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脉,巍峨连绵,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1
一路北行,一路秋。
清霜冷絮,红叶满阶,尽扫西风,黄花迎冬。
因着小童生病,脚程有所耽搁,偏生那小童又极不省心,每每行至人多处,便大声咒骂佛祖和尚,引灯大师虽是不甚在意,但到底还是有损我佛名誉,只得改做夜间行路,如此一来,速度又是慢了许多,待到得清远镇时已过了立冬时分。
“方丈、师父,终于到了!”富贵站在翠峦山下,看着满山的秋黄,说不出的舒爽自在,连担子都觉得轻了几分。
“秋子,你看,咱们到家了。”富贵又扯了扯小童,他用两个铺满芝麻的烧饼换得了小童的名字。
“家?”秋子抹了把鼻涕,望着远处的山门,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便要走。
“孩子……”引灯大师开口欲拦,七盲已是一胳膊横在了秋子面前。秋子抬头看了看他,又是“哼”的一声吸着鼻涕转到了富贵身后,偷眼看向七盲,不再动作。如此乱世,他一个孩童无依无靠,不跟着他们还能往哪儿去呢?其实就是无人阻拦,他也还是要跟着上山的。
可直等得过了山门,入了寺门,秋子才真的明白这个家是个什么样子。
这哪里像个寺庙,屋顶脚下皆是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也不知是有多久没扫过了,更甚者则是这满院子的飞禽走兽,猫多狗多爬虫也多,殿前的大香炉下还盘踞着几只狐狸,或花黄,或纯白,或龇牙,或亮爪,正和一个大和尚对视着。
那和尚身高体壮,皮肤黝黑,一双眼睛黑豆一样圆,身上更是穿得奇诡,草灰色的缁衣上写满了经文,大大小小的字铺满衣襟,腰插柳枝,怀揣净瓶,胸前还挂着一小尊佛像,左手举着经书,右手挥着扫帚,正冲着狐狸嘶嘶哈哈地喊着。
“一时?”引灯方丈率先踏进门来,也是看得一愣。原来他们走后,一时便追了出来,奈何却是走岔了路,他们又多有耽搁,以至于一时反倒早到了数日。
“一时师叔?你怎么来了?我的天啊,阿弥陀佛,这是怎么了啊?”富贵从方丈身后探头看来,也是惊得大叫。
“方丈莫急,待我赶走这些妖怪再与你等细说,大胆狐妖,你我争斗数日,今日便是你讨饶之时!”一时的嗓门已是沙哑,想来已不知在这斗了多久了。
“非关!”但听七盲门外一声喝,那香炉下最为雪白的一只狐狸摇身而起,化作人形,眉眼细细,面如冠玉。
“好你个狐妖,看贫僧送你往生轮回!”一时举着扫帚便要打,哪想非关衣袖长甩,一阵风起,飞沙走石,难睁双眼。
风静时,院中的动物已是没了踪影,只几只胆小的硕鼠尚留在原地,见得风平,这才四爪频乱,跑出了寺庙。
“你这大和尚好生无礼,我几次三番与你说我乃是这护寺的狐仙,你偏生不信,一连数日地追打,今日我便助你往生极乐……”非关咬牙切齿,双手凭空现出一把长剑来,剑长三尺,寒光粼粼。
瞧得那宝剑,一时也是甩去经书,双手持扫帚,腰身绷紧,面色凌然,作势便要打,但听引灯方丈大喝一声:“住手!”
“阿弥陀佛,皆为寺中修行,何以棍剑相向?速速收去兵器,不得无礼。”引灯大师佛号一声,说得一时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他走了不过年余,何以这八苦寺中竟多了个妖精?
2
月色清,夜风寒。
一时裹着长衣坐在长廊上,看着七盲饮酒,又逢月圆,却已无花,那往日大红的芍药已殁入黄土,树下枯净,化了花冢。
“你怎么不急了?”七盲抿了口酒问。
“寺里都有妖精了,喝酒还有甚稀奇?”一时紧了紧衣襟,垂丧着头道,声音依旧是大得震耳。
“师弟良久未见,倒是很有长进。”七盲干了杯中酒水,空捻着酒盅高举对月,薄胎瓷白,清风明月。
“师兄何意?”一时眨了眨眼。
“既来之,则安之,你已不似往日执着。”七盲满了酒杯,举对一时,仰头饮尽。
酒香袭来,一时眉头紧蹙,连连摇头:“师兄,妖怎可留在佛前?”声音极大,便是院外洒扫的富贵都听了个清楚。
“佛都没摇头,你摇头作甚?何况,众生皆同,哈哈哈。”七盲陡然开口笑了起来,这一笑便不可收,直笑得仰面朝天。
“师兄为何发笑?”一时莫名。
“我笑那佛陀若是能摇头叹气,哈哈,看得世间如此,定要每日摇得脖颈断裂,叹得口舌生裂!哈哈哈……”七盲笑得愈烈,连连拍打地面,以至酒杯不稳,洒了满襟的酒,连带着一旁碟子里的花生米都给拍得滚散一地。
笑了许久,伏地大哭,满腔悲悯。
3
山木渐黄,落叶叠叠,洒扫无语,大哭长声。
僧舍内七盲的哭声传来,拿着扫帚的富贵也不觉红了眼。
“你那师叔好生愚钝。”非关将将洒扫后院归来,未曾瞧得富贵抹泪,满心仍自懊恼一时不听言说,不讲道理。
“追了我五天还多,不然何至于这许多落叶……被他闹得居士们都不敢来了,大殿里尽是灰尘,明儿你去擦擦吧,我要去经堂读……”非关顾自说着,月下长影,天人之资,自其修习以来,智慧愈开,行为举止亦安然许多。
“怎么了?”非关侧耳倾听,悄声问。
“师父在哭众生……”富贵叹气。
“众生怎么了?”非关不解。
“我说不清。”富贵张了张嘴,想说众生苦,又觉不是,想说众生悲,也觉不是,几句词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摇了摇头。
“大和尚,众生怎么了?”非关踏步入僧舍,瞥了一眼一时,双手攥拳背于身后问向七盲。
七盲仰头望月,长叹一声,道:“愚痴无明,枉受苦难。”两句话,八个字,两行泪。
“你不该哭。”非关抬眼放空,目无定物,四个字说得很轻,轻得就像他离去的脚步。
“你哭,你也就成了愚痴无明。”非关站在僧舍院门前,扭身叹气,举头看了看明月,又回身看了看七盲,转瞬便消失在了黑夜里。
“师兄,那妖精……说得在理。”一时垂首一旁,突然开了口。
“若不想愚痴无明,需得自度,然七盲之人,若是还能自度,于这世间众生岂不是不公?愚痴便愚痴,无明便无明吧,救不了众生苦,能受得世间殇,也算我尽了心力……”七盲扔开酒杯,举起酒壶仰头便倒,玉液无色琼浆无颜,却是醉人醉心,一迷七窍。
4
钟声扬,檀香袅。
七盲刚刚醒来,便见富贵坐在榻前。
“师父,你为何不自度出尘?出尘方可入世,入世才能度人,这是你教我的。”
“你可记得你十四岁那年,我还曾教过你一件事?”七盲轻轻扶额,微微叹气道。
“十四……师父教过太多……”富贵冥思无果,只得摇头。
“提笔。”七盲指了指书桌上的纸笔,富贵匆忙拿来,跪坐一旁,静待教诲。
“麦子,玉米,黄豆,各取三两磨粉,以水调稠,以匙为量,入锅摊平,小火……”七盲一字一字说,富贵一字一字写。
“师父,这是做煎饼……”写得两句,富贵已是哭笑不得。
七盲点了点头,起床穿衣。
“可师父……这和自度……”富贵点着鼻尖,满面不解。
“今日早晨若做不得一斤煎饼,我就送你去西方极乐问佛祖,何为自度!”七盲理了理衣襟,鹰眼带笑,甩袖往水房去了。
“师父!总共加一起才九两面……”富贵捏着手中做煎饼的方子,连连懊悔,这自度一事,师父不醉的时候,是万万问不得的。
饭堂中,四人一妖,端坐桌前,一时仍自看不得非关,端着碗往一边去了。
非关倒是不甚在意,本就灵性非凡,今佛前修行,心思更是明了,以至引灯大师也是连连夸赞。
“大师,大师?”这边饭还没用毕,却已听得外间人连声呼喊。
“施主。”富贵迎到殿前,便瞧着一商贾模样人物站在门前张望,身后三五小厮,俱是扛着高香,手提食盒。
“哎哟,小师父,小师父,听说你们回来了,我这就赶紧来了……七盲大师可在啊?”商者身体肥胖,上得这山前石阶已是满头大汗,此刻冷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哆嗦。
“施主请殿内稍后,小僧这就去请师父。”富贵一路小跑奔去饭堂。
“这位施主,贫僧七盲。”七盲到得殿中时,商者正在佛前摆放供品,只瞧得灯烛油膏,甜点瓜果,素食菜品,另配着各色萝卜的雕花搭在碗边,怪不得需得三五个人跟着,供品之多,足摆了满满一香案。
“大师、七盲大师,阿弥陀佛,在下贾七,在镇里经营点小本买卖,近日不知为何,只觉家中有鬼祟作怪,想请大师下山给看看……”这贾七倒是个急性子,瞧见了七盲,便一股脑地把事儿说了出来。
“贾施主,这看宅卜卦的事儿,不是该找道士吗,怎生来这八苦寺了?贫僧不过吃斋念佛一平常人,怕是无能为力。”七盲连连摇头。
“不不不,早就听闻七盲大师法术高强,早间还有人在咱这寺中听得仙乐闻得仙香,都说咱七盲大师曾闭关余年,出关便悟了道,我知道您乃出世高人,还请大师救苦救难,慈悲为怀啊!”贾七说着就拜。
七盲再三摇头,那贾七却是几次跪拜,不得已,七盲只得应了往山下走一趟。
待送走了贾七,富贵忍不住问:“师父,哪儿来的仙乐仙香?”
“回头告诉非关,莫在白日对着风月吟唱,也莫要再偷我的酒去泡他那堆稀奇古怪的草药香料了……”七盲无奈。
次日黄昏,夕阳西下,七盲才踱着方步回来。
“师父,贾家是何鬼魅作怪?”富贵迎上前问。
“心鬼。”七盲道。
“这是何等鬼怪?”一时也凑了上来。
“家底殷厚,生意诚信,哪里来的什么鬼,不过是那贾施主心中有鬼。”七盲忍不住叹气。
贾七所谓的小本买卖乃是一家占了半条街的当铺,黑底红字的红木招牌,四柱六扇的大门,三等级的柜台各有伙计招呼,街坊邻居莫不赞贾老板生意诚信,照顾街坊,逢年过节亦是施粥做善,算得户好人家。
若说有事,也只得喜事,贾七近日刚迎了妾室进门,那妾室年方十九,貌美如花,乃是隔壁镇上一户望门寡的可怜人儿,如此一来,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历来这望门寡的妇人都被人当做灾星,大都难得再嫁,孤独终老,而今能入得贾家,虽为偏房,却也衣食无忧,不至再受人指点过活,也算福分。
“如此有何不好?”富贵听得贾家之事,难免追问。
“事是好事,然总有好事之人。”七盲嗤笑一声,却也无奈。
原是一户老邻居,家中妻子早丧,孤寡一人,整日地在街上闲逛解闷,自从听得贾七娶了个望门寡的姑娘进门,便是整日地来店里劝“望门寡丧门不吉,快快休遣归家”。
贾七自是不信,然一日不信,两日亦不信,时日久了,心里终究还是动了摇。
偏生又赶上店中失窃,一尊翡翠的精工白菜丢了。如此一来,贾七心底更是打鼓,又不忍当真遣了妾室,只得求问旁人,这才得了往八苦寺求大师净宅的主意。
“人心不宁,偏要怪鬼魅之物,这鬼魅也是冤枉。”七盲说着摇头。
“那怎么办?可要请方丈劝劝那施主?方丈的经讲得好……”富贵也是挠头。
“不必,我已替他净了宅,心鬼已除。”七盲似笑非笑。
“师父,你还会这个?”富贵眼中一抹光,想不到师父果真文武双全。
“不过是拿着柳枝四下点上几滴水,你也会。”七盲瞥了一眼富贵,往僧舍去了。
“师父,不过是水,如何这等灵验?”富贵连忙追问。
“灵验的不是我手中的水,是那菩萨净瓶中的,这水也无有灵验,不过是专治心鬼。”七盲的话随着衣袂同去,余下富贵与一时。
一个忍笑,一个蹙眉。
不多日,那贾七果然又扛着高香前来,满面的喜庆,一排三支四尺多高的香插在香炉中,倒把香炉显得小了去,佛前的瓜果素食更是摞了半尺余高,便是那红烛也足有手腕粗细,烛芯粗长,只消点得两根,便映得佛前红光一片。
“施主慈悲。”引灯方丈见得如此多的佛品,前来道谢。
“方丈客气,应该的,应该的,七盲大师出手相救,这些东西算不得什么。”贾七倒也谦逊,连连谢礼。
引灯大师自是不知为何,只道是七盲往日做得善事,也不以为意,接了佛前供奉便往偏殿去了,余下一时伴在一旁。
5
夕阳无限,清光将隐,僧舍有茶,香气常飘。
一时正坐佛龛之前,佛龛后隐隐露着七盲装酒的青瓷瓶。归去年余,再归来时,他已不觉七盲破戒,只感大寺之中人心无有自在,反倒时时想念此处。
“师兄。”一时开了口,声音不似往日洪亮。
七盲抬眼,手中依旧洗着茶具。
“我今天将实话告与贾七了。”一时停下手中念珠缓缓说道。
“然后呢?”七盲洗毕了茶具,端坐静待炉上水开。
“他不信。”一时语中有隐隐怒气。
“然后呢?”七盲手持蒲扇轻扇茶炉,火光映来,面色微红。
“他走了,留了许多贡品谢礼。”一时续道。
“然后呢?”七盲再问。
“然后?没了。”一时摇头,想得贾七听得家中并无鬼魅事时,满面厌弃叱责自己修行嫉妒他人,便越发的生气不解。
“然后还有。”水气蒸蒸,气泡翻滚。
“然后还有何事?”一时沉思,蹙眉摇头。
“然后你就念念不忘,满心气郁,来了这里。”七盲提壶沏茶,水落香起,茉莉芬芳。
“师兄是在教导我放下吗?”一时的声音提了上来:“我有心正是非,调曲直,使他面见真心,他却一意孤行,不辨真假,宁可信奉你那一瓶清水,也不肯信我心中直言,佛诲放下,岂是放下真假是非?一时不敢苟同。”一时越说越气,声音也愈大。
“他信了的。”七盲满茶两杯,一杯递与一时,一杯置于眼前。
“若是信了如何就走了,我代你与他赔罪,他也不肯受,如何就是信了?一时本以为师兄除去破酒戒一事,乃算得开悟得道、不拘常理之人,想不到师兄却是屡屡妄言……”一时声大如雷,连盆中眠去的风月都吵得醒了来。
“他信了的。”七盲仍自淡淡重复,举起茶杯细细端详,茶汤嫩绿,盈透清澈。
“只是他若认得自己信了,过去种种岂不成了笑话?他自是不肯认的,便是信也要劝得自己不信。”七盲抿嘴,言语淡然。
“师兄糊涂,都劝说自己不信了,如何就成了信了?”一时扭头,心下犹疑。
“当他开始劝说自己不信的时候,他就已经信了。当你告诉自己该静心的时候,你其实已经乱了。”七盲饮尽茶汤,另斟一杯道,“师弟,你修佛心,也该修人心。”
七盲倒掉一时面前的茶,重换了新的,茶汤落入瓷杯,清浅可见,不似人心。
一时出房门时,富贵已在门外候了多时,一进一出,行礼无言。
“师父,师叔为何发怒?”富贵来得晚,只听得一半信与不信之言。
“他没有怒,他是在发笑。”七盲扭转身体,面相佛龛。
“笑什么?”富贵挠头,他明明瞧得一时蹙眉而出。
“笑人。”
“什么人?”
“不过是水中裸身之人笑岸上裸身之人,无甚稀奇。”七盲此话说得似是而非,声音却是提了上来。
“我不懂,师父。”富贵懵懂。
“开智之人如水,愚痴之人比石,或动或不动,随心,不随我佛,你不用懂。”七盲语毕,不再解释,徒留富贵挠头噤声。
屋外长廊上,一时背靠廊柱,蹙眉凝思,却是越想脚步越沉,越想越不敢再想。他迈下往此处来的第一步时,便是他执着之时,他不屑贾七叱责时,便是他起嗔之时,他念及香客愚痴时,便是他无明之时……
一时轻咳数声,才往大殿而去,脚步沉重,心思亦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