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脉,巍峨连绵,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1
冬月既逝,年关将近,八苦寺中也愈发有了年味儿。
“都记住了吗?”一时难得教了富贵几式长拳。
“记住了,师叔,我打一遍给你看。”富贵兴高采烈地就要开始,却是被一时止了住。
“武功之义乃是为着强身健体,若日后有所成能得以保家卫国,方是大义。”一时正色道,眼睛却是飘向厨房院门,不及富贵答话,又微微点头道,“若想有所大成需得勤学苦练,这练也并非光指的是这练武场上,平日生活中亦可练习,揉面正是练习拳力的好……”
一时一边说一边瞟着后厨。
富贵初时还听得认真,几句话之后也觉出了不对,随着一时的眼神看去,正瞧得七盲两手皆是面粉地站在后厨院门前点头。
“师父……说好的你蒸馒头,我挂灯笼的……”富贵不免垂头,今儿的活儿看来是跑不了了。
“咳咳……我往殿里去整理烛纸……”一时乘机快步走了去,留下富贵抿嘴不语,一脸怨气。
“师父,师叔什么时候这么听你的了?”富贵垂头丧气地往厨房里走。
“是啊,什么时候呢?”七盲鹰眼含笑,嘴角微翘。
人总是如此,一点一滴,日积月累,待得发现时,才觉疏忽间已变了模样。
“师兄、富贵……来人,快来人……”一时震天的嗓音传过来,便是隔着半个院子,仍觉震耳。
待得二人赶至门前时,一时正扛着一个人往里走。
到得客舍,放倒了来人,摘了鞋帽,众人无不是心下一颤,那人身子算得上高大,却是皮肤蜡黄,脸色铁青,头顶拳头大小一块烂疮,正冒着黄水,那脓水因着冬寒冻结在头顶,疙疙瘩瘩好不恶心。
“罗刀子!怎么是他?”张大夫被富贵拉着进门只一眼便要退出去。
引灯大师慌忙追问,这才知晓,此人乃是镇中恶霸,欺善怕恶,偷盗奸杀,无恶不作。
秋天时候才强抢了养牛的孙家姑娘去做媳妇,孙家本不肯,奈何他身上有着功夫,姑娘又早给抢去坏了名声,便是带回来也没人敢要了,只得点了头,哪想不等入冬,孙家姑娘就给折磨死了。
孙家告到官府,无奈人家手里掐着聘书,又是有目共睹行了礼聘娶进门的,牢里蹲了几天也就放了,结果他一放出来就冲进孙家连人带牛杀了个干净,趁夜跑了……
“这种人,救他做什么?那老孙一家上下多少口人命?老禅师,这才叫天随人愿,这种恶人就该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地惨死山林!”
张大夫平日里仁心仁术,今儿却是看着罗刀子恨得牙痒痒。他与孙家本是几十年的邻居,孙家的妮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哪想,没几个月这一户好邻居就化了白骨。
众人闻声皆是不语,只七盲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他既已倒在佛前,我等又岂能不救?还请张大夫看在佛祖的面上……”
七盲的话没说完,那张大夫已是连连摇头,“大师,莫说我老张不想救他,就是想,他这副样子也是救不得了……”
张大夫说着往门外折了根花枝,戳在罗刀子头顶的疮上,一包脓水鼓了出来,顺着头皮往下流。那罗刀子本已昏迷,这会儿却是给疼得醒了来,张着嘴挤眉弄眼地想叫,也只是发出嘶嘶的沙哑声……
“这病是赖病,需得小心着些,回头把这些东西都烧了吧,往我那取上几服药,诸位大师都喝上一些,再烧些艾草熏熏屋子。”
张大夫丢了花枝冲着众人一抱拳便出了屋,走得比来时还快,步子却是落得坚定,想来便是天打雷劈他也万是不会回头的了。
“方丈……”一时看了看床上龇牙咧嘴的罗刀子,很是犹疑。
“富贵,往张大夫那取药去吧,除了他给的药,再多要些石灰和连翘。”七盲抢在引灯大师前开了口,石灰止血,连翘解毒,然单方药又有几味真能治病的呢?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师兄,还是报官吧,这等人物……”一时却是反对,这等背负几条人命的恶人,焉能留在寺中?
“佛心普度。”七盲摇头。
引灯大师蹙眉不语,良久才道:“即是到了佛前,便以佛心待之吧。”
如此,罗刀子便宿了下来,七盲每日里以石灰伴着连翘替其敷在头顶,屋里日夜熏着艾草,约有半月,那头顶的脓疮逐渐封了口,人也生了些气力。
不知是佛心真普度,还是祸害遗千年,他罗刀子竟是活了下来。
这个年,八苦寺过得极为清静,往年到得年底,总有香客送来米面饮食,另有年终祈福,莫说别的法式,单是大年初一那头炷香便有众多香客争抢礼敬。今年听得寺中留下了这等人物,莫说香客,就是常来往的居士都不肯上山了。
2
冬阳潋滟,红梅欲开,琼苞待裂。
碎雪随着风卷在院中打着转儿,罗刀子裹着棉被坐在门口。他在屋中躺了太久,终于可以撑着下床时,便时常到门前小坐。
“你若好了,便走吧。”一时立在门前,冷声道。
罗刀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舔着嘴唇,没有说话。
自捡回这一条命,他便不常说话了,按着听来的话,他该是个性子暴躁的恶徒。
可今时再看,他萎靡而温和,整日里只是愁苦着一张脸看着院中的枯枝发呆,便是有香客往门前唾骂,他也只是呆坐不动,任其责骂,倒像个出家多年的入定老僧。
“秋子,回来。”富贵一路小跑着追,秋子被按在了客舍院门前。因着怕罗刀子的病传染,老早便把秋子送去了方丈禅房里住,不许他靠近。
“方丈说,他好了,俺不怕,俺要看看,要看看!”秋子抓这门闩不肯撒手,狠命踢踹着富贵。
“你这是……”富贵的迎面骨吃痛,松了手,秋子便兔子一样钻进了客舍的院子。
一时正欲上前,却听得罗刀子开了口:“你要看什么?”因着长久不曾说过话,这声音嘶哑而难听,连罗刀子自己都吓了一跳。
秋子方才还一副浑不怕的德行,这会儿却是不敢上前了,站在那抠着手,一双小眼睛也是不敢直视,只盯着罗刀子眼前的长廊问:“你杀过人?”。
声音虽小,却是惊了众人,富贵慌忙扯了秋子往后拉,一时也连连推了他们往出走。
“杀过。”罗刀子又嘶哑着开了口,眉心拧了拧,又舒了开。
“阿弥陀佛。”一时看着罗刀子,挡在秋子和富贵身前,很是警惕。虽说他病弱如此,但到底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保不齐生出什么祸事来。
“你别拉俺,俺有事找他……”秋子挣开富贵的手,向前冲了几步。
“俺问你,你会杀人,可会杀佛?”秋子扯着嗓子冲罗刀子喊着。
莫说是一时和富贵,就是罗刀子听得这句也是愣了。
“你这孩子……”
一时怒不可遏地就要训斥,却听得门口传来一句:“他若会,你要如何?”
“那我便要他教俺杀佛……”秋子喊着回头看去,见着七盲的一双鹰眼,不免后怕,改口道,“不杀你这儿,杀俺爹那个庙里的……”说到后来已是没了头一句的气势。
七盲翘了翘嘴角,行到罗刀子面前,问:“你会吗?”。
“不会。”罗刀子微微晃动那颗头发长得斑斑点点的脑袋,满嘴黄牙,一声苦笑。
七盲面向秋子正色道:“我佛和你说是他不让你爹来的了?”
秋子咬着牙看向七盲,摇了摇头。
“我佛和你说是他让你爹出家的了?”
秋子攥着拳头,又是摇头。
“我佛和你说杀了他你便能见着你爹了?”
秋子还是摇头,一双眼仍是愤恨。
“出家的是你爹,不来的也是你爹,你何不去杀了你爹,一了百了?”七盲的话没说完,秋子一声喊叫冲了上来,“俺杀了你……杀了你……杀!”秋子的拳头不分轻重地捶向七盲。
七盲不动,也不躲,凭着秋子一通打。
“啊……啊……”打了不过一会儿,秋子只是伏了下去,抱着七盲的腿狠命地哭喊,这哭,便哭了有半个时辰。
“打也打了,哭也哭了,去吧,跟我佛道个歉,安下心来吧。”七盲拍了拍秋子。
秋子垂着头,不敢看向七盲,老实地任富贵牵着,一时被秋子气得两眼瞪得浑圆,一路说教着往大殿去了。
3
寒风忽来,灯笼微摇。
客舍前只余下七盲和罗刀子。
“大和尚,聊一会儿?”罗刀子正歪着脑袋看着七盲,耷拉着一双三角眼,无精无神。
七盲立在原地,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为何救我?”罗刀子先开了口,话说得多了,声音已不那么嘶哑难听了。
“你来寺中不就是为了求救吗?”七盲笑道,似是这话问得不值一答。
“你知我是何人?”罗刀子也是咧嘴笑了笑,满是自嘲。
七盲点头。
罗刀子撇开棉被,向门外蹭了蹭,对着七盲叩头便拜。
“我见你时,你只是病重之人,当下之缘,佛心普度。你无须拜我,也不必心怀感激。”七盲却是不肯受他的礼,扭身便走了。
迎春花开的时候,众人已是习惯了罗刀子的存在,一同用餐,一同礼佛,他就如一个长居在此的居士一般,甚少有人提及他的过往。
说也奇怪,那罗刀子果真像变了个人,见着谁都不肯说话,更是不曾凶恶,身体好些便往殿前叩头。
有人打骂时,他也不动不躲,如那日七盲对秋子般,到得后来,与他说话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时还有人与他哭诉上一场生活悲苦,他也无声,只是听着。
春风渐暖,绿叶青嫩。
罗刀子的身体也随着春风好了起来,头顶虽仍是斑斑点点的长不出头发,脸却已不再蜡黄,身也长了些许气力。
“你若好了,便走吧。”罗刀子在殿前静坐时,又听到了这句话,这话有日子没听过了。
“我不能留下吗?”罗刀子扭身问道。
“不能,寺中不留手染鲜血背负罪恶之人。”身后的人不肯答应。
“我那一病,几近丧命,还不够赎罪吗?”罗刀子的手微微发颤。
“够吗?”身后人不过两个字,便让罗刀子抖得更加厉害。
“我可在佛前赎罪,还望大师慈悲。”罗刀子倒头便拜,他无处可去,又有官府通缉。
“我说过,不要拜我。”身后的人,是七盲。
“砰砰砰……”七盲扭身已走出数十步,还听得身后叩头之声。
次日,罗刀子刚出山门,便被捕快拧走了。
“大师,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啊……”罗刀子一路走一路喊。
“尘世里的罪,你去尘世里还,我佛也免不了你身上的血债。”七盲高声,便是山中的樵夫都可听得清楚。
4
夜凉,茶暖。
富贵盘坐在长廊上诵经,风月睡了一个长冬,刚刚醒来,非关也自山中归来,正对着风月讲山中冬日的趣事。
“师父,当时为何要救他?”富贵不懂。
“当时是当时。”七盲今儿的白茶清香独特,回味悠长。
“师父,他已改过,何故又送他往狱里去?”富贵再问。
“此时是此时。”七盲抿了一口茶,甚是满意。
“师父,我懂了,当时是当时,此时是此时,过往事有过往事的因由,当下事有当下事的因由。礼佛之人不该持着过往看人,所以我们救他,对吗?”富贵咬了咬嘴唇,偷瞄向七盲。
“嗯。”七盲点了点头,又饮了一杯,今儿这茶是五祖寺的畅喜法师托人带给方丈的,果真好茶。
“师父,过往既然已是过往,你又为何不自度成正果?”富贵捏着木鱼问出这句话,长廊上刹时便没了响动,就连非关都是停了吟唱,风月更是“啪”的一下缩回壳中。整间僧舍,就只余下茶炉上翻响的水声。
“你可知过往为何?”七盲挑了挑眉毛。
“不知,但无论为何,已是过往。”富贵垂首应声。
“有过往才有今日,经易念,心难修,自度若是如你说的这般容易,世间便不至有八苦了……喝茶吗?”七盲挥了挥袖子,没有抽戒尺,却是倒了一杯茶给富贵。
富贵饮罢了茶,又敲起了木鱼,只是面色已不若早前安稳。
七盲静观杯中茶汤,清澈见底,眼中隐隐波光。
他此生此世已跳脱轮回,除去自度,别无他路。往事如昨,灰飞烟灭,他其实已经放下了的。
若不是那六十六年一劫,他想来已度去此生了吧?
每六十六年一次,旧忆奔涌,尘事纠葛,所有遗忘的,所有过去的,莫不现在眼前,便是七十年前见得的那只蜘蛛有多少条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更何况那钻心悲痛,离情往事?如此折磨,他该如何忘却?如此人生,他当如何自度?
这劫数,可是佛意?佛意欲何?没人问起,也无人能答,佛陀拈花,含笑无语,人心如蛀,有语难言。
夜风拂过,长廊上一切如常,富贵诵经声声,非关婉转吟唱,风月亦摇着四肢探出壳来四下摇晃,那茶炉上的水,已咕嘟作响。
过往逝,旧心留,当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