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就要去做晚饭。
站在厨房门口,圆的菜墩,旧的铝锅,红的西红柿,绿的黄瓜,我审视着这里的一切,忽然看不明白它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它们静静的,各就各位,守在自己日常的那个岗位,默不作声,它们是在等待叮叮当当响起来,完成一顿饭吗?
我弯下腰。细细地剥蒜,一瓣一个月牙儿,一瓣,又一个月牙儿,瘦瘦的,葱,玉白而修长,起身,放在水中,红的西红柿,绿的黄瓜,还有什么呢?环顾四周,我想没有了。忽然想起,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我已经习惯了如此简约又如此迟疑地做饭,已经很久,我学会了把一枚鸡蛋冲成一碗漂着浅黄色蛋花的汤,我甚至喜欢上那些散淡浪漫的鸡蛋花。
眼下,要用挺小的碟子,我的眼睛朝那一摞圆润美丽的大碟子瞟了一眼,我并没有去碰它们,它们要等待这个家呼啦啦地聚齐了我的亲人。
它们,在很久以前,经过妈妈粗糙的手,在这个灶前生动地闪动。
红的西红柿,一片一片,碎成娇艳的花,绿的黄瓜,滚刀,青青翠翠,一个馍,白白的,像团柔软的棉花,把它们放在那么小的碟子里,就是我有些忧郁有些细致的心情。
我做着我的晚饭,家里很静,身旁没有妈妈,客厅也没有孩子吵闹,只有我的心在屋子的角角落落游荡。好像这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只剩下这一顿晚饭。妈妈去了哪里?曾经是妈妈做红的西红柿、绿的黄瓜,黄的蛋汤,还有大碟子里五颜六色的菜,曾经这个厨房滋滋地冒着热气,哗哗地流着水,曾经,一个瘦弱的老妇人和这里密不可分。
现在,只剩下我,站在中央,环顾,要为我的晚饭再加一个菜。冰箱,空无一物,几天前,我已经把它擦洗干净,它默默站在一角,妈妈在的时候,是它最辉煌的岁月,里边放满食物,每一次开开关关,都有一声闷闷的响,简直就是我们沉稳欢快的幸福从这里进进出出。
那只印有细兰花的碗,妈,它是您的,我非常清晰地记得,您用它盛锅里剩下的最后一点汤,盛昨天剩的永远都不舍得倒掉一丁点的过夜面条,盛餐桌上最廉价最平淡的那道菜,盛全家人都嫌弃的那种饭。妈,它现在被我包好放在碗柜的里层,从碗柜外边看不到它,外边用一块粉红色的布帘挡着。
不在了,妈不在了,今晚就剩下我一个。
我的厨房冷寂,我的晚饭简洁。
我想,这生活终究还得继续下去,我就是被捆绑在一个前有古人、后有来着的长长的链子上,我是妈妈的孩子,又是孩子的妈妈,我的角色随着日子缓缓地转换。如果一时还没有弄清楚人生有关生与死的意义的话,我想,就先记住一条吧,那就是:快乐幸福,这种没来由的快乐幸福,就是任何一个生命最高的尊荣。
我把一碟西红柿、一碟黄瓜、一碗汤,一趟趟端往餐桌时,脚边带起一阵轻快的风,深深觉得这顿饭实在太隆重太华丽太从容,应该称为我的晚宴,我甚至应该换上好看的衣服,打开优美的灯光,甚至应该把一切都放在门口,把伤情放在门口,把去世的妈妈和正在成长的孩子,把办公室的冷漠和街道上的吵躁,把对苦难的怨恨,把这个世界都放在门口,不要来打扰我和我的晚宴,我要让心很静很美很幸福地沉浸在只是作为一个生命、一个人、一个简单的女儿!
我只是这样,来享受我的西红柿和黄瓜,来享受我冷寂粗鄙的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