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们再来看看那首《红楼梦曲·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在这首曲子里,贾宝玉虽然不满“金玉良缘”,虽然对薛宝钗的“齐眉举案”仍然“意难平”,虽然心中“只念木石前盟”,但他也并非完全否定薛宝钗,因为他一方面称赞林黛玉是“世外仙姝”,另一方面也称赞薛宝钗为“山中高士”;并且他也同样认为他和薛宝钗的“金玉良缘”只是“美中”之“不足”,而非完全一塌糊涂。
综上看来,小说主人公贾宝玉以及作家曹雪芹的理想就是:“钗黛合一”。脂砚斋庚辰本第四十二回有一条总评,云:“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二为一。”——这是脂砚斋对曹雪芹“钗黛合一”创作思想及其表现手法的体悟;小说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见一女子“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又如黛玉。”——这是贾宝玉心中“美”的理想和“美”的标准,也是贾宝玉“钗黛合一”理想的直接表白。
但是,所谓“钗黛合一”,并非就是“钗黛”二人的简单“合一”,而是说要把钗黛二人的优点和长处加起来“融合成一体”,并且去掉二人之缺点和不足,那才是贾宝玉亦即作者心中美的理想和美的标准。
现在的问题是,既然作者的理想是“钗黛合一”,那么,这不正如俞平伯先生所云:“薛林雅调称为双绝,虽作者才高殊难分其高下”了吗?也不正如20世纪50年代所批判的“这是调和钗黛之间的‘尖锐矛盾’,抹杀了‘钗黛两个形象所体现的社会内容,否定了两者本质上的界限和差别’”了吗?我们的回答是否定的。我们认为,作者曹雪芹虽然主张“钗黛合一”,但对钗黛却是有倾向性的,只是他把这种倾向性寄寓于小说主人公贾宝玉形象的塑造上,寄寓于贾宝玉的情感倾向上,寄寓于贾宝玉在爱情上的最终选择上。如小说写宝玉在黛玉与宝钗身上,都同样闻到了一股特有的香气,但钗黛的“奇香”却是各不相同的:小说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写宝玉“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同样,小说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又写宝玉挨近宝钗,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气。于是问宝钗:“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说她从不熏香,可能是早上吃了丸药的香气。
黛玉身上有一股奇香,宝钗身上也有一股奇香,但是这两个少女身上所散发出的特有的奇香,只有宝玉的鼻子才能闻到,也就是说只有宝玉才对钗黛有这样一种灵敏而特别的感觉。这说明钗黛对宝玉都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而宝玉也深深地迷恋着她们。但黛玉与宝钗的“奇香”却又各不相同:黛玉身上的奇香,是天生的、天然的、与生俱来的,不是柜子里头衣服熏染的香气,也不是“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而宝钗的“香”,是后天的、人为的香,即人工所制的“冷香丸”之香。黛玉之香,“令人醉魂酥骨”;宝钗之香,却叫人感到有些“凉森森”的“冷”。这种不同,似乎暗寓着、象征着、影射着:宝玉与黛玉的“木石前盟”是前世就种下的情缘、天缘,宝玉与宝钗的“金玉良缘”是今生家长人为的人缘、地缘,两者有着本质的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贾宝玉“美”的理想和标准是“钗黛合一”:即希望钗黛能完完全全地融为一体,成为一人——这个人只有钗黛的优点和长处,没有钗黛的缺点和短处,完整无缺、完美无瑕。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这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和理想,或者说这只是一种“痴心”生出的“妄想”。所以当贾宝玉实实在在地感到“钗黛”确实不能“合一”、“鱼”与“熊掌”实在无法“得兼”时,他虽痛苦却毅然“舍鱼而取熊掌”——弃宝钗而深爱黛玉了。这是因为,在宝玉看来,宝钗“艳冠群芳”的外在美,虽然令自己“悦目”,但宝钗像乐羊子妻那样合乎封建道德规范的“贤淑”美,却不能使自己“赏心”。而黛玉的美,美在人格、美在气质、美在内心。誓死捍卫人格的尊严,如幽兰般的诗人气质,尤其是从不说“仕途经济”之类的“混帐话”、不满封建传统思想的“孤傲”,深深地撼动着宝玉的灵魂。如第三十二回写史湘云劝宝玉应该经常去会会那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听了,甚觉逆耳,下起了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
……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要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所以,“潦倒不通世务”、“行为偏僻性乖张”的“混世魔王”贾宝玉,终于和“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水做的女儿”林黛玉结成了生死不渝的“知己”,以至最后当林黛玉为爱情而殉身后,贾宝玉也愤然出家,为林黛玉、为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情而遁入空门。这就是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的情感倾向,这就是贾宝玉在“钗黛”问题上给我们的“最终表态”,这也就是作家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这个形象要告诉我们的作者对“钗黛”的“倾向性”!这不但不如俞平伯先生所称“薛林雅调称为双绝,虽作者才高殊难分其高下”,相反,这正体现了《红楼梦》这部作品伟大思想之所在:真正的爱情是理想追求的一致,是思想灵魂的交融。宝黛从相见、相识、相知、相恋、相爱,从两小无猜到心心相印,经过了无数的矛盾、犹豫、猜疑和误会,经过了长期的了解和考验,终于在思想、理想、情趣、追求一致基础上结成了生死不渝的爱情。共同的反对束缚反对禁锢反对压迫反对封建道德与婚姻,追求共同的精神生活和人生理想,是宝黛爱情的精神内核和坚实基础。灵魂的交融、心灵的契合,使宝黛爱情摧不垮、折不弯,生死不渝。
这样看来,“钗黛合一”的美学理想,不但没有“调和钗黛之间的‘尖锐矛盾’,抹杀‘钗黛两个形象所体现的社会内容,否定了两者本质上的界限和差别’”,相反,作品正是通过对“钗黛两个形象所体现的社会内容”的强烈对比,通过对贾宝玉形象的塑造特别是通过贾宝玉最终对钗黛的取舍、在爱情上的选择,热情讴歌了宝黛的叛逆性格和叛逆精神,热情讴歌了宝黛建立在共同反封建思想基础上的真挚爱情,否定了宝钗“安分随时”的“贤德”,否定了封建礼教所极力推崇和倡导的“妇道”和“规范”,从而表现了《红楼梦》这部现实主义杰作反封建的伟大主题。由此可见,“钗黛合一”不但没有“直接、干脆、全部、彻底地否定《红楼梦》”,而且进一步从艺术、从美学层面上更充分、更深刻地体现了《红楼梦》作为一部“生活之大书”、“宇宙之大著述”所特有的审美价值和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