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声音低低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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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从急诊病房的走廊上经过

父亲,快80岁了,肺炎,住院。

去看他时,是夜晚,从城市绚丽的立交桥下来,在医院堂皇的大门口,凝视一下急救、住院部、门诊,这些词汇,心稍稍下沉,难过了一会,才往前走,来来往往的人,穿蓝白条病号服的病人,神色匆匆的家属亲友,我慌乱的脚步夹在其中,我此时犹如这个医院里一个迷途的羔羊。

进了病房大厅,走廊,分别连着各种门诊的走廊延续着。我的眼睛扫描着门头上那些小牌牌,那牌上的字给人的感觉是,一个肉身可以被一点点分割,装在不同的冰凉的玻璃瓶里。

父亲在二楼,一个黄颜色的木门后是楼梯,台阶是灰色的水泥,光滑照人,不知要经过多少脚步多少年的踏踏上下,才能够打磨出如此的台阶,上面叠加的有死亡的黯然神伤吗?有新生的喜悦吗?我小心地走在上面,如一朵不值一提的浮云,我和那些个或绝望或希望的生命叠加着,叠加着,成为上帝面前一只迷途的羔羊。

内科急诊病房的箭头,指向一个长长的走廊,顺着这个血红色的箭头拐弯,拐弯就看见走廊上一排加的床位,房里的床位已满。靠门口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我现在越来越频繁地使用中年这个字眼,学驾照时,教练问我名字,说到年龄,我用了它。晚饭散步,听到有人在身后说我,用到了它。我不能假装不以为然,我实在厌恶这个词,它是在说我已经青春不在。

我以中年人的眼睛和脚步去病房,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大大的双肩包,带着那种叫做阳光和健康的东西,走。病号服躺在床上,一只手拘束着,插着管,输着吊瓶,另一只手显得无聊。一个女子,从她躺着的脸上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美丽,白皙的脖颈,低垂的睫毛是真的,细密绵长,眉悠悠地弯成月牙,素颜,病号服最低端,是一双白皙的脚,脚板的弧,优美而骄傲。她抬眼看我的健康与骄傲,眼睛里边有一点点艳羡,对,就是艳羡,她那么年轻漂亮,但她的眼神的确是艳羡的。她身旁坐着一个妇女,中年,可能是妈妈。妈妈很疲惫。我的身影在灯光下,旋即形成了一团模糊的物体,在安静的她面前,一掠而过。

而这一床病人,显得最为喧闹,他看起来是个十多岁的孩子。黑而且小,蜷曲在床的一角,他黑而且丑、矮而且忧伤的父亲,不得不让我假装系鞋带,低头看他床边上简历,上面写着年龄23岁,性别男,病因,字体实在潦草,难以确认,我敢确定他的病因不详。病孩子极为躁狂,直喊疼,声音凄厉惊悚。

我坐在父亲的病床前,听得清他们父子对话:“疼啊!”“明天你妈就来了。”“疼啊!”“明天咱就出院。”

我不想听这样的对话,让人难心。显然,他们是农村人,穷,不讲卫生,知识少,他们从家门口来到这个流光溢彩的都市,来到这个天天大量吞钱的医院,一下子,就成了上帝眼中那个迷途的羔羊。

我健康阳光的身影,站在这个发育缓慢的男孩和苍老忧郁的庄稼汉面前,无语,只有默默无语的痛惜。

父亲的头发眉毛还有胡子,都已斑白。他的身体其实没有检查出问题,但是他就是虚弱,忽冷忽热,这让我既欣慰又忧伤,人活到了鬓如霜的时节,就算是岁月静好,也注定要凋零,凋零到无声无息那一刻,再高超的技术再愉悦的心境都无济于事。

我的健康和阳光陪着父亲,忽然觉得,这不公平,要老死,这是人生下来就要接受的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