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和尤三姐姊妹俩,向被人合称为“红楼二尤”。她们是尤氏继母尤老娘从前夫那里带到尤家来的女儿,不知原姓,与贾珍之妻尤氏是异父异母的姐妹,生而孤贫。贾珍之父贾敬死后,尤老娘和尤氏姐妹由尤氏接来宁府照看门户。在贾府姊妹俩虽名为姨妹,实则情同寄食。
红楼二尤,一为“苦尤娘”,一为“情小妹”。“苦尤娘”尤二姐懦弱,受尽迫害与凌辱吞金自杀,死得悲哀,让人叹息;“情小妹”尤三姐刚烈,不甘被误解被侮辱饮剑自刎,死得悲壮,让人起敬。姊妹俩都是黑暗时代封建宗法制度的牺牲品,都是曹雪芹描写的“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中的悲剧人物。姊妹俩的悲剧让人痛心,令人深思。
“苦尤娘”尤二姐
尤二姐本来不姓尤,这是她继父的姓。她的母亲尤老娘在与第一个丈夫生下她和她妹妹尤三姐后就做了寡妇,后来改嫁尤家,她们姐妹俩便跟着也姓了尤。因为尤家原本有位大姐(即贾珍之妻尤氏),所以她俩才改称二姐和三姐。尤二姐模样标致,温柔和顺,宝玉称她和其妹尤三姐“真真一对尤物”,贾母见了她之后也说“比凤姐还俊些”。在色鬼贾琏的眼里,尤二姐更是“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
尤二姐父亲在世时,就已指腹为婚把她许给了皇粮庄头张家,后因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尤老娘改嫁尤老爷,两家便十多年音信不通。尤老娘时常抱怨,要与张家退婚,贾珍也想将二姐转聘。现只等二姐找个好人家,给张家十几两银子,写一张退婚文约,凭借贾家的势焰,张家不敢不依。不幸的是,尤老娘的第二任丈夫尤老爷又去世了,尤老娘母女三人便再次失去了依靠,只得仰仗宁府过活。所以贾珍、贾蓉父子趁势将尤氏姐妹当作“粉头”来任意玩弄。
尤老娘母女三人因贾敬丧事来到宁府之前,尤二姐就有过与贾珍父子染指的历史,所以“下流种子”贾蓉一听说两个姨娘来了,就“喜的笑容满面”;尤二姐刚一来到宁府,贾蓉就嘻嘻地对她笑道:“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而尤二姐也表现出一种放纵甚至轻佻之态:小说写二姨娘红了脸,边骂贾蓉没个体统,枉自每日念书学礼,边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兜头就打,“吓得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贾蓉一面求饶,一面又和他二姨娘抢砂仁吃。尤二姐吐了他一脸的渣子,贾蓉却用舌头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说他热孝在身,回来告诉老爷,叫他吃不了兜着走。贾蓉道:“从古到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赃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厉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账。哪一件瞒得了我?”说着又和他二姨娘挤眼儿。二姐悄悄地咬牙骂道:“很会嚼舌根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做妈不成?”这种没大没小、没规没矩的放肆,叫人看了很是恶心。同时也说明尤二姐和贾蓉确实关系非常苟且暧昧。而尤二姐与贾琏的调情场面,更表现出她俨然是个情场老手:
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着二姐。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了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
诚然,贾琏是偷花老手,趁女儿巧姐出痘,与“美貌异常,轻浮无比”的灯姑娘苟合,“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趁凤姐过生日,私通鲍二媳妇,被凤姐发现大泼其醋,鲍二媳妇含羞上吊。所以贾母骂他不管“脏的臭的,都弄到屋里来”。可是,这里的尤二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明知贾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故意半推半就:开始“含笑不理”,继而又故意在那里摆弄“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骚弄风姿;当贾琏向她讨赏槟榔吃时,开始说“不给”,继而又“怕人看见不雅”,“撂了过来”;当贾琏将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撂给她时,她“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当贾琏再次以目示意让她拾取时,她只是笑着,像“没事人似的”。可是到尤老娘与三姐走来即将发现的关键时刻,再看一看那绢子,却不知什么时候早被她拾起来藏好了。装模作样,故弄玄虚,道是无情却有意,多么老到、老练的情场老手!
贾琏因停灵在家,便借此每日与尤二姐、尤三姐混熟,并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只是淡淡相对,二姐却“十分有意”(这是二姐与三姐之不同之处)。贾琏央贾蓉跟他父亲说要娶尤二姐做二房,贾蓉先与父亲贾珍合谋好,后又到尤老娘面前说得“天花乱坠”,哄得尤老娘欣然应允。贾蓉说通了贾珍、尤氏、尤老娘,“二姐儿又是水性人儿,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她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于是,贾珍、贾琏一面派人给二姐置办妆奁首饰,在宁荣街后二里远近的小花枝巷买定一所二十多间的房子及两个小丫鬟,并叫鲍二两口子以备二姐过来时服侍;另一面又使人逼勒张华父子收了二十两银子,写下退婚书。待一切事情办妥,便于“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而来,拜过天地,焚了纸马。……是夜贾琏同她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
贾蓉为什么要替贾琏出此馊主意偷娶尤二姐安置在外呢?原来贾蓉对其二姨娘早就不安好心:因他素日与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要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之时好去鬼混,这就是贾蓉这混账小子的如意算盘。
贾琏又为什么那样喜欢并且要正式娶尤二做二房呢?难道他不知道尤二曾经与贾珍父子有染?或者说只因为他一时好色?如果是那样,他何不像贾珍父子那样只是偷着玩玩,又何必一定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娶进门呢?他又何不可以像与多姑娘、鲍二媳妇一样只是偷偷私通呢?况且尤二除了美丽温柔外,一无长处。说得对,正是尤二的“美丽温柔”,令贾琏欢心,使贾琏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因为他长期生活在凤姐这样一个女强人的压制下,家里所有的事情都由凤姐做主。他作为男子汉,他征服、控制不了这个女人;作为丈夫,他没有应有地位和权利,他感到憋屈和郁闷,他要抗议和发泄。所以,他对尤二姐说:“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压抑和逆反的心理使他十分反感凤姐这样的“夜叉婆”,虽然她聪明能干,也风骚美丽。尤二姐尽管没头没脑,没主见没个性,而且此前还失过足,但他仍喜欢她、仍要娶她。因为她与凤姐性格相反,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她对贾琏百依百顺。
在尤二做了贾琏的秘密二房以后,人生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举止行为由轻薄与放荡变得专情和贤良起来。有一次,贾珍在铁槛寺做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许久没有见到两个姨妹了,便趁贾琏不在之机,来到尤二住处“探望”尤氏姐妹。尤二一方面为了“自保”,怕贾琏一时回来看见不雅,另一方面“知局”地让贾珍与尤三独处,所以便邀她母亲尤老娘到“那边走走”。尤二内心愧疚,她曾对贾琏说:“我虽标致,却无品行。”可见,尤二姐虽有些放荡,却还是有一定的自知之明,她承认自己虽标致而无品行,这比那些既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人似乎多了一点“可爱”。而且,她既与贾琏做了夫妻,她便下决心要一直坚守。她对贾琏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她要改过,她要自新。同时,她对自己目前身居别室的形景,总是有些担心:“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她希望贾琏是她终身的依靠,她希望长久。自己有了“依靠”,她又担心自己的妹子:“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可见,尤二姐本质还是不错的,心也是善的,所以,对于她最后的悲剧,读者的同情还是大于指责的。
“情小妹”尤三姐
尤三姐和尤二姐一样,由于家境贫困,缺少教育,母亲尤老娘又连续两次改嫁,所以姐妹俩从小就不检点。因着一层尴尬的姻亲关系,来到了宁国府。在贾珍贾蓉眼中,尤氏姐妹便是两朵令人垂涎的野花。但尤三姐不甘心于被贾珍父子玩弄,她对尤二姐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对于贾珍父子和贾琏的无耻,她看得很清楚。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只好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跟他们斗争。小说第六十五回写贾琏来到贾珍与尤三姐处,拉过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