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声音低低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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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难以提及这人生的意义

人生的意义,在妈妈看来,实在太隆重和煞有介事,对于她,它的实际意义就是在午后做一阵针线,到街上买一把小葱,晚上这顿饭炒个白菜豆腐,烧一锅热热的稀饭。

年轻时,忙着田里的庄稼,家里的娃娃,好像腾不出闲情来思忖这个宏大如史诗般的问题。年老了,又卑微得深深认为,出门时,走最靠边的道儿,买菜时,露出最谦恭的笑,看病时,用上最便宜的药,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连想都无从想起。

但是,妈妈,在这个闷热的深夜,我一遍遍固执地叩问: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是什么?

是钱吗?显然,您总是神色凝重地谈起它,不要说修房盖屋,就是一家人的起居,您就和那几张小票子永远地纠缠不清。一枚小而薄的一分钱,也要被您牢牢地收在我们不知道的一个地方。

钱的意义,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那时的天空和月亮是没有被工业污染的湛蓝和清亮,那时的人,有着没有被商业浸染的厚道,那时的钱很圣洁。

妈妈崇拜每一分钱,就像热爱每一天。握在手心里的那个有着红色小碎花的方手绢,它乖顺地铺在您粗糙的掌中,五元、一元,或五角两角,很难见到十元的票子,但总会有浅黄色的壹分和豆绿色的贰分,它们规整地卷在一起,挨着手绢一角,缓慢卷起,然后,谨慎地掖在身上。妈,我喜欢看您这时的神情,安泰,静气,好像一家人的日子稳稳地拴在了您的腰间,好像中午的捞面条、过年的新衣裳、生日的煮鸡旦、上学的花书包和冬天的大棉袄都塌塌实实地有了着落。

这些花花绿绿的小可爱,大多是在异乡谋生的父亲寄回来的,去那个有着绿色邮筒的地方取钱,要走半天的路。每一次,您的脚步一定会雀跃起快乐,但,每一次您也会郁闷地垂下眉眼,因为您记得清家中的这个顶梁柱,离开家的时候,春天的布谷鸟正咕咕地歌唱,而眼下秋天的第一阵凉风已漫在耳边,还需要多久呢?他才能扛着那个深色的大包回家?您的心空荡荡的,当您用一张钱换回一柄锄头、一块布头抑或孩子们的一阵欢呼时,用它们为生病的小猪买回一包药,为过节的午饭增添一个菜时,您的心总有满当当的慰藉,也有一阵阵的疼痛。它们来自父亲常年野外的劳作,来自常年分离的苦苦相思,它们来得那么不容易,好像和您的血肉密不可分。

小手绢总像饿肚子的娃娃,但我们兄妹却深觉生活多姿得犹如村口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快乐无忧的笑声四处飘散。它让我们梦想天边一定有一个绚丽的世界,使我们从那个有着浅棕色土墙的乡村学校,捧回了一张张黄灿灿的奖状,它还让我们无边无际地遐想一块红烧肉的绵香、用上一支钢笔的荣耀和头戴一个蝴蝶结的漂亮。

后来,掏出的小手绢已褪掉美丽的红颜色,却依旧那么熨贴地卧在您的手心,每一次被谨慎地摊开,它都紧闭着双唇,一语不发,它是栖居在妈妈心上的一块暖一块疼,它包裹着世上最华贵的钱包也难以比拟的沉甸甸的生存秘笈,它就是我们家里最重要的一个成员,是我们获取长大和幸福的一个凭证。

后来,您老了,穿上深红色的婆婆衫和舒服的布艺鞋,用上了黑色的牛皮小钱包,钱包很小,是孩子买大包的赠品,包里的钱,是孩子孝敬妈妈的。妈妈很珍惜地用一根结实的红线绳系在了腰间,二十元、十元、一元,整齐地折叠,不论是买几个馒头,还是一斤青菜,您就“嗤”地拉开拉链,垂下眼帘,若有所思地挑选里边的票子,恭敬又迟疑地递上去,没有像富人一样,您还是不敢轻慢一元一角。妈妈,生命有什么意义,您或许回答不出,但在这个时刻,我敢说,这就是您难以确定的那个生命的意义:如此谦卑和忠实地用那零零星星的钱,为全家人换来一种叫做日子的好东西。

曾经,您为了那件枣红色毛衣,在人头攒动的商场犹豫再三,不舍得花掉小包里的钱;老家那个准备翻盖的老屋,许多次言辞激进地筹划,又许多次眼神黯淡地搁浅。可是,那次,在省城很有名的一家医院收费窗口,您默默地掏空了小钱包,握着一把大小不一的票子,不由分说要为我付药方上的钱。我推辞着,我的手触碰到了那些带着体温的钱,妈,那一刻,我真想心疼地拥抱您越来越瘦弱的肩头。为省一点电、一元车票、一枚鸡蛋、为省一张面巾纸、一个塑料袋您常常煞费心机,不舍得,您一辈子都不舍得这日子、这些平淡无奇的好日子一下子过到尽头。

那个黑钱包越来越柔软,拿在手里,就像温柔地握着这个繁华似锦的花花世界。

钱的重要就是日子的重要,那么细致稳妥地安放您的钱,就是细致稳妥地恭敬日子、恭敬那繁琐和清贫的日子。妈妈,我喜欢您的这种心境,您知道吗?现在,这个世界变了模样,钱还是往日意义上的钱,而日子已大不同前,手中的钱比过去已多,而心里的快乐却不一定随着增多,不少的人为此遮蔽和放弃了能够感念的东西,它****、冷漠、生硬,甚至和那种叫做日子的温润的好东西相去甚远。我就常常犯困惑:这世上钱是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好呢?我几乎不敢确定。

妈妈,您去世后,我们在老屋您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一叠厚厚的钱,都是粉红色的一百元,它们整齐美丽温暖地拥挤在一起,好像一沓数也数不清的、您对日子的期盼与热爱。您一定觉得厚厚的钱在,厚厚的日子就安在,一块豆腐、一个电话、一季春色、一回月圆,抑或一座舒适的房子就会如约而至,但是,妈,您的钱它还在,只是您的日子、那琐碎得如缤纷花瓣一样的日子,永不再来!

杨木条几,杨木圈椅,还有尊贵的檀木箱,是您的嫁妆,是我无忧童年的核心标识。

条几前一张带有三个抽屉的木桌子,堂皇地摆在西屋正当门,上面有序地摆放着油壶、油灯、闹钟、点心盒子,无序地放着喝水的缸子、翻开的书本、剪刀、火柴、针线筐、姐姐的花头绳以及记不清啥时间的一张旧车票,清晨的朝阳灿灿地映着桌子下大红色的暖瓶、黑褐色的咸菜坛子,妈妈屋里屋外地收拾高高低低的小凳子、方方正正的小桌子,还有水井旁要洗的衣裳。啾啾的鸟儿,围着院子里的杨槐树飞上飞下。

这个家里的每一样东西,就算南墙根的一个小铁铲,对于您似乎都那样的不可或缺。

您可能从很小就应该眼馋人家油得发亮的大柜子和光鲜的衣衫,一个农妇的家底统共加起来,也许不抵某些人的一顿午饭钱,但,妈妈并不介意这个不值一提的微小。三伏的夏日正午,您是怎么把那个神秘的檀木箱搬到院子的呢?我非常的好奇,但我更迷恋摊晒出来的那件浅粉色花夹袄、豆绿色大棉裤,还有一双手缝的深色厚袜子,您疼惜地看着它们,满院都飘散着经年的味道,细细密密的针线来自我们的姥姥吗?那时,需要纺多少个夜晚的棉花、省下多少个厨房里的窝窝馍,才能做好一件心仪的衣呢?妈妈,这永远都成了一个让人心酸的秘密。

棕色的面坛子,是粗糙的陶制,端正地放在条几上,一日三次,每一次您都很审慎地从里边舀一些面粉,像捧着一朵雪白细腻的花。一次藏猫猫,我想缩在坛子里,打开,嗬,满满一坛子的白面,散着五月麦田的醇香,原来,这坛子就是我们粗陋而又温暖的日子,一块香香的葱油饼、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条,都和它紧紧相关,它也是家里最重要的一个成员。

人生的意义啊,突兀而险峻,就是为了吃饱穿暖。那是一个暖风和煦、水碧花红的春日午后,您说,姥姥姥爷都是饿死的,临断气,身上盖着的被絮都被挖空吃掉了。您说的时候,声音很小,眼睛垂得很低,我看不清您的泪水,我只是把脸仰向窗外,天空那么悠蓝那么安宁,似乎并不了解那过去了的苦难。

一碗面粉,一件棉衫,一把椅子,一群孩儿,加起来就是您生存的所有意义。

当然,您一辈子也没有听说过“人要时常仰望星空”这样深奥的话语,但,那些林林总总的物件却使您在风雨摇摆的日子里心志坚韧,一份素朴和坚强,莫非也抵得上某些个学富五车的哲学家吗?

葡萄牙有一个乡村教堂,里边的窗棂、几案、壁饰,每个物件都是用死人骨头做成,意在提醒前来礼拜的人要时时珍惜生命,进门口还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我们先走一步,等着你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