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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声声拎着骨头汤去找谢安南的时候,故意挑了个午休时间。汤是自己熬的,清晨起来,上好的筒子骨慢火炖了几个小时,把睡梦中的林棠都勾醒了,吵着要分一杯羹,不给就绝交。
畏惧林棠强权的顾声声只好将汤双手奉上。
林棠说好分一杯羹却喝了大半锅,顾声声拼死拼活,好不容易保全了一碗,只觉得现在报恩真的相当不容易。
谢安南是个做起事来不吃不喝的工作狂,午饭从来是助理吃完饭再带便当上办公室,他一边工作一边吃饭,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大家都去吃饭了,秘书台没有人,于是顾声声大摇大摆地往首席办公室走去,连个出来拦她的人都没有。
“进来。”
顾声声探头探脑地走进首席办公室的时候,就看见谢安南埋头在堆积成山的文件里,右手的纱布渗出了黄色的药液。
顾声声有些心虚,连走路都不敢抬头挺胸了,蹑手蹑脚地走到办公桌旁,弱弱地喊了一声:“首……首席。”
谢安南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来,立刻被眼前这张略哀怨的脸噎了噎:“你怎么在这里?”
顾声声讨好地将保温桶捧到他面前:“我来报恩的!”
谢安南眉眼跳了跳:“我说过不需要你感激我。”
顾声声如今对他的冷言冷语已经生成了一套免疫系统,她也不管他一脸的不情愿,自顾自地将汤倒出来,端到他手边。
她已经知晓谢安南的脾性,说话尽量温柔:“你不需要我感激是你的事,可是我必须为你做点事情,不然我良心不安,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谢安南挑起眉毛看她,落地窗外暖阳流淌进来,映着眼前一脸倔强的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他嘴角一抿,带着冰碴的话到了嘴边,却见她又把汤端得更近了一些。
“你不要忙着拒绝我,你的手现在这样总归都是因为我,等你伤好了,我也就消失了。”
谢安南正要开口,忽然有个电话进来,他不再理会顾声声,就着手边的文件和对方讨论起一个新接的公园设计案。
他这个电话打了整整一个小时,挂断的时候,却发现顾声声还在眼前站着,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你怎么还没走?”
顾声声看了看手表,匆匆忙忙地将刚才倒回保温桶里的汤再倒出来。
“我快要去上班了,你先把汤喝了啊。”
她站了整整一个小时,就为了提醒他喝汤。
熬成白色的骨头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还未吃午饭的人忽然感觉到饥肠辘辘。
向来杀伐果决的谢安南一言不发地接过来,一饮而尽。他总算明白这个女人倔强起来一时半会儿那她没辙,干脆遂了她的愿,让她赶紧离开。
顾声声笑眯眯地接过空碗:“首席再见,首席午安!”
谢安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不要再见了!”
顾声声也不生气,他的手还没好,她当然不可能不再见他,她又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于是下班时,谢安南再次见到了顾声声。
地下停车场没有暖气,她靠在他的车旁,一个劲地搓着手焐脸。
眼看谢安南蹙着眉走近,顾声声硬着头皮阻止他:“医生说你不可以开车的!”
他生性喜静,也不想在工作之外的时间和人打交道,于是放弃了叫车或是让秘书接送。反正公司离住处并不远,他车技又好,单手开回家并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他没有想到顾声声管得这样宽,谢安南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你专门在这里堵我?”
顾声声表示自己并没有那么热衷于在停车场堵人,她原本是想搭同事的顺风车回家,却不小心看见了谢安南的车,便猜想他可能是开车来的,这一猜想就让她担心得不得了。
她记得医生说过他的手要好好休养的,他那可是黄金右手,要是有一点点后遗症她都难辞其咎。
顾声声挡在车前,像在哄不听话的孩子:“不行,你要遵照医嘱,单手开车也是很危险的。”
谢安南突然有些理解那句古话“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他冷冷地看向顾声声:“我不开?你来开?”
顾声声愣了愣,把反问的话当成了陈述句,呃,她其实只是要他打车回去啊。
顾声声有些忧愁,她这个打工的小虾米太了解生活艰难,每天都打车上下班的话,交通费都能抵她半个月工资,她实在没什么资格这样要求谢安南,毕竟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于是,她勇敢地夺过谢安南手上的车钥匙:“我……我来开就我来开,上车!”
顾声声是学过开车的,也拿了驾驶证,但实际上没开过几次车,但愿驾车技术没有都还给教练吧。
上了车,她硬着头皮召唤还站在车外的谢安南:“上车!”
她这话说得豪气万丈,谢安南一时被蛊惑,竟然想都没想,就真的上了车。反正在谢大首席心里,这世界就没有不会开车的人类,不就是开个车吗?不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吗?
他已经学会了和顾声声打交道的技巧,如果对自己无害,那就顺着她好了,和她争论又费力气又累人。上了车,他就闭目养神,但闭了一会儿他就觉得不太对劲,车子完全不是直线行驶。他猛地睁开眼,就看见顾声声握着方向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车子呈S线行驶,上了路之后,一时间惹得喇叭声阵阵。
这世界居然真的还有不会开车的人类!谢安南惊得睡意全无:“顾声声!你不是说你会开车吗?”
顾声声被吓了一跳,倒是忽然能直线行驶了,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你别急,我就是太久没开了,手有点生。”
这哪里是有点生,这是很生啊!
命在她手上,谢安南不得不冷静下来,难得有耐心地教她:“打转向灯,减速……左转,是左转!”
顾声声言听计从,觉得教练都没有谢安南教得详细,竟然很快就上手,慢慢就得心应手了。
等车子安安稳稳停在了车库时,连见过大风大浪的谢安南,也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平日里十分钟能到的路程,今天花了四十五分钟。谢安南不由得苦笑一声,这么能浪费时间的人,怎么会存在于他的世界里?
他正自顾自地思索着这个人生难题,就见顾声声兴奋地扭过头,对谢安南说:“首席,从明天开始,我负责接你上下班,这样你就不用自己开车了。”
谢安南无声地看着她,希望她能有点自知之明,能够不需要他开口,就能读懂他的眼神,从此远离他,还他自由。
但顾声声的智商明显没有高到能通过一个眼神就看透一个人的内心。
她将车钥匙拔了出来,检查了一下有没有连着其他钥匙,便理所当然地收进了口袋。
谢安南坐直了身子,冷冷地看向她:“你拿我钥匙做什么?”
自从顾声声了解了谢安南冷漠外表下埋藏的热血之后,她就开始觉得他这个人其实是相当可爱的,就是别扭。所以如今即使被他用冷若冰霜的目光望着,她也不觉得害怕。
她眨巴着眼睛,诚恳地表示:“在你不能开车的这段时间,我想负责送你上下班。”
谢安南眉头一皱,声音跟着沉了下来:“我有允许你这样做吗?”
顾声声抿了抿嘴,径直下了车,谢安南紧跟着下来,却发现顾声声就站在车前等他。
“你救了我,我只是想为你做一点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不能为他画图工作,开车、熬汤这些小事,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双手合十:“拜托你了,我保证尽量不影响你正常生活。”
谢安南看着她,竟然一时无言。
顾声声见他沉默,知道机不可失,朝他摆了摆手:“那就这样决定了,我得去赶公交车了。你好好休息,明天见。”
跑出两步,她又回头对他笑:“晚安,谢安南。”
她笑得青春肆意,仿佛面对的不是她的上司,不是不久前将她解雇的人,而是年少时上完晚自习一起放学回家,在交叉路口分别的朋友,因为期待明日再见,所以连笑容都是掩饰不住的快乐。
顾声声觉得自己今天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她成功阻止了谢安南“自残”,成功踏出了报恩的第一步,她欠谢安南的人情债和被告蓄意伤人的可能性,都少了一点。
谢安南小区外就有公交车站,只要搭乘11路公交车,就能回到她的公寓附近,也没有遇到醉酒怪大叔这种危险。
她很安心地离开,一蹦一跳的,而谢安南站在原地,直到目送她消失在视线里,也没能搞清楚,为什么刚才她笑着对自己说晚安的时候,他会回报她一个微笑。
那个微笑完全是无意识的,等他在车窗玻璃上发现自己嘴角上扬的时候,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谢大设计师震惊了。
而刚才目睹了谢安南那个亲切和蔼微笑的顾声声,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首席果真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啊,焐一焐,他就会慢慢暖起来的。
她在自己愉快的想法中登上了晚班车,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来遭遇的水逆总算彻底过去了。
2
顾声声开始了当谢安南私人司机的日子,关于这件事,谢安南其实是拒绝的。但是顾声声的毅力超乎了他的想象,她在早晨七点半,就出现在他公寓的楼下。
谢安南平日里八点上班,时间掐得准,他一般是七点四十五分才出门。今日为了避开顾声声,特地提前出门,但他万万没想到,他刚下楼,就看见站在绿植旁边打着哈欠的顾声声。
顾声声睁着迷糊的眼睛看过去,就看到谢安南站在公寓楼下的密码门外,虽然是冬季,但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照在他身上,依旧耀眼得刺目。
果然不愧是谢安南啊,连出个门都光芒万丈的。顾声声感叹着,手里抱着仍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朝他靠近。
“早安啊!”她笑着打招呼。
谢安南警惕起来,皱着眉头绕开她,转过身朝大门外走去。
顾声声追了上去,指了指谢安南身后的路:“你去哪里?你家停车场在那边。”
谢安南头也不回:“我去打车。”
顾声声急了,她一个就快变成无产阶级的小虾米,十分懂得金钱的珍贵,他有钱,但也不能乱花啊。情急之下,她一把拉住他的手:“等等!我们昨晚明明说好的!大丈夫不可以言而无信!”
“你干吗?”谢安南盯着那双拉住自己的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冷漠面具在她面前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制不住她,可是他应该怎么制住她?他不能打她,也不能再辞退她一次。
顾声声其实还是害怕看到他生气的样子,但遇到原则上的问题,她的态度却很坚决:“你答应过我的,说到要做到。”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点都不怕他了?!谢安南眉头紧紧拧成一团,复杂凛冽的目光看得顾声声缩了缩脖子。
此时已经接近上班时间,这个小区住的都是些商务精英,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
在顾声声的坚持下,谢安南选择了退步:“你放手,我自己走!”
他说得咬牙切齿的,顾声声却松了一口气,她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回头盯他,以防她一个不注意他就偷溜了。
但好在,谢安南终究还是乖乖地跟着她到了停车场。
顾声声熟练地上了车。谢安南本想坐到后座去,但似乎是想到昨晚可怕的经历,冷哼了一声,坐上了副驾驶座。
顾声声往右手边看了一眼,就看到脸色黑如锅底的谢安南。她把自己带来的大袋子里的东西都掏出来给他:“你肯定还没吃早餐吧,来,路上吃。”
谢安南看了一眼她塞到自己怀里的东西,便当盒里装着几个小笼包,保温杯里是香味浓郁的新鲜豆浆。
他的确没吃早餐,也向来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有时候到了公司,不那么忙的时候会吃点面包或者饼干,忙碌的时候,便没有食物什么事了。
他旋开了保温杯的盖子,看了看顾声声。
顾声声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似乎察觉到他在看她,便笑了:“豆浆我自己榨的,包子是在楼下的包子铺买的,那家的包子馅又多又好吃,你试试啊。”
谢安南没有动,顾声声急了,差点儿把方向盘打错:“你快吃呀,我刚才焐在怀里保温的,再不吃过一会儿就冷了!”
车里开着暖气,可谢安南还是因为顾声声刚才那个动作吓得脑后一凉。他沉着脸,拿起小笼包,试探地咬了一口。
他在国外长大,以前早餐吃的是面包、牛奶、麦片,而中国风味的小笼包,他其实从没吃过,咬了一口,竟然发现……很好吃。
在谢安南将顾声声带来的早餐吃干抹净之后,公司停车场也到了。顾声声做贼似的左顾右盼,确定没有熟人在附近之后,才对谢安南说:“快点,趁现在没人,你快下车。”
谢安南不满地皱眉,张了张嘴,却没再多说话,动作飞快地下了车,等电梯一到就上楼去了。
顾声声松了一口气,她可是公司里反抗谢安南的灵魂人物,若被不知内情的人知道她接送谢安南上下班,一定会被人说她奴颜媚骨,这怎么可以?她不要面子了啊?
但是谢安南不知内情,难得吃饱了早饭,连秘书冲的黑咖啡都没喝,便觉得精神奕奕,可以大展拳脚。
近日来因为手受伤的首席事事不顺,来上班都是一副阴云密布的表情,今日难得他心情大好,属下们去送资料,没有遭到批评,反而得到了爱的鼓励,大家仿佛看到了光明的曙光。
创造这抹曙光的顾声声毫不知情,她依旧埋头于老太太老屋改建的提案里。等到中午下班,她又特地回公寓取了炖汤,装在保温桶里折返公司。
顾声声敲响首席办公室的门时,谢安南正好看完一个提案,今日工作效率大大提升,让他心情如春风化雨,他喊了一声:“请进。”
顾声声抱着保温桶跑了进来,搁在办公桌上,吩咐他:“记得喝汤。”
说完她就要走,谢安南却鬼使神差地叫住她:“你去哪里?”
顾声声刚才一路奔来,此刻还喘着气:“我去食堂,不然没时间吃饭了。”
谢安南不由得挑了挑眉毛,他看向桌子上的保温桶,早上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她带着,难道,她是特意回去取的?
谢安南不明白为何眼前这个女人会有这样好的耐性去做这些事情,熬汤做饭,对他来说都是格外耗费时间的事情。他的母亲也是个职业女性,家里的家务全由管家操持,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三兄弟自小便被教导要和时间赛跑,没有意义的事情不要做。
在谢家人眼中,煮菜做饭就属于无意义的事情,更别提牺牲自己午休时间跑一个来回只为了一碗汤。
谢安南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十五分。
他干脆对顾声声扬了扬下巴:“过来!”
顾声声急着去吃饭,她很饿啊,民以食为天,而首席这种连饭都不吃的工作狂是不会懂的,但是恩人让她过去,她总不好跑掉。
于是,她委屈巴巴地走过去,就看见谢安南弯下腰,从桌子旁的塑料袋里拿出几个便当盒。
“愣着做什么?”谢安南见顾声声傻愣愣地站在桌前,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把桌子清理一下,吃饭。”
顾声声不明所以,但听到“吃饭”两个字,还是飞快地将桌子上的文件整理到一旁,又找了几张报纸垫着。
谢安南将几个便当盒都放在了桌子上。
顾声声一看便当盒上的那个LOGO,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荣盛堂的外卖啊,景川的六星级饭店,一顿饭可以抵她一个月工资。
“坐下!”谢安南不满地看了一眼对着饭菜吞口水的顾声声,“吃饭还要我教你?”
顾声声终于明白过来,首席大人这是大发慈悲要请她吃饭啊!她做了这么久的“好人好事”终于迎来善报了。
“可是,我吃了你的饭,你怎么办?”顾声声关键时刻考虑到首席的吃饭问题,她总不能抢他的饭吃。
谢安南不耐烦起来:“你吃不吃?”
“吃!”在美食的诱惑下,顾声声果断低头,最多她少吃一点就是了。
但谢安南摆出的饭菜,却明明是两个人的分量。眼见顾声声两眼发光,谢安南也懒得解释,他虽然对做饭这件事情很不屑,但他却很挑食,遇到不喜欢的一口都不碰,所以他的助理每天都买两份不同的午餐供他选择。
不知内情的顾声声,只以为是谢安南特地买了两份便当,请她吃饭的。她向来是得到一点别人的好就会感激不尽,她心里一片柔软,连带看着谢安南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暖意。
顾声声得到了一碗白饭和一把叉子,感动得几乎要泪流满面,饭是用保温饭盒装的,打开盖子里面还冒着白气。每个便当里的饭菜也都是热的,丝毫不像她平日里叫的那些外卖,经过外卖小哥的手再送到她面前的时候,通常都已经面目全非,冷掉了一半,所以顾声声向来不爱叫外卖,更倾向于自己做饭。
她将一块肉送入嘴里,扒了一口白饭,感动得红了眼眶。
谢安南看她吃得两眼冒光,不禁狐疑地挑眉毛。
接下来,顾声声夹哪样菜,他便跟着夹哪一样。顾声声以为他和自己的口味一致,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他们还是有一些志同道合的地方嘛。
被误解为志同道合的谢安南今天莫名其妙地多吃了两口饭,剩下的,全部由顾声声一人解决。
到最后,变成了谢安南靠着办公椅看设计图,顾声声慢悠悠地吃着饭。
“谢谢你!”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谢安南的思路,他习惯性地皱眉,扭过头就见顾声声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看得他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很久没吃到热腾腾的饭菜了。”顾声声揉了揉鼻子,“我来到景川之后,就只能自己做饭,其他时间都是吃的食堂和外卖,工作日能吃到这样的午餐,真的太幸福了。”
谢安南依然是一副冷漠的表情:“只是一顿小小的午餐,你不需要这样感恩戴德。”
顾声声吸了吸鼻子,将桌子上的垃圾装进袋子里,提在手上,提醒他:“保温桶里的汤,记得喝掉。”
说完,她便做贼似的走到门边,先将脑袋伸出去,左顾右盼,见没有人,这才鬼鬼祟祟地闪了出去。
见她走远,谢安南摇了摇头,看来顾声声的世界,他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懂的,但好在他并不想弄懂。
他打开保温桶,倒出一小碗汤喝了一口,今天的汤似乎是鸽子汤,炖了足够的时长,鲜甜可口。
他从小到大都是喝忌廉汤、海鲜汤过来的,中国式的汤水是因为顾声声他才第一次尝试,竟然开始觉得,每天有这样鲜美的汤,似乎也很不错。
3
顾声声觉得,谢安南似乎放弃了对她报恩这件事的挣扎,具体表现在,她来接他,他再也不别扭,直接上了车。反正顾声声的车技已经慢慢熟练,从公寓到达公司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路上也不需要他指点。
早餐也给他备好了,几乎日日不重样,玉米汁、芝麻糊、核桃糊,有时候是一壶清甜的生滚肉片粥,或者干脆就是一个煎饼、一根油条,都是十分平民的东西,谢安南却从不挑剔,总是接过就吃。
顾声声很满意,她家首席,其实一点都不难养嘛,比她家猫主子好照顾多了。
中午便是各种以形补形或者是对骨头好的汤水,谢安南喝了几顿鲜汤之后,连在他身旁的助理都觉得,最近首席容光焕发了许多。
这日,顾声声依旧开车送谢安南上班,路上给他递早餐的时候,她忽然神秘兮兮地说:“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吧!”
其实自从那次她在他办公室吃了一顿外卖之后,总是送了汤就走。顾声声虽然心大,但也知道她送汤容易招人注意,再在他办公室久待,难免会引出什么不好听的传闻。
谢安南并没有拒绝,只是平静道:“中午到小天台来。”
相处了这些天,顾声声终于摸清了和谢安南的最佳相处方式,只要她安安分分,没做什么触犯到他原则性的事情,他都是由着她去的。
顾声声想:可能首席连觉得拒绝她都太浪费时间了吧?
顾声声中午出现得晚了一些,谢安南提着荣盛堂的外卖上了天台的时候,顾声声并不在。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他最不爱等人了,他将外卖放在脚边,举起手表,只打算给顾声声一分钟时间。倘若她不出现,他就直接走人。
顾声声在最后的几秒内出现在谢安南的视野里,她抱着两个便当盒,笑吟吟地朝他走来。
谢安南看着顾声声走近,不动声色地将脚边那一袋荣盛堂的便当踢到了一个盆栽后面。
顾声声自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她抱着便当迎上去,看见谢安南皱着眉头站在那儿,以为他等了很久,忙不迭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去热饭了。”
小天台上平时几乎没人上来,上面摆着的几张铁艺桌椅也没怎么用,顾声声用自带的布擦了后,又将饭菜摆上桌子,笑着邀请谢安南来吃:“都是我自己做的,报答你上次请我吃饭。”
谢安南看着她:“因为我请你吃了一顿饭,你就要回请我?”
顾声声昂着头:“当然啦,这样你才可以继续请我吃饭啊。”
谢安南在桌子前坐下,面前几个便当盒里装着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家常小菜,分别是酱汁排骨、肉末茄子、三色菜丝、鱼香鸡蛋,顾声声仿佛主人家一样,坐下来就给谢安南夹菜。
谢安南很快吃完了一碗饭,自然而然地将空碗递给顾声声:“添饭。”
好在顾声声的饭量不小,只好将保温桶里留给自己的一碗饭添给他。
谢安南吃干抹净之后,只觉得不可思议,她做菜这么好吃,可吃到荣盛堂的饭菜时那么激动做什么?荣盛堂的大厨应该换顾声声来做,这样他每日也不至于总是剩下大半的饭菜。
但这些话他自然没说出口。顾声声见他吃得多,她也很开心,虽然这些都是她一大早起来做的。谢安南其实也不是太挑剔,她早上做的菜放到中午,热一热之后,他依旧吃得开怀。
顾声声觉得自己和谢安南的关系在慢慢改善,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到他出手相救,再到现在,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吃饭。她深深地觉得,他们离成为朋友的日子不远了。
谢安南吃完便准备离开,走到一半,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汤呢?”
问完后,他自己了愣了愣,主动要求要喝汤,实在不像是他的风格。
顾声声“啊”了一声:“今天早上忙着做饭,忘记熬汤了。”
谢安南眉头皱了皱,又很快松开:“算了。”
顾声声觉得自己断了人家的汤水很不道德,立刻追上去:“那个……你明天想喝什么汤,我给你熬了带来。”
谢安南不说话,于是顾声声绞尽脑汁:“上次我们一起去吃牛肉面的那种牛骨汤怎么样?原汁原味的,特别鲜……”
她还没说完,谢安南已经点头:“就这种。”
谢安南食髓知味,点菜点得心安理得,好在顾声声在熬汤这方面是一把好手,她最是有耐心,调味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什么汤都难不倒她。
就这样喝了一个星期,喝得谢安南上了瘾,周六的时候,顾声声没来送汤。
过了午休时间,秘书来上班,发现首席今天不同往日,似乎是少了点什么滋润,怎么一脸烦躁,一副逮着人就要动刀子的暴君神情。
秘书向来很会察言观色,眼看情形不对就想从谢安南面前消失,奈何谢安南早就看到了他,把他叫了进来。
“把顾声声的手机号码给我查出来。”
秘书一头雾水,愣着没动,就见谢安南的眼刀“嗖嗖”地飞过来,他们家首席做任何决定都有他的理由,作为下属,问为什么简直是自寻死路。
知情识趣的秘书很快双手奉上了顾声声的手机号码。
谢安南带着烦躁的心情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没有署名,只有简单一个字外加一个标点符号:“汤?”
顾声声正在愉快地赶往徐老太太老宅,收到信息不由得虎躯一震,她的脑袋忽然好使起来,没费多大劲就猜出这个陌生号码是来自最近日日受她鲜汤供奉的谢安南。
顾声声期期艾艾地回话:“呃……首席,忘记告诉你了,今天周末,我不上班,我现在在路上。”
收到信息得知今天没汤喝的谢某人眉头都挑了起来,不是最爱加班了吗?好好的周末不加班干什么去了?!
内心活动很丰富的某人回复的短信却简洁得要命:“去哪儿?”
在地铁上被挤成煎饼的顾声声隔着千里之外都能感受到他的不悦情绪,她腾出手来回复:“我去看老太太,给她带炖汤补补身体。等到了下班时间,我就过去接你。”
谢安南放下手机,面对着脚边的工作餐,毫无食欲。
顾声声,你就是这样报答救命恩人的吗?
不知为何,今天的午餐实在是难吃到了一个新高度,工作上又事事不顺,让他很是烦躁。向来热爱工作的谢大首席干脆把文件一扔,披着外套出去了。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徐家老宅里了。
“首席?”正在帮老太太晒被子的顾声声看见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人,有点不可思议,“你来这儿干吗?”
谢大首席有些窝火,却毫不隐瞒地说出了实话:“来喝汤!”
捧着鲜美的汤,咂着舌头喝得津津有味的老太太闻言,眉头一挑,仰起头,将剩下的汤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
谢安南:“……”
4
喝不到汤的谢安南看着面前浮着茶叶的浓茶,拉长了一张脸,他回头冲着顾声声直瞪眼:“你在我汤里放了什么?”
顾声声被他吓了一跳,连回答都结结巴巴:“没什么,就是……骨头……啊,还能是什么?”
谢安南“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半晌,他又回头盯着她:“你确定,没有放什么秘方?”他深深觉得顾声声的汤里有什么惹人上瘾的东西,否则他怎么会对她熬的汤食髓知味,甚至失控地跑过来主动要汤喝?
“咦,你怎么知道我有秘方?”顾声声笑了起来,她奶奶是广东人,她自幼喝着老人家的老火靓汤长大,耳濡目染,顺带也学了一手熬汤的本事。只是顾家熬汤,向来只取汤的鲜美,不喜欢放太多药材,后来顾老太太用半生的熬汤经验,研究出一种蘑菇酱,熬汤时加一点就可以提鲜,纯手工制造,美味又无害。
后来蘑菇酱的秘方,自然是传给了嫡亲的孙女顾声声了。
顾声声没想到谢安南竟然喝出自己汤里有秘方,顿时生出一种知己感,难怪谢安南那么倔,后来却愿意喝她熬的汤,原来是行家。
得知果真有秘方的谢安南深吸一口气,冷冷地看着顾声声,最毒妇人心。
刚才抢着喝汤的徐老太太此时抱着洗干净的保温桶走过来,插了句话:“声声的秘方不就是蘑菇酱吗?她给了我一大罐,我拿着拌饭吃呢,老人家胃口不好,都能吃下两碗白饭。”
说完,老太太一脸肉痛地看着谢安南:“你要想吃,我忍痛割爱吧!”
说着,老太太真的捧出一个玻璃罐,里头是白色的酱,老太太用勺子舀了一点点出来,凑到谢安南嘴巴边:“试试!”
谢安南内心很震惊,但老太太的表情这样坚决,一副他若不吃便要就地躺下碰瓷的模样。谢安南失笑,接过来,尝了一点。
他向来对吃的没什么要求,但味觉还算灵敏,一入口便觉得这个味道似曾相识,顾声声给他熬的那些汤里,确实总能喝到这种若有似无的味道。
谢安南狐疑地看向顾声声,她正得意地看着他,她鲜少这样骄傲,可是说到熬汤,她总是以高手自居。
她的目光毫不闪躲,谢安南慢慢放下心来。也对,像顾声声这种脑筋简单的人,怎么会用这么复杂的方法去害他?确实是他想多了。
徐老太太在一旁看着,突然开口:“以前,我也喜欢熬汤给那个人喝。”
老太太说的那个人叫程锦耀,当年他是南城五金行的太子爷。程锦耀是家中独子,家里只有一个父亲和一个姨娘,底下无兄弟姐妹,自然全家人都宠着他。
他和那些纨绔子弟没什么不一样,因为家中有钱,平日里也喜欢和猪朋狗友厮混,招猫逗狗,不爱念书,更不喜欢跟着父亲做生意。
徐老太太那个时候并没有名字,家里人都“丫头丫头”地叫她,等她长到了十五岁,就被卖到了程家当佣人。
她向来做事手脚慢,在家中没少挨打,到了程家,更是每日都被管事的训,挨打成了家常便饭。
第一次见程锦耀时,她就在挨打。
她跪在院子里肮脏的地上,管事用烧火的树枝一下一下地往她身上抽,疼得要命,可她咬着牙,愣是没发出声。
程锦耀那日把教书先生撂在房中,想偷偷从后门出去,就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丫头跪在那儿,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哭,也不喊疼。
程锦耀虽然顽劣,但对下人向来和善,从不打骂,他走过去夺过树枝:“小丫头不服管说说就是了,打这么狠,怪疼的。”
管事的一脸冤枉:“这丫头哪里是不服管教,机灵的也就算了,她真的是……蠢到家了!”
能把管事的气得跳脚的丫头,程锦耀第一次见,他饶有兴致地蹲在她面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老老实实回答:“丫头。”
程锦耀笑了:“丫头也有个名字啊。”
管事的在一边解释:“家里穷,没有名字,就管她叫丫头!”
程锦耀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姓什么?”
她应:“姓徐。”
程锦耀笑了:“那你以后就叫徐慧芳吧。”
这个名字没有典故没有来历,是他随口取的,可是她听得一怔,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他。她没在他脸上看见公子哥儿的轻浮嘴脸,倒是看见了晨曦,不耀眼,却足以照亮一切黑暗。
那天以后,她有了自己的名字,逢人就主动介绍,她叫徐慧芳,是少爷取的名字。
徐慧芳不是蠢,只是她的世界很单纯,她仿佛有她自成一格的世界,以至于她做事时总会出神,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主人家不喜欢频频出错的佣人,程家打算将她转卖给他人,卖去当小妾,或者卖去当窑姐。对徐慧芳来说,最幸运的,就是卖到另外一家,依旧当一个供人差遣的下人。
程锦耀不知怎么得到了这个消息,跑去父亲面前要人,他父亲恨他不争气,招猫逗狗耽于玩乐也就算了,如今还跟自己要女人。
但到底是家中独苗,骂一顿之后,也就由他去了。
徐慧芳便从那日起,成了程锦耀的丫头。
程锦耀体会到了管事口中说的“蠢”,让她打水来洗脸,半天人还不回来,出去一看,就看见她抱着面盆坐在树下,看着树上成双成对的鸟儿发呆。
她仿佛什么事都做不成,但程锦耀从没骂过她,他对她说过最多的话是:“没关系,慢慢来,我等你。”
他是她生命中,第一个包容她慢的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程锦耀开始按时归家,也许他知道,如果他回来晚了,会有个傻丫头点着灯,不睡觉一直等他。
他也开始耐着性子听教书先生念之乎者也,因为跟着听课的某人有很多问题,而他答不上来的时候,会觉得很丢脸。
他的狐朋狗友也少了,有一回,他发现城东布行的史少爷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对她上下其手,一气之下将人打得鼻青脸肿,后来干脆彻底断了联系。
徐慧芳那个时候只知道,给了她名字给了她庇护的程锦耀是很好很好的人,她愿意花很多时间,给他熬一碗香浓的汤。
慢慢地,她的汤熬得越来越好,但她不知道,她对程锦耀的倾慕,是爱情。
日本攻陷中国那一年,程锦耀的父亲去世,将家业全都留给了他。
程锦耀给了姨娘一大笔钱,让她回乡养老。
他本来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又恰逢战争年代,不到一年,家业被骗的骗,亏的亏,佣人散尽,最后只剩下一座大宅。
战争越演越烈的时候,他将地契交给了徐慧芳,对她说了她一生中听到过的最动听的情话,他说:“我娶你,这房子,当作我的聘礼。”
他曾经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但国家有难,他血性男儿的本性表露无遗,他告诉徐慧芳,他要去抗战。
后来他真的去了,他离开的那一天,日光初照,他背着行囊,站在家门口嘱咐她:“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离别在即,徐慧芳终于开了窍,她在这一日窥见了爱情的模样,从此记住了一生。
她对程锦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慢慢来,我等你。”
可是自那天之后,程锦耀再也没有回来。她等啊等,一心等他回来娶她,等到两鬓斑白,腰背佝偻,她用自己单薄的力量守住了这座宅子,就为了他当初说过的,要她在这里等他回来。
时光走得这样快,当初目光清亮的姑娘,变成如今坐在院子里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说着往事,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顾声声坐在老太太身边,伸出手将老太太搂在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顾声声睁着发红的眼睛,努力笑着:“没事的婆婆,我们继续等呀,宅子会保住的,等爷爷回家了,我们就办一个隆重的婚礼,好不好呀?”
这个故事她听过许多次了,老太太几乎每次见她,都要念叨一次。偶尔还会拉着顾声声,去看她房间里挂着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男人英俊倜傥,满眼都是融融笑意。
但每次听老太太说起从前,顾声声的感触只会有增无减,她抱着老太太,一声一声地哄着老太太。
而向来以冷血无情自居的谢安南,这次竟然没有怀疑这是顾声声伙同老太太试图要劝服他的阴谋。他看着年轻靓丽的女孩抱着脸上布满皱纹的老人,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情绪。
那是他从前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的情绪——怜悯。
他看着老太太,艰难地张了张嘴唇:“别哭了,我就不怪您抢了我的汤了。”
这安慰突如其来且不按常理出牌。
原本还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老太太震惊了,这小年轻怎么落井下石呢?她看了看谢安南,气愤地怒吼:“那是我的汤!”
顾声声看了看沉默的谢安南,又看了看止住了眼泪的老太太,不由得感叹,首席安慰人的方式,可真是别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