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声音低低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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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铜勺

我们的村口在冬日显得寂寥而空旷,高昂的杨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粗壮的枝干孤伶伶的,像一个男人的骨骼,天空那么高那么远,麦苗油绿油绿的,只有细小的风和安静的阳光在自由地走动或者歇息。

我说,说说吧,关于铜勺,这个老人。

此时,老公手里正捏着几张正方形浅黄色烧纸,斜斜地拎着,被捻成不规则的一种形状,像是几张焦黄的烙馍饼子,抑或是几张巨额的阴间钞票不成?在橘红色的火苗里,逐渐地成为一小嘬柔弱轻盈的、甚或是轻快的黑灰儿。

坟是中原那种干净的黄土隆起的,坟头总会有丛生的杂草,无序地簇拥在脚边,总会听到“铜勺哥,给你送钱来啦”那从不改变的、和程序一样精准无误的祷告声。老公默默地看着跳动的火苗,直到黑灰儿安静地趴在黄色土堆的边缘,才拎起装着方肉和馒头的纸袋,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出坟地,是一条蜿蜒的小路,我喜欢这种路边有绿草的小土路。说说吧老公,关于铜勺。我的这个声音每一次都在心里闷闷地突突地奔走。我想知道铜勺为什么要交代一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要那样絮絮地,切切地,那样的心灰意懒,却又是那样郑重其事。多年来,尽管我还不能很快从这个有着众多各不相同,而又相近的坟地,找到那个被叫做铜勺的黄土堆,但是,我已经十分明确地预感,那里安放着一颗孤寂的凄惶的,也或是热望生命的灵魂,曾经的那些生活那些盼望,还有那些落寞,都被这一句简单得像复制一样的祷告,缓缓地覆盖和安顿。

我说,说说吧,关于铜勺。我的声音终于和空气里游离不定的尘埃糅合在一起,飘了一地。我说的时候,尽量克制着一个旁观者的好奇与明哲保身。老公在我的话之后,忽然就成了一个沧桑的老人,他的眼睛掠过我的头顶,似乎要到很久远的一些地方,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窖藏的那种的气息。

老公的家族辈分高,五、六岁那年,就坐在这个喊哥却已是老人的膝盖上,可能是一边吃着给他的什么零食,一边听不厌其烦的那句“我死了,别忘往我的坟上点一捻”的郑重交代,我不知道,小男孩当时是怎样应承下来,抑或小小的人儿就为此骤然间早熟,就已经知道,这“一捻”的嘱托,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是怎样的不可或缺与隆重。

铜勺其实是有媳妇的,并且还不止一个。他约是40年代出生的吧,也是爹妈心头的宝贝疙瘩,是家中最精灵聪明的小可爱。我猜想,那时最不缺的是现在的摄影家做梦都没有见过的、不被污染的蓝得透明的天,有艺术家一辈子都追寻的最淳朴的农家小院,但,那时缺馍缺盐缺面条。

铜勺的一生就是与馍与盐奋争的一生。

对于他的记忆,老公只是几个草草模糊的场景:他家的厨屋锅台上也是有油罐的,炒菜时就用筷子点一滴出来。那时候做小买卖,被批为投机倒把,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但,就是这个铜勺,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悄悄出去卖东西,铜勺嫂,那个硕健的女人每次会对来家里找铜勺上工的人,以名目繁多的理由打发走。

铜勺他应该是小村里最不缺少智慧的那个人。

不知道他带着“货物”都去过什么地方,但我可以猜想。大致都是中原的村落,卖的大致都是一些日常的用品,愿意觉得铜勺其实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铜勺的第一个老婆,没有给他留下孩子,生病死了。

第二个老婆,莫名跑了。

第三个老婆,带着一个男孩,村里叫做“挂油瓶”,过来和他终老。

铜勺一辈子没有自己的一男半女。这该是他心头大痛。

晚年时,他的小生意只专注到调料上,那些花椒八角之类的混合杂陈,恰似他的心境,守着那么一个小小的摊位,过着那么一种小小的日子,复杂地思忖着百年以后的那个黄土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那么漫长而辛劳的一生,在意的就是那个土堆吗?这个小村是满目疮痍的中原大地上的一块小小的痂,铜勺就是一块小小的疼。

铜勺没有再三再三地交代三老婆带过来的“小油瓶男孩”,而是处心积虑地挑选了年龄更小的老公,在他的土馒头上“点一捻”,就是这一捻,暴露了他内心巨大的脆弱和巨大的慰藉。

每到上坟时,我都谨慎地恪守着那个阴阳相隔的默契。听老辈人讲,人死如灯灭,是没有什么阴曹地府和来世转生的。如此看来,铜勺坟前每一次的“点一捻”,其实也成了一种表演,但是,每一次那小小的跳动的火焰,却总会让人莫名地难受,又隐隐地欢欣,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承诺,原来可以让沉重变得这样愉悦,这也是他当初幽幽地嘱咐时,所始料不及的啊。

又到了清明时节,我们又会如约而止。常常想,铜勺对于我,已经不是陌生人,在时间和空间的无限神秘之中,生命,被厚厚岁月阻隔得七零八落,在80后90后新新人类用花样翻新的网络语言,说着轻描淡写的爱情时,缠绕了铜勺整整一生的“点一捻”,显得实在不足挂齿,尽管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追寻,但是生与死,却是那么永恒地突兀地矗立。

在这个杨柳嫩黄、春风拂漾面的好时节,我想,这一次,能不能不是为了什么诺言,而是以生命的名义,向一个逝去者弯下腰,让生命归复于它原本的那一点安宁和自尊,使一个老人心无旁骛地享受曾经的生命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