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八苦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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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见性

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脉,巍峨连绵,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1

空山,新雨,笋嫩,菇繁。

只半个时辰,富贵就在四方林里挖了满满一布袋的笋子和蘑菇。正欲归去,抬眼间,一旁树下不知何时竟坐了一位少年,眉眼细长,朱唇如刻,面若桃花。

“小和尚!”那少年看起来比富贵还要小上几岁,说起话来很是不客气。

“施主。”富贵倒也不在意,只觉少年容貌之美堪比画中人物,却是面生得很。

“小和尚,我问你,如何念心?”那少年语气生硬,表情却很是认真,看向富贵的眼中满是烁烁之光,一如孩童。

“念心?此心无常,转瞬生灭,追都追不上的东西,念他作何用?又为何要念?”富贵合十行礼,答得认真。

“你别跟我行礼,你行礼我就要回礼,可我不喜欢你们那些个礼法。”少年慌忙起身跳到了富贵的侧面,好像如此,这礼便不是对着他行的了似的。

“小和尚,你说的有理,这个给你吃。”少年自怀中掏出一个果子,比往常市集上卖的大了许多。

富贵接过果子,正欲道谢,那少年却扭身跑开了。

2

“哪来这么大的果子?”七盲看着佛前供奉的瓜果问。

富贵如实言说。

七盲点了点头,转身往厨房找了把刀来,抬手便把果子一切三份,他一份,引灯大师一份,富贵一份。

“哎,师父!”富贵想拦已是来不及了。

“师父,这一炷香都还没燃完,你怎……怎么好先吃了供果呢?不太好吧……”富贵又惊又气,想说又畏惧七盲,初时喊出去的声音还算大,倒得后来已是软了腔调。

“是不好。”七盲吃掉最后一口果子,连连点头。

“那你还……”富贵嘟囔着看向自己手中的那块,新鲜多汁,果香阵阵。

“谁知道呢,方才心上那一念,转瞬就去了,你总不能因着过往的心念来怪今下的我吧?”七盲撇嘴一笑,一双洞察世事的眼扫过富贵,停在了富贵手中的果子上。

“师父,我明白了,你是想说心思虽转瞬即逝,可此心是对是错却不可随性而为,故我佛常说善护念诸菩萨、善咐嘱诸菩萨,便是此意。念心才可正性,正性方能出红尘入清净,得见真我,禅修佛意。师父啊,那我岂不是误了那少年,我这便去同他说明……”富贵连连懊悔。

“不急,几句话就能误人,我佛也要服你了,先把桌几擦净再说。”七盲指着佛前几案道。

“早间擦过了啊……哎,师父!”富贵起身上前,并未见有何不妥。再回身时,七盲已出了大殿,连带着他那份果子也没了。

3

晨照空谷,净垢两生。

富贵来得早了些,在四方林中来去走了好半天,也未见着那少年,便往雾沼泉旁打起了坐。

如此一坐便坐到了日上三竿,索性林中树高影繁,也不觉燥热。

“小和尚,你定力真强,我可坐不住了,你自己坐吧。”少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衣衫悉索。

富贵惊喜扭身时,少年已起了身,衣衫下摆还挂着几枚草枝落叶,可见是坐了有一会儿了。

“施主什么时候来的?小僧等候许久了,昨日小僧……”富贵喜得连忙起身,又是道歉又是行礼。

“这样啊……”少年歪着脑袋想了许久,仍是蹙眉不语。

“小僧所学有限,修行未到,施主若是有心修佛,何不往寺中坐坐?方丈每月逢八之日,午后皆在大殿讲经传法,施主不若去听听,许能有所得……”富贵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不远处一阵人声杂乱,是镇中来砍老竹的人。

待富贵回头时,那少年已不知了去向,地上放着一个果子,鲜红硕大,看似比昨日的还要香甜。

香烛长明,供果鲜香,我佛静坐,拈花不语。

“这果子是谁供的?”七盲站在殿前,满面含笑。

“是我,师父。”富贵说着连连后退,挡住七盲去路,免得他又往厨房去取刀。他昨日在殿上执利器已是大不敬,今日不得不防。

“供给谁的?”七盲倒也未动。

“自然是佛祖。”富贵纳闷,师父今日怎么这样奇怪?

“谁是佛祖?”七盲四下张望道。

“不就在面前吗?师父,你怎么了?”富贵挠头,不解是何禅机。

“面前?我看只是个金疙瘩罢了,你看竟是佛祖吗?好!好!”七盲摇头又点头,满含深意。

“师父,我明白了,你是想说,心中有佛,则万物皆是佛,心中无佛,则四方尽凡俗……谢师父夸奖!”富贵喜不自胜,七盲甚少夸奖他。

“你既已万物皆是佛祖,这枚果子岂不也成了佛祖?如何能用佛祖供奉佛祖?我在这四方凡俗里,不若替你解些烦忧吧……”七盲的话把富贵绕得迷糊,待得富贵反应过来时,七盲已拿走了整枚果子,硕大的果子放在手上,没有一斤也有八两。

4

七月流火,虫鸣在野。

引灯大师这一日的讲经来了许多的信众,待得富贵洒扫完大殿已是临近黄昏。

盛夏日斜,倒也清凉,富贵顾自捧着茶杯,坐在钟楼前的楼梯上,眼望着西方的大火星,很是自在。

“小和尚!小和尚!”人声自墙外传来,唬了富贵一跳。

循声望去,竟是那少年攀爬在西墙上,细长的眉眼映在夕阳的余晖里,竟有些出尘离俗之感。

“施主为何不进来?”富贵觉得有趣,那少年年纪看起来与自己相仿,可举手投足却是不喑世事,不顾礼法。

“一个庙子有什么好进的?”那少年撇了撇嘴,眼神投去大殿的方向。

“那金光闪闪的就是佛祖吗?”少年的语气难得温和了下去。

“金光闪闪?哦,是。”富贵点头应道。这会儿的大殿看过去,昏暗静谧,不过几点烛火映着,佛像虽然上了金漆,可已没了白日里的金光闪闪,想来是少年心怀敬畏。

“施主今儿怎么没来听经?”富贵瞧着那少年纯真,很是觉得亲近。

“怎么没来,这不一直在这儿吗?人还挺多的,只是老和尚讲得太短了些,一个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讲完就散了……”少年说的很是惋惜,富贵却是听得一愣。

西墙离这大殿隔了得有百余步,哪里就能听得这般清楚?何况方丈今日自午后直讲到申时末,也算不得短了……

二人隔着墙,又说了好一阵子,大都是少年问,富贵答,两人就这经文上的偈子说得不亦乐乎。

“要我说还是那句来得好,不俗是仙骨,多情乃佛心……你……”少年说得正眉飞色舞,却是突然停了住,只看着对面僧舍院门处,好半天不动一下。

“怎么了?”富贵扭头看去,不过是一片的黑,哪里有什么?

“你师父……他……是真和尚吗?”那少年莫名问了这么一句,倒把富贵问了个愣。

“我师父?当然是啊,他既有仙骨,又有佛心。实不相瞒,便是方丈在,我也还是觉得我师父的修为更高深些……”富贵说起七盲,颇有些骄傲起来。

“是吗?我走了……”少年倒是没怎么接茬,话音还没落,人就消失在了墙后。

富贵起身刚想过去,就听得僧舍方向传来七盲长诵偈子之声:“佛心无尘相空明,众生百态何不同,我本无身是大身,南柯一梦迹莫寻。阿——弥——陀——佛!”末了一声佛号悠长有力,便是听在耳中也能让人觉出心下清明。

富贵听得声音才惊觉夜已过半,忙折身往僧舍跑去。待得近了,才瞧见,七盲正站在僧舍院门前,长身而立,双眸深邃。

5

烈阳,微风,云白,柳长。

八苦寺里一如既往的清净,可山脚下却是热闹得翻了天,大东家的鸡鸭今儿都丢了第六只了。

说也奇怪,这鸡鸭丢得也是毫无声息,前脚人刚进屋,后脚就丢了,丢还不全丢,三五天才丢一只。若说是让什么野兽给叼走去了吧,那窝棚的门却是完好,连插门的闩都没坏。若说是人给偷走了吧,那鸡鸭也没见着乱叫过,一水儿的谁也不吱声溜边窝着。

大东愁得不知怎么办,官也报了,窝棚栅栏也加高了,还是三几天丢上一只,到最后干脆把鸡鸭锁进下屋里,连符纸都贴了上,可还是不顶用。

富贵下山采买回来,正瞧见大东媳妇跟院子里跳着脚地骂,骂了半天也说不清楚是骂的谁。

匪兵刀枪,衣食难丰,流民愈多,这种偷盗事情也成了常见。富贵一路长叹,行至翠峦山脚,那少年正靠在树旁出神。

就连富贵走过也未见回神,富贵无声打了个问询。那少年虽是睁着眼,却如没看见一般,富贵倒也无谓,径自往寺里去了。

“小和尚!”哪想着不知何时,那少年竟跟了上来。也不知是跟了多久,眼见着就要进山门了,才突然开口,又是吓了富贵一跳。

“施主为何总是这般突然出现!”富贵不免无奈。

“就这一条进山的路,哪里就是我突然出现……”那少年也觉无奈,到让富贵没了话。

“我问你,小和尚,佛心当真无尘?众生当真相同?无身如何修佛?梦迹为何不可追寻?”少年问的是昨夜七盲的偈子。

“施主,我师父说,世间事皆如梦幻泡影,参透了才能看明白。”富贵合十道。

“啊,还有,你们当真不吃肉?”少年沉思片刻,突然转了话头,问得莫名。

“不吃。”富贵连连摇头,哪有人逮着出家人问这种话的?

“为何不吃?”少年撇嘴又问。

“师父说,破戒尤在其次,重在杀生累他,何况鸡鸭是吃粮食长大的,我们直接吃粮食也是一样的……”这一次富贵答得笃定,他小时候是问过七盲的.

“你吃过肉吗?”少年微微发怔,能一样吗?

“没有。”富贵摇头。

“真可怜啊……”少年不无同情道。

“怎么会?是福气啊,如此修行时便可少去一样口腹之欲了。”富贵仍旧笃定,也是七盲早年说的。

“哦……”少年不知为何竟有些没了精神,冲着富贵摆了摆手,话也懒得说就走了。

6

“富贵,你今儿去经堂了吗?”引灯大师站在大殿门口问。

“方丈,还没呢,我把东西放好就去洒扫。”富贵提着山下买来的扫帚、簸箕、锅碗瓢盆,还有四叔送的二十多斤沉的绿皮西瓜,顶着一脑袋的油汗苦着脸道。

“不用洒扫了,去歇着吧,我再去问问你师父。”引灯大师晃着脑袋走了。

富贵在僧舍里捧着西瓜直吃到上晚课才出来,七月的日头炙人,晚间的风却也凉爽。

“师父,经堂怎么了?”富贵想起白日的事儿。

“说是后间书格里的经书少了几本。”七盲浑不在意。

“可经堂后间平日里是锁着的啊!”富贵也是诧异,那后间存放的多是老旧晦涩的经书,也有以前僧人的手抄本,谁会要看这些东西呢?

“这年头愈发怪了,什么贼能偷鸡偷鸭还偷经书的?”富贵不由感叹。

七盲闻声侧头,富贵便讲了大东家丢鸡鸭的事儿,七盲难得含笑,嘱咐富贵明日往四方林再多挖些笋子回来。

多日无雨,笋丝渐老,富贵挖了许久也只得几个。正待寻个地方纳凉歇息,便见雾沼泉旁的石头上,少年盘腿而坐,手执经书,念得起兴。

“你这书……”富贵认得那经书,正是经堂后间所有。不止这本,少年身侧摊放的其他经书,封面上无不盖着八苦寺的藏书章。

“这些?怎么了?”少年奇道,竟似不解富贵为何这般激动。

“哦,对,你们庙子里的书,看完我会放回去的。”少年见富贵盯着自己手中的书,恍然大悟,却也是不以为意。

“施主,不知你可知道一句话,不问自取是为偷!”富贵强忍气愤,转身便走,连脚步声都沉得哐哐作响。

少年眼见富贵离去,满目诧异,手足无措。

风过无语,经书乱翻。

7

晚钟鸣,鸟归巢,七月夜,蟋蟀游。

富贵满长廊地寻找,也是看不见风月的影子,连敲带喊地寻了好一阵子了,连点声息都没有。

“你找那只龟?他在那边花丛里呢……”富贵刚要道谢,陡然想起,师父与方丈皆在偏殿,僧舍里并无他人,不由惊得一身冷汗。

“今儿天太热了,你以后把他往廊板下的阴凉处放放吧,水都晒热了……”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寻声看去,少年笑着坐在院墙之上,长衫飒飒,清秀俊逸。

“施主为何总是不肯走门?”富贵见是少年,方平了心惊,可转念却是连话都再说不出来。那僧舍院墙之外并无山路可行,乃是一片密林,且有一道山涧隔开。

少年见富贵不再搭理自己,顿觉无趣,只道他还记挂着自己偷书的事儿,扭身下了高墙。哪知富贵只是被吓了住,直等得七盲回来,才算缓过了神来。

“师父,精怪可学佛吗?”富贵压低声音问。

“可。”七盲点头。

“精怪也可渡吗?”富贵垂首又问。

“可。”七盲亦点头。

“师父,他们将渡向何方?”富贵沉思。

“人渡向何方,他们便渡向何方,众生皆同。”七盲仰头望空,星繁比云。

“如何渡?”富贵茫然。

“那要看他自性如何了。”七盲侧头看向树下花丛,含笑去捡了风月扔进沙盆道。

“师父,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富贵诧异。

“知道。”七盲点头。

“怎么知道的?”富贵虽和七盲提过少年,却也只不过寥寥数语,哪想他竟晓少年非人。

“掐指一算。”七盲含笑,那果子硕大香甜非山巅近百年的老树不可得,寻常人哪里上得去,采得来,还这般随意送人的?

富贵也掐了掐指,却是算不出少年作何想。

“你须得知道,自性如花,即可藤枝蔓蔓花开百朵,又可萎枯自焚化作灰泥……禅机易得,佛心难求!”七盲叹言。

“人之自性尚可测,这精怪……”富贵扶额。

“众生皆同,并无分别。所谓自性,可生可灭,可清净可浑浊,可具足可空无,可动摇可坚定,可灭诸佛,亦可生万法!”七盲抬手指向富贵,挥袖划过院中草木,重又停于富贵眼前。

“师父,自性如此虚无,我心中混沌……”富贵若有所思。

“无所谓,渡就是了,愿与不愿,总会明了。”七盲理了理衣襟就要回房,转身又加了句“明日去四方林时记得带个袋子,问问那些鸡鸭的毛羽可还在,一并带回来罢”。

“超度吗?”富贵双手合十,师父真乃慈悲之人。

“不,装枕头。”七盲正色道。

8

草翠晨露,东日初升。

少年仍坐在那大石上读着经,时而蹙眉,时而扶额,富贵倒得近旁也是不理。

这一日,富贵在少年耳旁讲了一天的戒律礼法,少年初时还有所应声,到得后来已是不再理他。除去那堆在落叶草根下的鸡鸭毛羽,富贵这一日可说是一无所得。

第二日富贵再来时,手中一提食盒,盒中浊酒三壶,佛经一纸。

“你要喝酒吗?”富贵把食盒放在大石上。

那少年眼里稀奇,靠了过来。

他自幼生在深山,最喜往八苦寺僧舍后墙的山涧处玩耍,听得多了钟鸣经诵,不由起了佛性,秉着天地精华,自身佛缘,日子久了,倒也修得了人身。不想第一次下山便遇着有人吃鸡,香味四溢可比他山中的果子好吃太多,虽隐隐觉得不对,却是难抑天性,再加上无人约束,愈发任性妄为,以至大东家的鸡鸭丢了又丢。

可酒,他当真还一次未尝过。

也不等富贵拿出碗来,他已是拿过酒壶,仰头就倒,也不知这一口是倒进去多少,登时辣得眼泪都呛了出来,只觉喉中一阵火辣直冲入腹,白皙的脸也上了红,瞪眼看了富贵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你怎么有四只眼睛?”少年已是有些摇晃。

富贵不语,他自幼见七盲醉酒,已然习惯。

“有意思。”少年觉得好玩,仰头又喝了起来,再喝下去,辣中已带了甜,竟也清冽好喝起来,索性一口气喝光了三壶酒。

还不等富贵说些什么,人已是躺倒了下去,长衫松垮,容颜变化,现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来。不过片刻,富贵面前便只剩下一只打着酒嗝的白毛狐狸躺在大石上。

如是三天,九壶浊酒,一纸佛经。

那狐狸醉眼朦胧间随富贵回了寺里,路过经堂便仰躺下来,不再言去。

经书满室,纸墨含香,狐狸醒来倒也不惊慌,反正他一向来去自由,索性留下翻起了经书。七盲仍旧不时送酒与他,几日下来倒也自在。听着寺中早晚的钟鸣作息,兴起便饮酒作乐,醒来即诵读经书。一连数日,富贵再去送酒时,昨日的酒竟然未空,少年靠在木柜上微微摇头。

“不喝了,没意思。”少年若有所思,满面沉着,眼中光芒亦有所内敛,不再灼灼。

少年又道:“可否拜见方丈?”。

富贵大喜,照着少年饮酒的速度,只怕七盲新酿的酒都要拿出来了。

“方丈在大殿讲经,我师父也在。”富贵说着便要引路。

“我进不得大殿,佛光刺眼,我受不得。”少年摇头。

富贵恍然。

9

少年自午后入了僧舍,便一直在长廊上静坐,不说话也不动作。

富贵于经堂中整理洒扫,越是整理越是心惊,那少年这几日里竟然读了几十册的经书,连放在最里面的《八苦寺志》也被拿了出来。富贵翻了几页奈何还惦记着少年独自在僧舍,只得重又放了回去。

“为何不饮酒了?”七盲问少年。

“无趣。”少年摇头。

“是酒无趣,还是醉无趣?”七盲又问。

“酒很好,醉也很好,是醒来无趣。”少年罕见这般正经,双腿盘坐蒲团之上,满面严肃,几日间竟似换了一个人,早没了往日见什么都新奇的模样。

“你可以不醒来。”七盲抬眼看向门口的富贵,沉声道。

“我也可以不醉。”少年摇头,答得郑重。

“施主好佛性,施主若是愿意,此间寺内任凭施主出入,只是需得尊我寺中戒律。”引灯大师蓦然开口,含笑看向少年。

少年应声点头,长身施礼而去。

入夜,少年自归山中,富贵坐在长廊上。

“师父,他怎么像变了个人?”富贵不解。

“没变,不过是明心见性罢了。”七盲抿了口水,清水,临近八月,他的花茶已喝了光,而新茶还未窨好。

“师父,喝酒就能明心见性吗?”富贵心思浮动。

“不能,戒酒才能。”七盲饮水如品茶,仍是一小杯一小杯地饮。

“不喝怎么戒?”富贵见七盲喝得有趣,自己也去倒了一杯来。

“戒的是欲望。”七盲饮前还对着茶杯吹了吹,仿若上面飘着茶叶。

“那师父你怎么不戒?”富贵喝罢一杯,又倒了一杯,水也很是好喝。

“七盲之人,若是不知欲望为何,又该如何渡人?”七盲仰头喝尽杯中水,仿若这水又从茶变作了酒。

“师父,那我呢?我什么时候能明心见性?”富贵忍不住问。

“等你不问问题的时候。”七盲起身已微微摇晃,仿若醉酒,可他饮的明明是水,虽觉奇怪,富贵亦抿嘴不言。

自此,八苦寺中除去方丈引灯大师,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又多了一位进不得大殿的修行少年,一喜埋头经堂苦读,二喜对着风月吟唱,三喜缠着富贵玩闹,少年名唤非关,非关风月,非关世事,非关生死的非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