
“我怕,怕你不咬……”阿初情不自禁地去咬雅淑的耳朵,雅淑笑得花枝乱颤。正当阿初欲亲吻雅淑时,他的耳边突然想起那美丽的色雷斯婢女所说的话:主人你急于知道天上的秘密,却忽视了身旁的一切。阿初的脑海里闪现出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岳嬷嬷、荣初、刘阿四、陆良晨……
到底是谁呢?
闻着莲子糯米粥的香,想着糖水百合汤、猪心芪参汤……有人想自己在温柔乡中沉睡,沉睡到老?可是,这个人忘了自己是个医生,出色的医生。
这可是对手的重大失误。
此刻他眼角的余光扫描到雅淑美丽的睫毛上,他婉转一笑,继续他的温存,他感到雅淑的爱,对于孤独的自己是一种力量,一种关怀。
阿初太需要有人爱,太需要一个温柔的港湾了。
杨家豪华客厅的挂钟此刻指向下午三点钟。
杨羽桦刚刚签署完一份合约,卖掉杨家股权、银行、洋房的合约,买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华侨少年,汤家少爷亲自陪同前来。据汤少说,此人一直在英国生活,不久前,随其娘舅从欧洲旅行回国,准备在国内发展金融业。来人很谦逊,举止得体,很有教养,一看就是出自名门。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促使杨羽桦下最后的决心是一张《上海新闻报》,报纸上刊登有名门淑女杨思桐和归国华侨荣少爷热恋的照片,这张照片无疑换了个方式告诉杨羽桦,自己卖掉的产业,将来很可能有女儿一份,他对自己女儿的魅力,充满了自信心。
明堂很热心地穿针引线,杨羽桦知道,他在其中一定牟利颇多,但是,自己顾不得许多了,只要拿到现钱,他打算从此消失在茫茫上海滩。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长期以来,小山缨子对自己的监视、压迫、威胁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他胸口,使他倍感焦虑、窒息。现在,没有人能够束缚自己了,不,应该是没有人在乎自己了,小山缨子自顾不暇,自己对日本人已经失去了任何作用,他们在经济上抛弃他,就是明证。
跑吧,他对自己说。没有什么比成堆的钞票还要亲了。
他化了装,装扮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学者模样,他戴上金丝眼镜,拎着一个不起眼的旧公文包,换上一双并不名贵,但表面很干净的皮鞋,他揣上精致的怀表,准备出远门了。
“你想逃跑?”一个阴沉的声音灌入杨羽桦的耳膜,“我不会让你跑的。”
杨羽桦转过身去,他看见了乌黑的枪口。“缨子……”
“不要叫我。”
“你放过我吧,缨子,我们不是同路人。”杨羽桦的声音很伤感,很富有感染力。
“我们不是同路人,可是,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