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声音低低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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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唱一曲小桃红,想起从前

妈妈,您说这里的清洁工比不上市区的勤快,小卖店也没有超市的质优,末了,您的眼神落寞许多,一声轻细的叹息,算是默认了我这个女儿落脚到这儿,也该是尽了十二分的努力。还好,房子里有宽敞的客厅,有铺着红地毯的旋转楼梯,有光洁如镜的防滑地面,院子里还有一株葱笼的樱桃树和挺拔的香椿。

您在这里住的很安心,尽管您的耳朵听不到热心邻居的寒暄,听不到鸟儿的啾啾鸣叫,您只是那么安静地垂下眼帘。说真的,妈,小时候,您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现在呢,您在哪里,童年就在哪里,团圆就在哪里。

这里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郑花巷,像一个腼腆姑娘的名字。

一个冰雪消融的午后,您说,我们家后面的巷子里,有一人家门口开着灼灼的粉红色桃花,语气好像是天真爱美的小女孩,看中了一个美丽的蝴蝶结头饰,您拉着我,您粗糙的手,让我简直误认为,您与如此娇嫩美丽的花并不应该有什么联系,还有额上沟沟壑壑的皱,和灰灰白白的发,都和一朵花互不相干。

还离得很远,您的手臂就开始多此一举地伸着。

是呵,漂亮,浓绿叶片,肥肥实实的,粉红色的瓣,娇娇嫩嫩的,晶亮晶亮、星星般点缀其间,它的枝干,它的华盖,清新而又美艳,正是我喜欢的那种绿那种粉那种美和浪漫。

信吗?妈妈是安在小区某个地方的一个雷达,第一个看到了春的讯息,这株桃树啊,使灰暗的郑花巷生动起来,这满树的桃红啊,是您的花朵,是您的开放。您依靠内心的力量,重建了幸福。

您不会唱歌,不会绘画,不会写诗,但,一株桃树就是您所有的艺术。一天,您说您知道怎么移栽这样的桃树到我们的院子里,口齿不清地说着是您妈妈教的。

那天我端着盛生日蛋糕的旧泡沫盒子,您拿着挖土的铲子,叩开了桃树主人的门,我们笑容可掬,词不达意:想移栽一枝。身材粗短的主人大方地点头微笑。您说,它的茎必须在盒子里扎根,才能剪断。那一刻,我觉得您不是妈妈,是一个生活的高手,一个领略的高手,可那时,您已经是一个蹒跚着腿脚、牙齿全部掉光、又聋又瘦的花甲老人,那一年的饥荒、那一次的手术,那些陈年的仇恨和现时的浮华,都没有抹去您对一株桃树如此纯净的想往与钟爱,我跟在您的身后,也不像女儿,而是枯竭了泉水的一片荒漠,一片缺失了绿意的荒漠。

您拍拍了手上的土,很满意,紧抿着唇不说话,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细密的笑,那时我不知道,今天它能够在我的院子里长成了一株娉婷的小树,是,那时,我更不知道妈妈您会这么快这么痛地离开我,离开我的家。

久以后的一个黄昏,您用那把黑颜色的王麻子剪刀,剪开的时候,很费劲,剪刀把您的中指挤出了一个硕大的朱红色血泡,您把血泡往嘴边吮了一下就算没事了。

第一个春天,没有开花,它太小。

第二个春天,没有开花,还太小。

第三个春天,已经需要您扬起脖子才看得见它的枝头,上面依稀有浅粉色的小花蕾,有悠闲的蜜蜂在上面飞飞停停。妈,您手上的血泡,留下一个深色的疤,像凝结的一个小小花瓣。蛋糕盒子换成了苹果箱子,泡沫的,正方形,放在门口,推开门,一眼就看得见它褐色粗壮的枝干,今年,它的花期最长,花瓣最多,不管是唱歌,还是绘画吟诗,小桃树总会唤醒一种美,总会引来一两句路人的赞叹。

但是,您已经看不到了。

您除了留下一个疼痛的伤疤之外,什么都没有得到。您去那个很神秘的地方,不知道里边有没有灼灼开放的桃花。

妈,有一个外国人叫伊壁鸠鲁,您不认识他,他说过一段话:你要是按照自然来造就你的生活,你就绝不会贫穷;要是按照人们的观念来造就你的生活,你就绝不会富有。他说,您遵循了一个母亲的内心,给了我一个和自然相融的启蒙,尽管日子平淡,但却也毛茸茸湿漉漉的,我们的内心却是欢欣鼓舞的。

贝多芬临终前对周围的人说:“朋友们,鼓掌吧,喜剧结束了!”作曲家勃拉姆却只要是好酒,就一律不拒,痛饮一口莱茵河葡萄酒,说句:“果然名不虚传呀!”倒头便去。古罗马美食家阿皮西尤斯,因为再也做不出更好吃的菜肴,索性服毒而死。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因为无法解释厄里帕海峡为何每日多次改变水流方向,投海自尽。法国数学家博叙死前已极度虚脱,不能言语,可他的好朋友问一句:“12的平方是多少?”“144。”

妈妈,您只是一介布衣农夫,临终时,什么都没有说,犹如一片枯黄的落叶没入大地,无声无息,连上帝都不会知道。

刚才晚饭后,我在郑花巷走了走,看到正在加紧施工的工地,是新建的花园别墅,天蓝色的售房部上写着热卖中。不久,这里就会有繁华的家世界超市,有推着桔红色保洁车的正规清洁工,有砌着白瓷片的花坛,花坛旁有柳树、合欢树,还有小桃树。

这样的郑花巷您一定喜欢,但是,妈,您在哪里呢?看不到了您的想往和您的天真。其实,我想,我对这里很满意,因为小桃树,打开了通往美、通往善、通往安宁的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