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时常时常质问自己,总是写一些莫名的文章,为什么呢?有时迷茫,有时则会无声地回答自己:是为了那一份心情。
我喜欢这个答案,仿佛这个世界压根就没有各种闪着光芒的文学奖,没有知名作家等等诸类冠冕堂皇的称谓,有的只是单纯快乐的文字。
总会参加一些文学笔会,一群神情抑或激扬,抑或神圣,抑或叵测的人聚在一起,发一些漫无边际的牢骚,说一些时不待我的废话,领一些自家产的销不动的作品集,对着山,对着树,对着会议感叹唏嘘一番,踌躇满志一番。每每笔会结束,我就难以平复情绪,文学两个字,重重叠叠地,缠绕,不快乐,非常的不快乐,它日渐成为我日日面对的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要攀上去的声音,阴霾一样低回盘旋。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思忖:无妨的,只要努力,用心努力,一天提高一点点,就会有成功的那一天。“成功的那一天”,这几个字在唇齿间滚动,犹如亮灿灿的阳光呼啦一下散落。于是,孜孜矻矻地读书,于是,街边的梧桐树,拾荒的小男孩,孤独的老妇人,都涌到了我的笔下。
这个城市,这个世界,深切地与我相连。
所有的文章都让我分别用粉色的封面整齐地订在一起,但在我的新浪邮箱里,一直鲜有编辑的回复邮件,一篇篇那么深情地发送出去,没有人喜欢它们,它们像一群失魂落魄的孤儿,有时,连我竟然也讨厌它们,它们有些装腔作势,有些肤浅无聊,有些盼望“成功那一天”的可恶模样。
那台曾为了写作买的液晶电脑,开始长期闲置,系列名著还没有开启的薄膜封面上,落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尘土。我总是很忙,总是很忙,也匆匆地写花,写云,写广场,写那个学习极其用功的儿子。投稿发到100封时,我做了一个小小的纪念。
这以后,还是反复的退稿。终于知道,这件事,远比想象的要深邃。
也或许,夕阳,清茶,恬然,优雅的生活比写作更重要?还是那些看不见的苦难险恶还有善良,重要?但是啊,我来到这世上,是为了看看阳光,看到每一张脸都被阳光暖暖笼罩,不管是住在摩天大厦,还是在蓝色的石棉瓦矮棚。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成功的那一天”什么模样,但我相信,它也许只是一个航标灯,在远方,只适合远远地地照耀黑夜中行走的旅人。
墨
第一次看到它的美是在那张深黄色的毛边纸上,它把一个字演绎的很是纯真,那么贴切,深情,细腻,并且那么地沉浸于一张薄凉的纸上。它的四周有淡淡的晕,像呵护一颗易碎的心,呵护一个爱流泪的妹妹。
端起墨盒,往外倒的时候,总是纸铺得端庄,笔洗得润泽,那个黄河泥质的砚,是一只牛头,墨汁缓缓流出,我的眼睛温存地一一看过它们,墨倾斜而出,亲爱的,我这就要把财政报告、阎真的小说、聊天的网友,还有午餐的靓汤,一一放在一边,我就要把我的平静,还有我深深浅浅的愉悦,和这散着微微清香的墨,搅和在一起,就要在这方小小的纸上走走停停,起起伏伏。
我只是沉醉于它夜一样的黝黑与绵长,我喜欢由它画出来的梅干、山峰,还有垂钓的老者。
它只是一味地游刃,有余,让世界赋予出另一个世界。
墨做得到。
它的气味深藏着这个世界的秘密,它的黑,涂抹着我五彩斑斓的心事。
它从几千年前走到今天,一路散着香,也流着泪,从民间风流倜傥的唐伯虎到宫廷穿红色官服慎思稳重的顾闳中,从魏晋的《九色鹿经图》到唐宋的《听琴图》,从贫困潦倒的梵高,到衣食无忧的米家父子,从悲怆厚重的齐白石到大器晚成的黄宾虹,多少心灵为之沉醉,为之舞蹈。它们翻卷着尘烟,一直蔓延到我的脚边,每一细微处的纤毫,每一挥洒处的磅礴,或婉约,或忧郁,在翻翻阅阅之间,爱上它已经风干的表情。
爱上它的纯粹和繁复,它只属于完全艺术地表达的那种,它饱蘸对生活的深切关注,一杯水,一张报纸,一个普通的电话都会被它浸染得生机盎然。
曹全碑
一个初春的上午,空气中隐隐地漫着桂花的芬芳,字帖,一本薄薄的《曹全碑》在阳光里静静地演绎着黑与白遥远的神秘秀逸。
我看了它一眼,陌生的、狐疑的目光,在横横竖竖间滑落,是它吗?是它与那丝绸一样的墨丝丝相连吗?
铺开一张深黄色柔软的毛边纸,一支羊豪笔,一盒墨,翻开《曹全碑》,端正地放在左边,临摹的第一个字是“君”。我的笔久久地沉浸在墨里,不肯出来,骄躁、惶恐、新奇无声地在我胸中腾挪跌宕,写下这一笔一划,是不是离那个庞大的、坚硬的、伟岸的所谓艺术近了一步呢?与我的文字,那些无人问津的、莫名奇妙的文字又远了一点呢?我迟迟疑疑,而又心灰意懒。《曹全碑》,托得住我绵密的、凄惶的文学情结吗?阳光透过窗,把手的影子投射成一个没有主题的印象派剪影。
我静静地期待着那份古老之美,渐渐复苏。
一个字,又一个字,或者艰涩,或者犹疑,缓慢地传递着一种气息,此时,我宁愿不记得曾经怎样不辞劳累地伏案研读冗长的文学史,宁愿远离文学名利场上的奢华,和这简约的一笔一划一起舞蹈。
我只有这样,眼帘垂在笔墨间,把世界推开。
帖,已经临了三遍,我差不多喜欢上这种可以简单,又可以繁复,可以平静,也可以激情的写字方式。
可以平庸,可以诗意,这自由,使我被禁锢了许久的心,伸展并且湿润。
且不说什么经典名作,不说什么艺术造诣,只去跟随字里行间那看不见的气脉行走。
一个字,是几个世纪的驻足。
这个汉朝文人留下的字帖,他是不是把灯红酒绿,把浅吟低唱都关在了窗外,在一撇一捺间体味喜怒哀乐呢?旁人看得见他“五日一水,十日一担”的孤苦与隐忍,看不见他的沉醉与欣悦。
要怎样,才能把那冰冷生硬的横横竖竖化为秀美俊逸的绕指柔呢?
有时是雨夜,有时是阳光朗照的午后,有时喧闹的屋子一角。铺开的还是那张绵薄的毛边纸,临摹,一笔一划,已经开始熟悉,但是,不管是哪一次,我都是慎重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一千多年的安静。
梅好像一念间,喜欢上了芥子园画谱里那些细碎俏丽的花朵,它们凌乱却又是有序地分布在枝枝丫丫之间。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画上的这一朵与那一朵有什么不同。
毛笔在纸上若有所思地游弋,一枚小小的、残缺不全的花瓣,也会在此刻被一份祥和和温润呵护。
纷纷开放。
我现在生活的目标已经降到了只能声音低低地说出来:那就是惬意地生活。书法、绘画,还有文字,只能成为附属品。
我需要梅花,需要它用一瓣粉色、一片清凉敷住我看不见的伤口,需要它为这个街上车辆越来越多、高楼越来越密、物质越来越丰富的小城,带来一点点轻盈,一点点散淡和一点点素心,为这个忧心忡忡地说着金融、粮食、资源三大危机的世界带来一点点抚慰。
一个轻细的线条,一篇贴心的散文,可以做到?
我是希望梅花这样,还是希望艺术这样?我给自己起了个婉约梅的网名,只是一份温润优美的心情,日日活在这个看似只有汽车、楼房、商铺、争吵与交易,钻营与拚富的小城,似乎看不见诗人所说的那种诗意栖息的可能,不过,自从叫了这个名字,我就有一个秘密:发现眼下的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人世间随便哪里都是这个世界最好的地方,活着,就是生命最荣耀的桂冠,绿树、小草在生长,孩子、爱情在生长,快乐也以风一样的轻逸,四处散落。
没有成为艺术家,也不会妨碍在初冬的河畔,那么用心地画下一片片落叶的表情;没有银联,没有晋级,没有新款跑车,也不会阻挡目不旁视地做一个叫做婉约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