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脉,巍峨连绵,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风轻,花香,新茶苦,日光似凝。
“师父,天一热香客就少了。”富贵坐在树下纳凉,顺便看风月晒背。
“农忙时节,当然少了。”七盲摇着蒲扇,吹了吹杯中浮着的茶叶。
“是啊,活儿太忙了。”富贵眼看着七盲喝光了一壶茶,扭头撇了撇嘴,他又得去烧水了。
“不,是闲心少了。”七盲喝光最后一杯茶,用杯底碰了碰茶壶,看向富贵。
“难不成大多拜佛的香客都是有闲心才来的?”富贵起身提起茶壶。
“不,有事儿的更多。”七盲伸出蒲扇替风月扇了几下。
天阴滚雷云,雨前风骤停。刚入夏,雨就多了起来。
富贵望了许久的天,眼见着吹得蜡烛都立不稳的大风陡然间停了,厚云滚在头顶再不动,不由替殿下跪了有半个时辰的香客担忧起来,就是这时候往回走,只怕也是来不及了。
“施主,要下雨了,咱们往殿里去吧。”富贵疾步走下楼梯,说话间正和那香客相对而视,却是被那人吓了一愣。
瘦小的身子,一脸的麻点,看得人心上一揪,连脚步都顿了顿。
“施主,这雨眼看就要下来了。”富贵伸手搀扶住那香客,待得他站起来才发现,这人竟是只有一只脚,另一只脚踝处绑着厚厚的牛皮,走起路来很是艰难。
雨滴如斗,滴落成珠,跳珠连片,这雨刹那间就下了起来,转瞬便鼎沸滔滔如天池倾泻,一发不可收。
富贵也顾不得客套,背起香客便往殿上跑,待得进了大殿,衣衫已是湿了大半,屋外霎时雨声如鼓,积起了一层水洼,莫说是说话了,就是敲钟恐怕都要让雨声冲散了去。
大雨来得急,去得也是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雨势已小了不少。
“这么大的雨,怕山路难行,施主不若在殿里多坐一坐再走吧。”富贵扭头看向那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施主……世事皆有因果,福祸总是相依,无论什么事还望施主放宽心,我佛慈悲,雨过总要天晴的。”富贵双手合十道,几年来,他已见过太多香客在佛前落泪,初时还曾怪佛祖石头心肠不肯渡人,今已了然世事无常、因果循环之理,不再是那旧日的蒙昧沙弥了。
那香客只是一味地哭,正直盛年的男子,哭得甚是可怜,因着太过用力连五官都扭曲了去,衣衫本就被雨淋了个半湿,这会儿更是因着抹泪连袖口都湿了透。
云舒雨住,长风再起时,富贵已诵完一段《药师经》,那男子仍旧跪在佛前抽泣,哭了太久,每吸一口气都要向后仰头,仿若不如此用力便要窒息过去。
富贵去拿自己的衣服来给他换,可等他回到殿前时,那香客已驻足在了山门前,遥遥对着大殿的方向拜了又拜,跛着脚下山去了,包着牛皮的残腿每一步都落得很是用力,像要把脚踝钉进地里一样。
晨曦微露,东方欲晓。
富贵照旧下山去帮四叔浇地,说起昨日的香客,才知道是镇里的兽医,替牛马看病很是高明,唤作曹大丰。
“大丰是个苦孩子……”四婶说起曹大丰也是连连叹气,恨不能抹起眼泪来。
据说曹大丰生下来没几个月,他娘就得了产后风去了,他爹三十岁上才得这么一个儿子,本该好生教养。可家里穷得一清二白,连只老鼠都留不住,直到了十岁上也是大字不识一个,饭都吃不上的家,哪有钱供他上私塾。
他爹却是要强,想家里能出个秀才,一狠心往山上去替人挖矿,留了儿子一个人在家,只留下半缸碎米,两把杂面,一走就是大半年。
这些米面哪里能撑得住吃,大丰便靠着往山上挖野菜番薯过活,吃饱是不能了,饿不死也就是了。好容易挺到他爹下山,当真攒下一笔钱,给孩子起了个学名唤作大丰,丰收的丰,准备来年开了春就让他去上学。
大丰正高兴呢,哪想大丰爹在山上累得狠了,得了痨病,连年都没过去,就闭了眼。大丰捏着准备上学的一小块碎银子,哭着往镇里棺材铺连赊带求地把他爹葬了。
十几岁的孩子,靠着街坊邻居有一顿没一顿地活着,过了一年多,个子长起来了,便也要往山里去找活儿干。邻居硬劝了下,可这年头除了矿上,哪还有收人多来钱快的活儿呢,大丰到底还是趁着夜偷跑了。
俗话说得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矿主不肯要他,他好说歹说算是留下了,哪想头一天下矿就出了事儿,前面人开山的斧子不知怎么就松了,一抬手斧头甩了出去,正落在大丰脚面上。就这么着,一天活儿也没干上,反倒在榻上躺了一个月,还折了一只脚去。
四婶说到这,也是连连叹气。眼见着日头上了来,还有草没除,便劝着富贵多喝些水,又卷着裤腿下地去了。
富贵一路诵着佛号,一路上山,到得山门前,仰头瞧着那“八苦寺”三个大字,心中感慨,正待叹气,就瞧见寺中走出一人,每走一步便要一停,高低摇晃,满目红肿,正是曹大丰。
“施主、施主可是有难事?不若说出来,且看小僧能否相助?”富贵慌忙上前道。
曹大丰抬眼看向富贵,连连摇头,顾自一步一停地走了,走了没几步却又突然回过头,问富贵:“小师父,菩萨灵吗?”
富贵被问得一怔,说道:“阿弥陀佛,且需看得施主所求为何……”本以为曹大丰会接着说下去,哪想他却是长叹一声,转身走了。
烛光满,夏月明,萤虫闪烁,木鱼声声。
“师父,菩萨灵吗?”富贵停了木鱼问。
“嗯?嗯。菩萨不昧因果,想来是灵的吧。”七盲端着酒杯靠在门前,大红的芍药开在月光下,蛙叫虫鸣好不热闹。
“想来?”富贵不解,莫不是师父也不知道?
“嗯,我没求过他。”七盲喝光了杯中酒。
富贵挠了挠头,他也没求过。
“师父,你说我求菩萨明早下雨,会下吗?”富贵起身靠了过来。
“不能,昨日才下过,明日再下,于稻米不利。”七盲往一侧挪了挪,任富贵坐下。
“我明白了,师父,你是说菩萨显灵重在因果,种如是因,得如是果,菩提萨埵,大慧大悲,大智大愿,灵与不灵需看所求为何,也要看所求之人因何而求,对吗,师父?”富贵恍然。
“嗯。”七盲应声,目光仍停在那芍药花的层层叠瓣上,空静佛院,红芍独立,酒香隐隐。
“师父,听说中原大寺的辩经会很是盛大,我若潜心修佛,菩萨会允我去上一次吗?”富贵歪着脑袋,不由神往。
“不能。”七盲答得利落。
“师父,是说我修行不够没有佛缘吗?”富贵一时沮丧,恨不能抓过七盲的酒饮上一杯。
“不,是没钱给你出路费。”七盲的话说完,富贵恨不能把整壶的酒都干了去,然却也只是收了腿脚往房中抄经去了,多抄几本经书换些香火钱才是正经。
踏青寻芳燃艾草,长丝彩线缠角粽。
端午时节,四婶一大早就送来了半盆的粽子,用凉水浸了,香糯可口。
因着早起踏青,寺里天蒙蒙亮便来了许多的香客,那曹大丰也在其中,他来得早,在大殿跪了好一阵子,也不见起身。待得富贵再瞧见的时候,他已和茶庄的黄老板一家有说有笑地同去绕塔上香了。
这一次他倒是没哭,看起来也很是欣喜。
可是不等下午,他又回了来,这一次哪里还有早间的喜乐,黑黄的脸上挂满颓丧,垂首塌肩,一步一晃地向大殿迈进,每一步都落得极为缓慢,残脚拖在地上连步子都懒怠抬起,整个人还不如地上的影子显得有生气。
“施主……”富贵抬起手却又不知是否该落在曹大丰的肩上,他看起来像是一碰就会倒下。
“小师父,我上辈子是不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大恶人啊?听说那大宋朝有个大奸臣叫秦桧,你说我是不是就是他啊?在地狱里忏悔了几百年,这一世投胎为人了,又来接着赎罪啊?”曹大丰一脸哭相,却是一滴泪也没有,嘴唇抖着抽了一口气,连麻子都挤在了一起。
“施主何故这般想……”富贵试着扶他坐下,不想他却一时失力栽了下去,撞到佛前的铜磬,铿锵悠长,渡人心神,安人烦忧。
“这么想,才能让我这心里舒坦些啊……”曹大丰伸出袖子抹了抹眼睛,看着佛陀诉起了平生。
四婶说得对,曹大丰命苦。
当年被斧子砍了脚,得邻居帮衬着算是保住了命,好容易挨过了这场灾,也算遇上点好事儿,得镇里的老兽医心善,招了他去帮工,算是有口饭吃,还能学门手艺。哪想着刚学了点皮毛,就染上了牛痘,这种病得十个,死九个半。
曹大丰住的屋子简直就被人看成了黄泉口,老兽医也是不敢靠近,除了每日送些饭食到门口时问上一句是死是活,再没人搭理过。
本以为他曹大丰这一辈子的苦到这就算是受完了,哪想着,他成了那半个活命的人。等得他退了烧,身上的痘也破水结了痂,浑浑噩噩地走出屋子时,老兽医还以为自己见了鬼,本就瘦弱的曹大丰这会儿更是枯瘦如骨,脸上身上还尽是褐色的点子,破了的脓水黏在衣服上,看得人胃里上下翻腾。
“佛祖啊,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让我当初病死了一了百了呢?”曹大丰这句话里含着捶胸顿足的恨,可说出来却是轻飘飘的,好像不过是抱怨一句今早的粥熬得稀了。
曹大丰命大,镇里人都说他命硬,这种人就是所谓的天煞孤星,克爹死娘招惹祸端的主儿,越传越邪乎,传得老兽医都不敢再留他,不等出师就把他赶了出去。
仗着那点兽医的本事,也算是不至于饿死,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过十几年,不是牛马,就是鸡狗,倒是谁也不嫌弃谁。
直到上个月,茶庄黄老板家的马生驹子,请了他去帮忙。
说起黄家,曹大丰原本因着往事而愤恨的眼霎时就软了下来,说不出是喜还是愁,“小姐瞧着那驹子,喜得跟什么似的,在马厩里站了半天,等得驹子站起来,笑得比那牡丹花还好看……我曹大丰这辈子没试过那么想让一个人高兴,只要她高兴我干什么都行……”
“可是我能干什么啊?我这副样子干什么能配得上她啊?”曹大丰越说越难过,到得说完这句话,人已是萎靡了去,只剩满目厌烦,不知是厌烦这世间,还是厌烦自己。
富贵长叹一口气,陡然明白了曹大丰心底的苦。
这一世的苦在遇见喜爱的人之前都还过得去,可等得遇见了,这心底的苦就再压不住了,化作悲化作愤,化作不公和卑微,扼住心底那根想要向上攀的藤,越绞越紧,越想越疼。
“施主,人生万象,不过梦幻泡影……”富贵劝了几句,却是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小师父,那你说,人生下来是为得什么啊?我这种人生得辛苦啊……”曹大丰抹了把眼泪,撑起身子,“小师父,你们佛家讲缘分,你我见了几面了,也算缘分。日后我若不来了,烦你替我念个经,讲个咒,让我下辈子生得体面些……我给你磕头了。”曹大丰的脑袋叩在地上,哐哐作响,每一下都叩得富贵手足无措。
“这位施主,你还有债未曾偿完,不若多加修行,回向众生积些福德的好。”不知何时,引灯大师和七盲站在了门前,两人的影子被日光拉得长长的,阳光打在殿前的石板上,越发显得殿内深沉清静。
“什么债?”曹大丰急问。
“往世之债。”引灯大师缓缓道,看向曹大丰的眼睛就像一对明灯,引得曹大丰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这一世的苦……我就知道……”曹大丰听得这个消息竟然显出几分欣喜来,以至连话都说不完整了。能知道自己的苦并非无端,无论因缘好恶,都让人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施主,这几本经书浅显易懂,你拿去每日诵读抄写便是。”引灯大师目送曹大丰一步一停地走了。
曹大丰的影子也被日头拉了长,不知不觉他已在大殿里说了两个时辰,但这会儿他的步子又和往常一样了,跛的那只脚重又落得有力,连肩膀都挺直了不少。
哪怕是为了赎罪也好,人总要有个活下去的理由。
月白风清,云淡星繁。
引灯大师仍在佛前诵经,自曹大丰走后便一直如此,连晚饭都未曾用过。
“师父,方丈怎么了?”富贵问七盲。
“自罚。”七盲抿了口茶,剩下的茶水放在风月面前,风月竟然也饮了个干净。
“为何自罚?方丈做了错事吗?”富贵惊诧。
“今儿那么大个诳语,你没听出来?”七盲觉得风月有趣,便又续了半杯给它。
“啊?曹施主那前世因果的事儿……”富贵叹了口气,他的确是当了真的。
“当下尚且混沌,谈何前世,论甚来生?不过是为着让他心下坦然些,好有个念头活着罢了,我佛讲的是大智慧,不是歪门邪道!”七盲眼见着风月把一杯茶喝了个底朝天,索性举着茶壶等在一旁,它喝一杯,他续一杯,一人一龟倒也不亦乐乎。
“唉……师父,曹施主当真是……”富贵仍是长叹,想起曹大丰这半生,换作自己,是不是也会想要一死百了?
“替人哀嗟非真慈悲,世间苦乐自有前缘,生而为人,不至愚痴无明,已是幸甚,且看自性如何修为吧。”七盲瞥了一眼富贵道。
“师父,活着一定会好吗?”富贵连连点头,却仍是忍不住想问。
“活着就一定不好吗?”七盲瞧着风月再喝不下去,这才提着茶壶回了房。
一阵风过,夹着夜半的花香,摄人如梦,心下空明,到让富贵没了睡意。
这一夜,丢了睡意的不止是富贵,还有风月,想是喝多了茶水,整整一夜也没回过沙盆里,来来回回地在长廊上走,爪子爬过木板的声音嘶啦了一整夜,吵得七盲也是辗转难眠……第10章:如来
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脉,巍峨连绵,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1
夏长,荫浓,香渺,禅深。
“师父,客舍都准备好了。”富贵忙得满头大汗。
“这几日那客舍住有女眷,四婶农忙,去请大东家的来帮衬着做些斋饭吧。”七盲正忙于将丁香、石菖蒲、艾叶、薄荷等草药逐份装入布袋中。
“师父,这些草药是做什么用的?”富贵抓过一个布袋闻了闻,但觉清凉入鼻,馨香沁腑。
“驱蚊。”七盲装了小十个布袋,准备放在寺中各处。
“师父,你怎么从没给我做过这些?”富贵叹气,寺中蚊虫似乎只咬他一人,从不见七盲身上现过蚊子包。。
“修行之人要这些做什么?再说,你也没捐钱啊。”七盲抱着布袋起身而去。
镇中近日来得一户张姓的官宦人家,因着老太太修佛爱清净,又赶上暑热难耐病倒了去,便准备暂且歇在八苦寺中,故而一早便有人来传了话,还捐了一笔香油钱。
2
张家果真富贵人家,住进来的,不过老妇人并着小姐二位,就陪了七八个丫鬟小厮,一应的饮食器具都是自己带的,连厨子都是张家自己的。
大东媳妇来了一天什么也插不上手,第二日便回去了,这厨子的素菜做得当真好吃,就是引灯大师都赞不绝口。
张家小姐日日往佛前替祖母祈福,却只得无人时才往大殿中去,平日里几乎不出客舍,便是富贵也只见过几面,话更是不曾说过。
“师父,张家小姐好像比老太太还要虔诚,昨日大雨,她还往大殿诵经来的。”富贵抿着张家送来的龙井,满心舒畅。
“虔诚的何止她一人。”七盲盘坐在蒲团上。
“也是,昨日还来了一位秀才,走的时候借了寺里的伞。”富贵感叹,近日心诚之人愈发多了。
“你那把旧伞?”七盲扭头看向富贵。
富贵微微有些心虚地道:“不是,旧伞给厨子拿去了,是、是你那把新的油纸伞……”
那伞是山下的纸伞洪今年新给七盲做的,才送来没几日,又大又结实,内里还画了一幅水墨的松竹图。
“师父,他一定会把伞送回来的,不会耽误你明日午后下山的。”富贵笃定道,七盲明日要下山去给香烛的商铺结账,可雨已经下了三天还没有停的意思。
“无碍,谁用都是用,谁淋雨都是淋雨。”七盲倒是无谓。
“那施主日日都来,已经十几日了。”富贵细想起来,那秀才来的时间似是比张家搬来还要早。
果不其然,第二天仍旧是一日的雨。
秀才却是没有把伞送回来,方丈的伞也早已借了出去,寺里总是这样,一应的用品时多时少,大都是借多还少。
临入夜,七盲才踩着一脚泥回了来。
富贵正坐在长廊上听雨发呆,面前摆着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
“师父,今儿遇着件事儿。”富贵茫然道。
“嗯?”七盲顾着擦身并未回头。
“今儿洒扫大殿的时候,靠墙的蒲团下押着一封信。”富贵端过一碗热茶递给七盲。
“嗯?”七盲接过热茶一饮而尽,这才看清富贵眼前那封信。
“阿弥陀佛,我以为是哪位香客写给寺里的,就打开看了,但是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
此前也有香客送来发愿的信件,倒也不算稀奇,可这封信的内容实在是出乎了富贵的意料,一时不知该当如何。
七盲拿过信笺,借着灯笼的光打了开,一阵馨香传来,笺纸不仅熏了香,底部还以工笔描画着一朵横卧翠枝间的玉兰花,花蕊更以金粉做了点饰。
这等香气旖旎的信笺,想来不是给佛陀看的,再看那信笺上笔迹清丽娟秀,字也不多,不过两句诗词,出自唐代大家温庭筠。
“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诗词想来也不是写给佛陀的……
“师父,这信是给你的吗?”富贵猜测了一整天,却仍是拿不准到底是给谁的。
“嗯?”七盲看向富贵,表情凝然,脸色不佳。
“总不会是给方丈的,难不成是给我的?”富贵嘀咕着举起信四下翻看。
“整日的胡思乱想,哪来的放哪儿去,这信和寺里没关系。”七盲举起戒尺敲在富贵头上斥责道。
富贵只得又顶着雨往大殿送了去,不想路过客舍的时候,正碰见张家小姐站在门前观雨,娥眉远黛,弱柳扶风,怯怯地向富贵行了个礼,恍惚间瞧得似是朱唇微抿,满目愁意。
3
山光西落,池月东上,昨日借伞的秀才踏着月晕入得寺来。
“小师父,小生那日微染风寒,未能及时送还纸伞,还望小师父多多见谅。”秀才见得富贵慌忙解释,手中捏着一束野花。
“施主可大好了?”富贵接过雨伞合十还礼。
“已无碍了。这花儿不知是谁家顽童摘下扔在路边,小生不忍如此赏心之物干枯于山径之上,便带了来,盼它能在佛前多开上一日,也算不辜负这花木一生了。”
秀才双手奉上鲜花插于佛前瓷瓶之中。
“小师父,小生心底有一疑问,不知如何做解?”秀才大礼之后跪于佛前。
“施主请讲。”富贵亦落座一旁。
“小生欲行一事,却不知此事是对是错,还请小师父开示。”秀才微微叹气。
“对错岂是一人便能说定的。”富贵也是摇头,多少事都是他觉得对,他师父却觉得错,他师父觉得对,旁人又觉得错的,到底谁的对错才是对的呢?
“是啊,此事我若做了,恐会伤了他人之心。”
秀才无奈,瞧着佛前的花儿好一会儿才又道:“我若不做,恐又要伤了另一颗玲珑剔透心,连带着自己的怕也是要碎成尘屑了。”
“我佛慈悲,众生平等,自身与他身,皆是同等身,施主万莫以为伤旁人是罪,伤自己便是慈悲,反之亦然,施主还是多多思量为上。”
富贵说话间,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张家小姐。
张家小姐见得殿中有人,匆匆于佛前行了个问询便要走,扭头瞧见那佛前的鲜花,却停了脚步,双手扯着帕子,微微垂首,低声问向富贵。
“师父,那花儿看得人心上欢喜,可否允我一只插在房中?”。
“此花乃是这位施主奉于佛前的,女施主既喜欢,不妨挑上一株。”富贵起身捧了花瓶任张家小姐挑选。
“阿弥陀佛,有劳师父。”张家小姐捡了一支白色的野百合拿在手中,人花相映,素美绝然。
秀才也已起身立于一旁,朗目看向张家小姐,含笑施礼。张家小姐面色赧然,对着秀才还了礼,才出了大殿。
待得秀才也离去,富贵瞧着佛前的各色野花,便是浅夜,亦觉明媚,突地想起昨日被他送还的那封信笺,忙去翻看,已是不再。
“师父,信没了。”富贵急着告诉七盲,径直跑进了偏殿。
不曾想一句话说完,才看见张老夫人也在,张家小姐自然也是在的,另外还并着几个丫鬟,偏殿本就不大,众人的目光自是都让富贵给引了过去。。
“什么没了啊?怎么给小师父急成这样?无妨,什么没了都无妨,老太太我着人给你重新办置去……”
张老夫人这些时日病已是大好,只是厌恶天热,懒怠行路,索性多住些日子。
“老菩萨慈悲,不敢不敢,什么都有,什么都在,是小僧莽撞,扰了老人家清净……”富贵连忙施礼告罪。
“心哪里就能没?菩提尚且有心,你岂能没有?想你是打坐打的睡着发了梦,罚你晚上多诵经半个时辰。”七盲缓缓开口,把“信”说做了“心”,抬眼看向富贵,转又闭了上,重又诵起经来。
随着七盲的诵经声,张老夫人也捻起了念珠,偏殿里一如之前,木鱼敲击,经文清长。
4
入夜时分,热意渐减,七盲执刻刀在一节青竹上点画着,富贵诵经一旁。
“师父,你的伞还回来了。”富贵终是诵罢了经文。
“我知道。”七盲仍自忙着。
“师父,你说那信是给秀才的吗?”富贵细细想着,因着昨日大雨,今日来礼佛的人并不多,青年男子也只得秀才一人。
“会是谁给的呢?”富贵见七盲并未理自己,顾自闷声猜测。
“明日就知道了。”七盲吹了吹青竹上的木屑。
富贵挠头不解。
第二日早课过后,传来了张家小姐病倒的消息,梅雨时节,或闷热或潮湿,难免生些病患,倒也无奇。
如此几日,张家小姐都未曾往大殿礼佛,大殿下的信笺也是再没出现过。
直待得三日之后,那蒲团下才又现了一封信笺,笺外只得四个字“有心人启”,笔迹却是全然不同。
“你看了?”七盲捏着信笺问富贵。
“没有,看着不像是写给佛祖的,没敢随意拆开。”这信笺虽未熏香,却是折成了方胜形状,两个菱形并列一起,很是繁复,常用在男女之书信往来上,何曾听过有人写情诗给佛陀的?
“送回去吧,莫再管它了。”七盲递还信笺。
“不用送去给张家小姐?”富贵接过信笺。
“你怎知……”七盲抿了抿唇问道。
“自是掐指一算……”富贵得意的表情尚未露出来,就被七盲一个瞪眼给打压了回去。
“张家小姐前几天着人用帕子包了棵人参送去后厨给老夫人熬汤,那帕子上便绣了朵一模样的玉兰,且自我上次在偏殿说起信一事以后,张家小姐便病了……所以,我猜……”富贵老实说道。
“出家人,管那红尘里的事做什么?明日下山帮四叔种地去吧。”七盲摆了摆手,不再言语。
富贵自己也觉没趣,索性不再理此事,当真每日下山种地,甚少在寺中逗留。
以至于等他因着大雨停工时,张家小姐已病愈,重又往大殿礼佛了,只是越发的避人,尤其是富贵,远远瞧见,便要转身。
那秀才仍旧每日来,见着富贵时便聊上几句。
秀才非清远镇人,本要外出探亲,奈何兵乱匪也乱,一路行到了此地,便想修整时日再走。
富贵随口问了几句,才知那秀才与张家原是同乡。
“敢问小师父,近日天气愈好,小生想往山中游览,又怕迷途难返,不知这山中何处有歇脚的地方?”秀才望着墙外高树葱郁道。
“翠峦山之大确非一日便可游赏完全,只是此山罕有人迹,只半山腰偏西的地方,有那么一处冬日狩猎人歇脚的石屋,不知还能不能住人。
“施主若喜自然风光,不若往四方林中转转,一日便可回还。”富贵思忖道,翠峦山之大,便是他也未曾走全过,虽有些奇花异树,却也山路险峻,一个读书人怕是难以攀登。
“小师父所言极是,那这山中可有其他登山之路啊?”秀才似是未曾听到富贵的建议。
“山脚东南方倒是还有一条,只是较寺前入山之路更为简陋难行。”富贵连连摇头,那条路弃了多年,只怕已是寸步难行也说不定。
二人又言谈几番,无外乎山中风光,佛经偈语,那张家小姐也是再未往大殿同遇过。
5
夜静,有风,无云,灯一盏。
“师父,有情人多吗?”富贵悄声问。
“不多。”七盲正待抄经,闻声摇头。
“那为何不成眷属?”富贵不解。
“世间纷扰,岂能独善?”七盲哂笑。
有情人本已不多,有情的家族和礼法却更少。
6
燥热的天被东风吹得散了些,张家老爷自山下派了人来接老太太和小姐启程。
正打点行装的当儿,张家小姐大病初愈,身子孱弱,又晒昏在了院子里,打点一半的行装只得重又安放回去。
黄昏时分,天晴,微云,偏生一阵急雨,砸得人心阵阵清凉,亦砸的富贵疾跑踉跄,他刚敲罢了钟,要回僧舍。
雨来得急,去得也就快,富贵刚踏进长廊半步,雨便停了,放眼看去,晴空万里,残阳半幕。
“多好的雨。”七盲看着富贵感叹。
“哪里好?”富贵懊恼,他从头湿到脚,索性没有头发。
“正是时候。”七盲抿了口茶,热气氤氲,茶香也氤氲。
富贵抿嘴不快,又听得七盲道:“今日方丈要替老夫人讲经,晚课免了,就别往大殿去了。”
不用上晚课,富贵自是欣喜,兀自擦洗去了。
三更时分,天色漆黑,不见五指,客舍却是乱作一团,片刻间,张家的灯笼已是摇摇晃晃地满寺院乱飞,是张家的下人在寻人,张家小姐丢了。
丫鬟们三更天轮班值夜,当班的丫鬟不知怎么睡着了,待得换班丫鬟来叫醒时却是头昏脑涨,心下奇怪,便往屋里看去,哪里还有什么小姐,只余一张空床榻。
好一阵搜查,莫说僧舍了,就是后山闭关的石屋都查了个遍,老夫人又气又急,寺中男子无论老幼皆聚坐在大殿中,不得随意出入。
因着昨日的急雨,往来出入难免留下脚印,然僧舍中除去昨日富贵进门的脚印再无其它,老方丈更是无疑,事发时,他尤在偏殿抄经。
倒是那睡倒的值班丫鬟口声声说是小姐昨日不想喝参汤,便赏给了自己,哪知喝完就睡了过去。
“厨子,把厨子给我绑了!”老夫人气得恨不能把地砖都跺碎。
厨子自是说不清楚,一顿五花大绑就要送官,下山时却瞧见,泥泞间一串小巧的脚印自往山下行去。
老夫人闻讯忙让人细细的搜查客舍,果不其然,小姐房中搜出一包药粉来,包着药粉的正是小姐常用的玉兰帕子,另有一封信笺。
信是张家小姐手笔,只道愧对长辈,却是未曾说往哪里去,又为何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的孙儿啊……”老夫人拍着椅子,抹起了泪,莫说旁人了,任谁也是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富家小姐,为何要出走呢?
天快亮时,张家老爷带着官兵把寺庙内外又搜了个便,仍是一无所获。
一连三天,清远镇上下封了个严实,莫说出城,就是入城都要好一番盘问,然仍是不见张家小姐影踪。
7
是夜,静凉。
富贵坐在长廊上,看着风月四下爬动。
好半天,才对七盲说起那日秀才曾问起山中游玩之事。
“明日多备些干粮吧。”七盲直听得富贵讲完,说了这么一句。
第二日,七盲与富贵行了小半日才倒得那座猎户歇脚的石屋,果不其然,屋外挂着鹅黄的衣衫,正是那日小姐所穿,衣衫下摆被刮破了几道,另有些草叶的绿渍染在上面,未能洗净。
“阿弥陀佛。”七盲于门前长诵佛号,但听屋内人声骤停,好一会儿才吱呀呀地开了门。
正是秀才,此时的秀才已与早几日那倜傥模样大不相同,胡茬满腮,衣衫破皱。
“二位师父……请进吧。”秀才见得七盲与富贵手中包裹,迟疑转瞬释然。
“法师……”那张家小姐立于屋角,套着秀才的长衫,又宽又大,却也干净,两手揉搓着帕子,一副惊吓模样。
“二位施主当真好去处,怪不得山下官兵挨户的搜查亦是无所得,二位可安好?这些干粮想必能解燃眉之急。”
七盲说着瞥了眼屋内梁上挂着的米面肉干,这些食物都需生火蒸煮,为防烟火升空引来官兵,自是无法食用,而秀才带上来的食物早已殆尽。
秀才瞧得这些干粮,眼底一热,拉过张家小姐一同跪了下去。
“师父菩提心肠,谢二位师父成全之恩……”秀才拉着小姐的手,连连叩头。
“敢问法师,我家祖、祖母……”张家小姐哽咽难言。
“张家上下可还好?”还是秀才代为问了出来。
“张家上下一团混乱,老夫人每日以泪洗面,女施主若是此时回去,许还能……”七盲的话没说完,便被张家小姐的哭声盖了过去,哭声之悲尽带悔意。
秀才望着小姐,咬唇不言,眼底一抹心疼,却也无从劝解。
哪想小姐哭声过后,竟是摇头不语,直对着八苦寺的方向连连叩拜,可那头却是摇的坚定,以至秀才也抹起了眼泪。
二人泪眼执手,坦言于七盲。
张家小姐自幼体弱,张家老爷便做主请了女教习来教小姐习武,贵人家的小姐自是不能真得耍刀弄枪,不过是打打太极,习习八段锦这等强身健体的架势。
许是太阳晒得多了,许是筋骨活动开了,当真不常生病了。
张家小姐自幼长在深闺,又是独女,难得与那女教习很是谈得来,老爷一高兴便允了张家小姐随女教习同往老家探亲。
那女教习家中说也奇怪,一儿一女,却是女子习武,男儿学文,倒也各取所长,皆有所得,那儿便是女教习的弟弟,今年方考取了乡试的头名,得了秀才。
有情人相遇,哪需什么天长日久。
不过寥寥数语,已是一个芳心暗许,一个情真意切。
奈何世间事总难欢喜,门当户对,祖宗礼法,莫不横在眼前。
秀才本想待考取功名之后再往张家求亲,然会试虽在眼前,殿试还需一年。
而张家此次明为探亲,实是为了小姐的婚事,张家早已属意小姐的姨表哥哥,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张家上下无不欢心,只小姐一人独自惆怅。
正哀愁抹泪的时候,却在随祖母敬佛时发现那秀才竟是一路跟了来,你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发现他就站在你的身旁,此间喜悦实是言语难描。
走走停停,借着老太太修佛,张家小姐便逢庙必进,这二人,一路不知烧了多少的香,也不知传了多少的情。
有心人携手,亦等不得天长日久。
出了清远镇,再行百余里便要到家了,二人不得不趁着此等时候做下决定,张家小姐婚事在即,等不得秀才明年登科。而秀才更是满心佳人,亦等不得一年诀别。
如此,便在佛祖前,纸笺传情,定下了夜奔之策。
8
张老夫人日日地往佛前诵念,哀叹连连。
莫说清远镇,就是隔壁的几个镇子,张家老爷也是搜了个底朝天,仍是未曾听得任何消息,
“法师啊,你说我这孙儿是为了什么啊?投生在这等的好人家,如何就要走啊?”不过七八天,老夫人已是瘦了许多。
“佛陀生于王宫,尚且远走苦修,世间繁华在有缘人眼中不过一片荒芜,小姐乃有缘之人,此去不论为何,必能安然无恙,老菩萨也需得放宽心才是。
“所谓悲喜,不过人心,于老夫人是悲,也许于小姐便是欢喜了呢。”七盲连声劝慰。
老夫人顾自抽咽,却也无法。
哪想正说着,张家的小厮便带着个衣衫褴褛,满脚黄泥的乞儿进了来,那乞儿直说自己得了封信,送信人说送到这便可得赏银。
老夫人接了信,顿是泪如雨下,正是张家小姐的字迹。
信中字句不多,不过是报平安并着一句“孙儿出走乃是佛缘使然,勿要来寻,若有缘他日可见”的话,老夫人捧着信又是一通的哭。
待得想起询问乞儿是何人给了他信时,那乞儿已是没了踪影,莫说踪影,就是脚印都寻不着一个了。
9
烈日长空,石榴花红,张家昨日已搬下了山,寺里霎时一片清净。
“师父,这样对吗?”富贵把喂给风月的海菜面团搓长搓圆再搓长,风月在一旁看得直瞪眼。
“嗯。”七盲仍在刻着他的青竹。
“不过我今日上山送干粮的时候,二位施主正带着草枝编就的花环,当真欢喜。”富贵终是把面团扔给了风月。
“嗯。”七盲手里的青竹已是刻得差不多了,上面依次一排小孔,俨然一根竹笛。
“可出家人如此,不算犯戒吗?”富贵有些迟疑。
“不止犯戒,好像也违了当朝的律例……”七盲话虽如此,却是不甚在意,另取了几片芦苇叶子做起了笛膜。
“啊?完了,他们是欢喜了,我佛怕是不能欢喜了。”富贵一阵懊悔,对着佛龛叩起了头。
“众生不能欢喜,我佛就能欢喜了?”七盲抖了抖笛子放在嘴边,清音婉转,涤荡人心。
是夜,七盲吹笛,富贵叩头,引灯大师自在禅房不语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