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要离开我的城市,到外边走走。其实,我的城市也并没什么缺陷。划着白条条的道路,汽车、自行车和人天天车水马龙,彼此互不相干。最大的广场上偶尔会开放射着雾状的音乐喷泉。我也分别在服饰店、超市和鞋城选到了非常合适的物件,还有路边四季有序变换的柳树、松树、杨树,它们非常恰如其分地帮我挡了盛炎的烈日,而那条土黄色的盲人道也不是没有任何用处,它可以预防腊月里冰雪的光滑。
重要的还有,每天我按一定的时间从城西走向城东,又从城东返回城西,从家门口的萝卜地到机关大楼的水泥台阶,一直到阳光极灿烂的办公桌前泡一杯袅袅上升的热茶,看一份可有可无的报刊,说一些高一句低一句的闲话,就等于做了一天工,等于这个城市把我舒舒服服地养了一天,这份工作我已经做了好多年,说真的,我还真喜欢上了这个城市。
它保证了我那个大红颜色的工资折每月都有进项,数额不多不少,刚适合活得不温不火,日子过得像从复印机复印出来的一样。
但是,今天我要离开这里,跟着爱人到远方陌生的一些地方。长久以来,液化气是爱人换、坏电话是爱人修、前进的方向是爱人定,我喜欢他的这种作派,把女人宠得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就是要把我的手交给他,闭上眼一起流浪或者栖息,都非常适合我简单而快乐的生活理念,我不喜欢离别,一个人,再美的风景也是虚没,再热闹的场面也是寂寞,再温暖的地方也是寒冷。
出发的时候,天已黑下来,我的城市只是红红黄黄的灯光,那样狭小,几乎一闪而过,接下来就是更长更深的漆黑,车像一匹健壮的骏马,沉稳地飞奔,我的手静静地放在爱人宽大的掌心,我的肩依依地偎着他结实的臂膀,我们没有言语,我专注地看着窗外,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种无用的姿势。
小时候,我就喜欢坐汽车的感觉,向前、向前迎住了新的景致,紧接着又迅速地传递到身后,人长大后,有时候的感受总会和童年不谋而合,童年其实一辈子都没有从我们的身上走远,有童年带在身边,很容易就会找到幸福。
天亮的时候,看到了海,一个波光粼粼的水面。下车,我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纯白的衣衫、柔软的跑鞋、轻细的风、潮湿的空气刚刚够舒适。一时,我的心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所求。
经过了一个无法知晓的黑夜。
来到海边,朝霞桔红桔红一路铺排过来,我禁不住想像我的背后是一幅剪影,一个有表情的剪影,我很矫情地想到了电视电脑图片库里美仑美奂的照片,深深被自己感动。
大海很沉静,它不管是很远赶到的客人,还是居民区来晨练的妇人,它都是很耐心、很均匀地把阳光打碎,一点点地洒在水面上,让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如诗如画的身影。
我把眼睛看向爱人,他的眼里盛满大海。我们没有言语,在褐色礁石旁来回没来由地走动。
我们不想,只是从那个没有海的小城风尘仆仆地赶来,匆匆地在它的旁边,拍下了一个凝固的画面。
然后,同行者开始议论这里的海景房价格已经上涨成天价了,抬眼看了看不远处耸立的粉红色楼宇,堂皇、华丽。站在那样的一个窗前,可以看到海的远处、可以吹到海的清新、可以听到海的声音,我们都认为海景房窗后的那个人一定很富有,未必就一定会很快乐。那么,海景房与我们小城的住宅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我不热衷,我已经被列入了杜甫说的“大庇天下寒土俱欢颜”中的一位了,已经应该很好很欢颜了。
阳光把沙滩照得暖暖的、软软的、迷离、慵懒,让人恍惚不记得了久以前的那些伤痛,久以前的那些磨难。
不远处,有一对新人,白色的礼服、白色的婚纱,他们不厌其烦,在摄影师的安排下,做出一些比较合适的姿势和笑容,制造一些经典浪漫的画面。大海比一个人的生命长久,也比爱情长久。他们一定在心里默许了海枯石烂不变心的誓言,盟约,信誓旦旦,真好!我喜欢这样的婚姻。
我把眼睛看向爱人,他的眼睛里盛满蓝色的海面,我显得有点矫揉造作地说许个愿吧。我说,你看他们,有大海的爱情总是让人无限瑕想,他笑笑,非常不合时宜的轻慢之笑。
大海啊,我就是要任性地把爱情摆放在沙滩上晾晒,就是要追逐那没有实用意义的幻想。我已进入中年,我为什么还要过那种复印机一样的生活,为什么不可以把心思胡乱地抛散在这暖暖的软软的沙滩?不必一定要有昨天的拘谨与善感。
一阵若有若无的海风吹过,就觉得忽地一下,吹开了心中紧闭的一扇窗。
不久前,我失去了妈妈,我想问问大海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走的那样仓促那样疼痛,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但是啊,大海它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翻卷一排一排的浪花,我要把这扇悲痛的窗关闭,紧紧地关闭。我的妈妈,她没了,这个世界还在继续,大海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我只有隐忍,只有紧紧地关闭。
不久前,孩子入住新的学校,非常想家,焦躁地坐卧不安,这个曾经优秀的孩子,突然之间,沉闷寡欢,一个人的成长需要坚决地舍弃掉很多的东西,鸡崽舍掉母鸡的翅膀,娃娃舍掉搀扶的一双手,蝉儿舍掉包裹的一层壳。今天,我也要把这扇溺爱的窗关闭,紧紧关闭,就只留下我莫明其妙的张扬。
只守住一份纯净的心情,守住一句简单的誓言,守住一份天真烂漫的爱情。是的,就算人生是幕悲剧,也要有声有色地演,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
爱人啊,我们没有在海边拍过如此童话般的婚纱照,我们只是在狭小的厨房剥几瓣蒜几根青菜,草草地做碗汤面;只是在夏日街头,只拎一瓶解渴的矿泉水;只是在各自电话里,预存一条问候的短信,我们不要海景房也会有尊贵的气质,甚至不要海浪、沙滩、也丝毫不影响天长地久的相守。
我是一片流浪的云,我不会逃离得了天空的庇护。
来到这座城市,有数不清的商铺,数不清的高楼层,数不清的声音。我忽然觉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这其实就像家门口总也停息不下来的惯常的景象,但我对此的确又是陌生的,它们根本就与我无关,写字楼的招聘启事与我无关,早餐的卫生与我无关,还有最尊贵的富人区和最低微的贫民区,都不会与我有任何牵扯,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路人,一个旁观者。
站在这个城市的外面,忽然又幸福又悲哀,我可以不在意它的破落抑或繁华,我和它们没有任何关系。
就这样从它旁边走过,就像从人生的旁边走过。
夕阳时分,循着一排婀娜的垂柳,和爱人来到城市的外环路,车和路人越来越稀少,只有那轮桔红的太阳,那么温情美丽地迎着,我的心像一汪水,漾着莫名的感动。
我要像孩子一样,终于可以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把头脑中的文件,都哗地一下删除掉!
夕阳,垂柳,天空,异乡,够了,我轻得像一阵无所事事的风,好奇得东张西望。我把目光看向爱人,觉得,此时,我们就是这个多灾多难世间最没有伤痛与缺憾的一份例外,觉得,幸福啊,触手可及!
可是啊,为什么呢?一定要在异乡,一定要做一片云,才会如此地爱上生活,爱上婚姻,甚至爱上贫穷?
回来的书桌上放着《蒙田全集》,夜半读到:我们最光荣最豪迈的事业乃是生活得惬意,一切其他事情,执政,致富,建造产业,充其量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品。
去流浪,让一颗心无端地伤感,又无端地幸福,那样毫无缘由地把心事一把抛向空中,把这个凝重而又略显沉闷的人生,一把抛向空中,并且,还可以把我的城市举过头顶,把快乐抑或烦恼举过头顶,把点缀和从属品举过头顶。
这就是我的理想,或许,也是一片云的理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