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初秋第一缕凉爽的风若有若无地漫在耳鬓。我在城边的驾校报了名,成为一名学员。当时,我粉色的衬衣外,加了一件黑颜色小西装。但,不管怎样,与靓丽的姑娘们比起来,还是老掉了许多。考这个驾照,我也为此很是挣扎了许久。其实,会不会开车,对于我意义不是很大,我喜欢走路,骑自行车,坐公交车,重要的我要有一双萨特定时看霜的眼睛,希望远离汽油、机械和快捷。但是,不过说真的,比如现在,我也常常妥协,去被考一张驾照。
那时节,我在城里有一份节奏不急不缓、薪水不高不低的工作,我长时间地酝酿谋划,离开,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到远方去,到高处去,到灵魂的顶端去。
终于,舍弃了那个婆娑地长着玉兰树、樱桃树和香椿树的小院落,舍弃了窗明几净、阳光足足的办公室,在初秋第一缕凉爽的风若有若无漫在耳鬓的时节,把那份高蹈稳妥地装在我黑色的旅行袋里,离开了。
离开了。
一年后,在返城的公交车上,车载电视一路播放着一个警匪缉毒片,厮杀与血腥充斥整个车厢,视线稍移,可以看到车厢外一排排浓密的正由黄变绿的白杨。
这就要到我的那个小城了吗?
驾校的教练姓谷,一个温和的中年男子,他的语调不急不躁,眼睛安然如水,白色的车身缓缓地缓缓地移动。我痛恨把学开车说成一门技术,从那不急不躁的节奏中,我要看到对生命的敬畏与热爱。
偌大的练车场,比我想像的安静。
我握着方向盘,像环抱着一个温润如玉的生命。我抬头看向教练,他的表情很平静,很平静,似乎学会开车,根本就不是一种本领,无非是这眼前漫来漫去的一缕秋风。
我承认,我是这里最笨的学员。
但是,这城,我住了差不多20年的城,还是我的城吗?最繁华的广场、步行街,最冷清的那段路,最逼仄的那条街,都还在,和一年前离开时,和许多年前生活时几乎没有变化。烩面馆的老板娘,尖利的嗓子依旧喊着:几个人?里边坐,吃点啥?一成不变的台词。街角修鞋的老人还在,只是发间的白霜、肩上散落的尘更添了一层。街角的梧桐树也在,遮天蔽日的,好看的桐叶一片叠加一片,随意地散着。
这就是离开了一年的城吗?
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好朋友,热情地请我吃大盆拌着生菜、洋葱、西红柿的好吃的农家乐,她获得全国舞蹈少儿组金奖的女儿,文静可爱,修长的双腿,在整洁的家里晃来晃去。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绣眉、化妆品、艺术,还有老公,恍惚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离开城半步,到哪里找得到我想要的那种变化呢?
表姐还是把她做的地道的手擀面,装在保温盒里给我送来,依旧母亲一样对我说话时,无意间加一个不知要温暖我多少倍的“妞”字,我依旧盼望着这个妞字呼啦一下落在心田上的那份满足。邻居还是在我的窗前,大声地喊“开开门,在家忙啥呢?”她的爽朗与善良,还是不动声色。我到哪里寻找变化,我又想找什么样的变化呢?
傍晚时,回家的路上热豆腐摊还是那个瘦瘦的妇人,和一辆简便的三轮车。我不由停下,这热豆腐让我想起父亲,这是他的最爱,而他此时正在省城的一家医院内科急诊病房住院,那里天天人声鼎沸,神情郁闷,夜夜灯火通明。我无奈地叹了气,没有停下脚步,这就是我的城,安宁,与世无争。
我不能够找到这里很多的变化,那些细细微微的幸福都还在。
一年前,我嫌弃它的迟钝与狭窄。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在什么崇敬,我在那个堵车出了名的城市,原本认为学着说几句蹩脚的普通话,试着交几个行头光鲜的朋友,就摇身一变成为那种成功的人士了。
真的,我觉得会的。那里有全国最著名的火车站,最著名的开发区,最炙手可热的大商圈,高蹈的理想,就悬在那里。
可是,一年来,很多的碰壁,叠加的挫折,使这所有的繁华如梦如幻,烟飞云散。我独自坐在摩天大楼的一层,呆呆的,面前是一杯清凉的矿泉水,晶莹剔透,似我内心一汪的破碎。什么国际商务的大红色字样,直冲浩瀚夜空。人和车,流水一样南来北往,紫的,绿的,黄的,白的彩灯不知都来自哪里,闪闪烁烁的,在我的眼前不间歇地变幻着,它们就这样要持续通宵。我只是默念一句话,自己,真是太笨了。
这个城市,它实在不管不问某一个人的顾影自怜,它只是任凭一个人的理想自顾自地悬挂。
一年,这一年,我就是这样。
是为了理想,我是为了那个温暖美丽的理想而来的啊!我一日日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米勒,读塞万提斯,读那些理想高蹈的人,离开小城,就是要离开那种波澜不惊的日子。金钱,物质,像一座直直矗立的高山,总是要迎面遇到,早点的一杯豆浆,与孩子的一次通话,甚至,台灯下,在稿纸上写下一句简短的诗,都需要电费电话费。
这一切,都是都市中不可或缺的一切,物质与精神的交叠与分裂,重合与剥离。
挣扎,这就是我整整一年的挣扎。
小院的门锁,锈迹斑斑,朱红色的油漆剥落得不辨当初,樱桃树玉兰树香椿树当争当让地长高了许多。我不敢一下子就推门进屋,屋子里还盛着去年的气息。
时光在书桌上,阳台上,灶台上,窗台上,不为我所知地,一寸一寸,走了一年。
我的理想,在都市一日一日,也踉踉跄跄地走了一年,理想已显得破落,而这里的稿纸上凳子上地板上,除了一层厚厚的尘,也别无长物。
都是生了尘的。
是,很快,我还要离开,我就是要一次次地从这里出发,从小城不动声色的成长里汲取营养,从它神秘的宁静里感受力量。这次可能要离开一年两年或者更长,城里的时间走的如此缓慢,像母亲,我其实是几乎不愿意看到它有什么变化。是,城儿,慢一点,慢一点,让我看到你的树,你的房,你的街,你曾经映照我的纯真无邪。让时间停在我的童年,停在梦想出发的那个时刻,用你母亲样宽大的手掌,抚慰我薄凉的高蹈,让我把我村姑样的长发辫,把我的红布绿花朵衣衫,存放在你的心上。
走到城边的时候,又来到驾校,白色的教练车,缓缓的,缓缓的,我说过,我把这种缓慢确认为是对生命的敬畏与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