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寒冬丁天水
也许这些天是这个城市最寒冷的日子,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城市最寒冷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天色灰暗阴沉,没有一点亮色,空气中悬浮着浓密的尘埃。大街上匆匆行走的人,瑟缩在臃肿的各色各样的棉袄棉大衣里,似蠕动的包裹一样。各款各色的轿车,也似被寒冷的天气冻住了,哈着白气,满街爬行。我恬然地走在人行道上,侧首看到,紧靠人行道边青灰色的砖墙上贴的巨幅广告画,在清丽典雅的画面上写着:“绝版地段,人文宅邸,大户人家”的广告词。这话吸引了我,我伫立在冬日的寒风中,凝视良久。“绝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从心底萌生了彻骨的凄凉。特别是把人文大户与绝版联系在一起,又是在数朝古都、王孙贵胄更迭之地,就更使人有了沧桑与凄凉的感觉,而且又在这样寒冷的冬季。我的脑际飘浮起《红楼梦》的一些场景,甄士隐的《好了歌注》也在耳畔响起:“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珠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些与冬日的寒风一样清冷的话,使人由不得就打了寒颤。
时下,“绝版”的东西好像多了起来,但真正的“绝版”在哪里呢?应该说,绝版了也就没有了!绝,是一种寒彻,是留给后世人的感叹和渴望。
八十年代最初的年头,也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我在兰州某古旧书店里,买到了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唐颜真卿书东方朔画赞碑帖》,这帖号称绝版宋拓佳本,是一本比较好的字帖。出于对字帖的喜欢,便认真地临习了一段时间。起初,仅仅是临字而已。临的时间长了,帖的内容也记在了脑子里:“先生环玮博达,思周变通,以为浊世不可以富贵也,故薄游以取位;苟出不可以直道也,故颉颃以傲世;傲世不可以垂训也,故正谏以明节;明节不可以久安也,故诙谐以取容。洁其道而秽其迹,清其质而浊其文。弛张而不为邪,进退而不离群。若乃,远心旷度,瞻智宏材。”这些话给我印象很深,我被东方朔所吸引。在一段时间里,我甚至认为,东方朔这等人物与绝版宋拓佳本一样,也是一个绝版人物。能够做到既傲世正谏,又诙谐取容,不为邪,不离群,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物。而且在伴君如伴虎那样的环境里;是多么不容易呵!我有时更觉得东方朔这样的人,可以称之为绝版英雄。超然飘逸,绝无仅有。
东方朔生活在西汉王朝的全盛时期,在汉王朝兴盛的70多年间,国家没有什么大事,除了遇到水旱灾情外,百姓的日子过得还是挺不错的。州府县衙的仓库里贮存的粮食、财物丰盈,国库里的钱多得数不过来,串铜钱的麻绳都腐朽了。国库里的粮食,库里装不下,露天堆放,年年都有许多腐烂不能食用的。汉武帝在文帝的基础上,勇于开拓,积极进取,内外经营,汉帝国一派升平景象。随着经济的发展,文化的交流,远方的奇闻异事、瑰宝奇物也涌进中国。所有这一切,使人们开阔了眼界,受到了鼓舞,整个社会洋溢着蓬勃向上的气氛。东方朔生活在这样的社会景象里,少年义气奋发,胸怀济国抱负。在汉武帝初年,写了一封很有个性的自荐书介绍自己:“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征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已通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然后,坦坦然然地把自荐书送了上去。
那个时代,人才济济,英才辈出,应该说还是一个广纳贤士的时代。汉武帝看了东方朔的自荐书后,朗声而笑,觉着文字清爽豁朗,词语诙谐,有些才气,便将东方朔诏进宫来,封为“待诏公车”。
汉武帝是个极喜欢玩耍的人,他不但建了上林苑那样的皇家林园狩猎、跑马,而且在宫内养了一大批侏儒、俳优,也就是如今的杂耍、幽默艺人。
东方朔入仕之后,并未受到重视,施展自己的才智。“待诏公车”虽然好听,可实际上是一个随时听候皇帝召幸,陪从皇帝巡行狩猎,根据皇帝的意图,以所见所闻,写成赋颂,供皇帝赏玩的差事。也许,东方朔的自荐书给汉武帝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从一开始,汉武帝就把他当成一个俳优来对待。也许,那个时代是一个尚武的时代,像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大将军才能派上用场,仕人们只能是盛世漂亮的点缀和装饰品吧!像司马迁、枚皋这样的学者,也不得不充当俳优的角色。中书令司马迁就有这样的感叹:“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枚皋也愤愤地说;“为赋乃俳,见视如倡,自悔类倡也。”看来,当时文士的地位是比较低下的。这样的处境,不能不使东方朔难堪,情绪也由开始的得意转为愤慨。但东方朔深知自己面临的困境,他不能把愤慨爆发出来,充当无味的牺牲品。他不得不在仕途的夹缝里走一条另类的路,索性以俳优的面目出现,充当起幽默大师的角色。可以说,东方朔应该是相声界的老前辈了。于是,他在君王面前,宫廷之内,有了奇异怪诞的作为。
二
“朝堂之上,岂可儿戏!”历朝历代封建帝王的朝堂之上,等级十分森严,三叩九拜,高呼万岁。大臣们用笏挡着自己的脸,战兢兢如履薄冰,言行格外谨慎。若稍有马虎,便会招徕杀身之祸。这样的生存空间,对人性的扭曲是极大的,是摧残性的,无法用理性思维去思考,观望仕途上走来的人群,已很难分辨他们原本的面容。“清泉出山已混浊”,人性的许多方面都已经异化了。
我无法想象,东方朔在这样等级森严、个性难以正常发挥的环境中,是怎样生存下去的。我也无法体会他那时的心情。但从他乖张的行为中,多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他常常饮酒大醉,散乱着头发,袒露着胸襟,无拘无束地在宫里行走。他假传圣旨,吓唬杂耍艺人们,逗他们玩。有好几次,东方朔竟借酒醉,在殿上当着皇帝的面小便。每次大醉,他都狂笑至大哭,淋漓酣畅地呕吐心中的痛苦。这些荒诞的行为加上诙谐幽默的语言,使人们认为,东方朔是一个不能持论的滑稽之雄,是专供宫廷娱乐的皇帝的清客。这使他心中极为痛苦。为了发泄内心的苦闷,他在深宫射覆,痛惩幸倡,不待诏割肉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