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八苦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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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是非

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脉,巍峨连绵,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1

秋风紧,北雁南飞。

七日毕,信众散去,诸僧众亦接连告辞归去。

一时一再挽留引灯大师多待几日,富贵倒是很高兴,接连七日的法会,光是诵经就已是站得他腿脚僵直,若是再挑着担子下山,他只怕要瘫在那百级石阶上了。

“师兄,藏经阁中古书甚多,你何不去看看?”一时正率着一众武僧习练,扭头看见七盲,忙上前道。

“好。”七盲点头应声,一如从前。

“只是这藏经阁太过大了些,反倒不如八苦寺的经堂呆的舒服了。饭堂也是,太大,人又多,吃饭都不香了。”一时说着抹了把汗,又往练武场上去了。

“那我且哪里舒服就去哪里吧。”七盲懒洋洋地出了武僧院,一时扭头看去时,只瞧得耀眼秋日下,一瘦长身影隐向门外。

未及午时,僧众暂歇。

“富贵,你师父呢?”一时往僧舍来找七盲,却只瞧得富贵一人在整理衣物。

“在千佛殿呢,说是要走了,得跟诸佛打个招呼。”富贵应声道。

“几时走?不是说多待几日吗?”一时的嗓门上了来,震得富贵一激灵。

“没说几时,只说这两天……师叔,你是舍不得我们吗?”富贵瞧着一时瞪大的黑豆眼,忍不住咧嘴笑道。他们来,一时高兴得每日里都嘱咐饭堂炸豆腐丸子,那是他觉得最好吃的东西,一如他修佛时一般执着。

“修佛之人,来往不念,谈何舍得?”一时扭头道。

“师叔,你要舍不得我们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啊,我师父还让我跟你学功夫呢。”富贵仍是笑道。

一时看了看富贵,双眼黯然,摆手去了。

2

晨钟未响,鸡鸣初遍,金乌影浅,玉兔犹明。

“方丈,师父,咱们怎么走这么早?不和问澄大师、一时师叔、空白师兄他们打个招呼吗?”富贵困得摇头晃脑,一步一颤地跟在七盲身后。

“不用,庙子是给我佛建的,和我佛都打过招呼就行了。”七盲摆了摆手,扶着引灯大师行去。

一阵冷风卷来几片落叶,扑啦啦滚去,大多的花都已凋了,只几朵野菊立在路旁,绽得静美。

“秋天又要过了……”引灯大师不由叹道。

“过去的东西太多,不差一个秋天。”七盲也看向那落叶。

富贵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冷颤,不由裹紧了衣襟。

一路行去,仍是来时的路,仍是来时的船,仍是来时的繁华街道,然此时再看却已是大不一样。

“师父,我是不是经念得太多了?”富贵坐在面馆里,看着对面街口的大红灯笼叹道。

“怎么,觉得自己要长寿了?”七盲喝了口面汤,也扭头看向门外。

“不是,师父,我是觉得最近心里好像看开了许多,这一路走回来,众生的苦似乎已换了模样。其实,人生苦并没有八苦那般许多,只一苦,欲望之苦。对也不对,师父?”富贵端着面碗呆呆看着灯笼上“镜花水月”四个黄灿灿的大字。午后时分,那条街仍自冷清,像所有的青石板老街一样,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过往。

“众生的苦自然是只得众生自己才知道,你看八苦也好,你看一苦也好,和众生有甚关系?”七盲拿起醋瓶倒向面碗,不想,倒得猛了些瓶盖掉落,虽有绳子穿过瓷盖上的小孔连着瓶身,奈何醋流已是没了阻挡,那汤瞬间便是扑鼻一股子酸。

“可众生一定皆苦吗?”富贵抿了抿嘴。

“不见得,不见得,你看你师父,这会儿就是酸的了。”引灯方丈自顾拿过醋瓶,按住瓶盖,滴了几滴进碗里,喝得美味。

富贵跟着傻笑了半天,这才想起问:“师父,为啥经念多了就要长寿?”

七盲挑眼看向门外三五打闹的孩童,但见其中一孩童捂着耳朵冲另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孩童喊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3

竹枝摇,细雨飘,河水映孤桥。

雨滴敲在水面上,一个个水花像火上的豆子一样炸开再炸开,让富贵想起了那个被祭了河神的婴孩,也想起了自己。如果不是运气好,兴许,他也已是水底一架枯骨了吧?

如此想着,不免愣了神,眼前现出了那婴孩死去时铁青的脸,和湿透衣衫下短小的身体。人说天道有情,人也说水火无情,人还说我佛慈悲,可却是谁也阻止不了一个生命的离去,谁也阻止不了……

“那是什么?”引灯大师突然指着前方岸边一处黑影惊道。

“是枯木吗?”富贵眯着眼睛看去,却是浑身一怔,不是枯木,那黑影在动,若是那淹死的婴孩也还会动……

不等旁人开口,富贵已扔下担子,冲着前方奔去。

倒得近前,果真是人,只是此人长不过四尺,重不过斗米,原是一位小童,看去不过十岁上下,上身攀在一段枯木上,下半身仍自泡在水中。

“咳……咳咳……”小童微微发出咳嗽声,身体却仍是伏地不动。

“小施主?小施主?”富贵把小童推拉上岸,慌忙按压拍打,小童哇哇几口脏水吐出来,这才醒了神志,却也是有气无力。朦朦胧睁开眼看得三个光头和尚,却像受了惊吓,挣扎着甩开富贵,尽着全力像一旁爬去。

“小施主,小施主莫怕,我等不是恶人……”富贵正想上前,七盲已是扶着引灯大师赶了上来。

“别怕。”七盲只说了两个字,便扯过那孩童,双手如钳,掐在小童脸上,举起酒壶就倒了进去。浊酒呛辣,却也暖身,这等深秋里在水中泡过,莫说是个孩子,就是个铁骨铮铮的大汉,也要落下病根不可。

小童被酒水呛得涕泪直流,喉头辛辣,腹中一股热意,挥舞着手脚挣扎了几下,人却是又晕了过去。

雨势渐大,三人只得匆匆背上小童赶路,不及一里地就已是再行不动,雨滴大得砸在油伞上砰砰作响。又迎着阵阵东风,纵是有着雨布包裹,鞋袜也是湿了透,幸得不远山壁下有一浅凹处,足有丈余大小,正好避雨。

“这孩子……哎……”富贵趁机替小童更换湿衣服,湿衣脱下,小童身上尽是各色伤痕淤斑,引灯大师见得,连连叹气。

雨势如瀑,索性山壁遮去了东风,不至吹进来,倒也算得了处干燥之地。

七盲拢了拢地上的干草枯枝,自挑子里拿了火石来,火是点起来了,只到底还是浸了雨水,一股股的白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直烧了一刻钟,火旺起来了才算好。

“咳咳……咳咳……”小童被湿木呛得醒了来。

“小施主,你可要喝些水啊?”富贵举着水壶上前,却是被那小童一把推了开。

“坏人,土匪……”小童撕心裂肺地喊着,连滚带爬地自地上起来,转身就跑进了雨里,在地上胡乱摸着,石子枯枝,瓦砾果核,不论摸到了什么,都是一股脑地向三人掷来。富贵站在最前,被石子打中了腿骨。

“小施主,小施主,我们是好人,是修佛之人,你莫要怕!”富贵一面护着引灯大师一面大声喊。

那小童在雨里也是跳着脚地喊,只是雨声太大,听不清楚。

“回来!”最后还是七盲踏着风雨揪了小童回来,只这一会儿,小童又是从头湿到了脚。

“打的就是你们这些秃头和尚,修佛,佛有什么好修的?佛只会让俺爹不要俺,佛只会看着俺淹死在水里,佛还不如俺家狗子有用。俺家狗子还能看个家,认个人好坏,替俺找俺爹回家……”小童被七盲提在空中,连连伸腿踢着,嘴里骂着骂着又扁嘴哭了起来。

“阿弥陀佛,孩子,你这是遇见了什么事啊……”引灯大师上前接了小童落地,小童伸手就要推,又被七盲扯了开,一把按在角落里,一双鹰眼,满目无情,看得小童不敢再动。

“小施主,怎可如此诋毁我佛?”富贵也是被气得跳脚,又怕小童再跑去雨里,便挡在了小童身前。

“呸,你们和那骑着马驴甩鞭子的土匪都是一伙的!”小童伸腿踹向富贵,富贵躲挡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正被草鞋底踹在脚趾上,疼得弯了腰。

“哎,你……你……我没……”小童被富贵吓了一跳,不敢再踢,有心道歉却也是说不出口。

“我救了你,你为何还要伤我?”富贵按着脚叫道。

“俺……俺没想……”小童一时心虚。

“疼死了,日后我若是不能走路了怎么办……”富贵抱着脚打起了滚。

“俺不曾用力啊,俺也不是故意的,大不了俺陪你一只脚就是了,反正银子俺是没有。”小童吓得想上前看看又是不敢,只得抬头看向引灯大师,奈何引灯大师也是一脸严肃,就更甭提七盲了。

“我不要你的脚,只是你无端伤我,总要和我讲讲是何等缘故吧?”富贵俯身在地上抬起头看向小童。

小童抿着嘴好半天,一句话没讲,嚎啕大哭。

本以为他哭过了便会讲,哪想着,哭着哭着,他又睡了过去,富贵只得再找出自己的衣服来给他换上。可到底还是着了凉,这一觉睡得昏沉,不知雨停,不知路远,直等得三人投了店,小童也是没能醒来,只两颊通红地胡乱喊着:“爹……爹回家……”

引灯大师着酒在小童身上搓洗了半宿,小童的烧才算退去,又是一夜好睡,直睡得鸡鸣三遍,才转醒过来。

“孩子,你叫什么啊?”引灯大师端着粥碗问。

那小童也不应声,只是看着碗里白粥咽口水。

“罢了,吃吧。”引灯大师瞧着小童胳膊上一道道的伤,想是昨日在水里被浮木刮伤的,心下不忍,把粥递了过去。

日上三竿,白粥三碗。

小童吃饱喝足,因着还有些烧,只裹在被子里发呆,坐一会儿,躺一会儿,任凭富贵怎么问,也是不肯讲为何落水,又为何咒骂我佛。

“你爹也是个和尚?”七盲开了口,他原本站在门前望天,不知何时立在了床前。

小童瞧着七盲,往里侧退了退,点点头,又摇摇头,两股热泪滚了出来。

小童不过十岁,母亲早亡,父亲本是山上樵夫,一日起义军打来,朝廷发了布告说要抓人去打仗。他父亲正为着征兵发愁,遇得一个老道,打着卜字幡儿,踩着七星步,掐掐算算,说小童父亲生有佛缘,佛缘未尽化作了命里一劫,或战死沙场,或出家为僧。

便因着老道一句话,小童父亲果真上山剃了头,除去不时托人送些粮食归家,再不肯下山。小童上山找了多次,皆是被拒门外,请求无用,哭闹亦是无用。

“不是说那佛救苦救难吗?不是说菩萨是好人吗?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好端端把俺爹拐了走,土匪一样。”小童越说越哭,越哭越骂。

小童想告诉他爹,佛是假的,是不会救苦救难的,便纵身跳了河,再醒来时,他已被裹在浮木间卷来了此间河段。

“这是什么佛啊?佛没救俺,也不让俺爹救俺,他还不敢让俺死。俺要是死了,一定去问他,为啥……为啥不让俺爹回家当俺爹,非要当和尚啊……”小童越哭越伤心,以至连早间的饭都呕了出来。这么一折腾,不等入夜,又是烧得滚烫,满嘴胡话。

4

望月,听风,数落叶。

引灯大师捧书静读,富贵轻敲木鱼,七盲坐在窗前蹙眉望月。

“师父,今天的月亮怎么了?”富贵停了木鱼,轻声问。

“不知道。”七盲摇头。

“你都看了快一个时辰了。”富贵放下木鱼,凑了过来。

“我没看月亮。”七盲仍自仰头直视,弯月如钩,银亮清冷。

“那你看什么呢?”富贵向窗口探了探头。

“看我佛。”七盲轻语。

“看得……到吗?”富贵再探了探头,以至整个上半身都伏在了窗前。

“嗯。”七盲点头。

富贵伏在窗前,良久才回身道:“师父,你是想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只要心中有慈悲,望向何处,都可得见我佛,是也不是?”

“哎……”七盲起身,举起富贵的手向窗外伸去,“顺着看,看见了吗?”七盲掰出富贵的食指,直指前方。

富贵顺着自己的手指望去,月光下隐约瞧得远处一座塔楼,黑影幢幢,颇为高耸,塔楼顶部环刻有佛像,因着楼顶乃是琉璃瓦铺就,月光下颇为靓丽,倒也看得出佛像轮廓。

“富贵,你可知道修佛之人贵在何为?”七盲正色看向富贵。

富贵被问得一愣,看向引灯大师,奈何引灯大师径自读书,似是并未听得二人谈话,只得坦诚摇头作答。

“贵在多诵经文,少做感悟。”七盲举起戒尺便是一下,正敲在富贵头顶。

富贵揉着脑袋,抿嘴不语,好半天床上小童半睡半醒嚷着口干,喂得了水,又是睡了去。

“师父,修道之人借着我佛的名号信口雌黄哄人出家,以得钱财;为人父者顶着我佛的光芒撇舍亲子,以求正果。到底谁错的更厉害?”富贵抚了抚小童额头,尽是冷汗。

“你说呢?”七盲反问。

“自是老道,想来怕也不是什么真正的道友,乱世如此,说不得就是哪里的骗子拐了身衣裳胡言乱语。”富贵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佛也好,道也好,修的皆是智慧,哪里就被人传成了妖魔鬼怪的邪术。

“不对。”七盲摇头。

“那是小童之父?为人父者,上不能为国效力,下不能庇护小儿,只听得一个佛缘便跑去剃了度,未免不忠不义……”富贵看向小童,又是叹了口气。

“也不对。”七盲还是摇头。

“师父,那是谁的错?”富贵挠头。

“是我佛的错!”引灯大师双手合十,苍老之声传来,满怀深意。

七盲点头不语,富贵歪着头怔愣了好一阵子,恍然悟道:“我明白了,是我佛的错,是我佛普度众生之名已深入人心,以至众人打着我佛的名号胡说一气也有人肯信。我明白了师父,我明白了!我有慈悲意,奈何众生苦,不清是与非,何称如来世!是我佛的错,也是我们的错!”富贵越说越是兴奋,冲七盲叫道。

“明白就明白,喊什么?我佛错不错我不知道,你肯定是错了,该睡觉了不知道吗?去打热水进来洗脸!”七盲挥了挥袖子,待得富贵出门,这才露出嘴角一抹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