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座,高大巍峨,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另有挂单的和尚唤作一时。
1
是夜,星朗,七盲无酒,风月无声。
富贵瞪着眼睛面壁而坐。
“师傅。”富贵开口时,七盲正站在窗前捻着念珠。
“嗯?”七盲的眼仍旧盯着窗外。
“今日一位施主问我,小小年纪为何要出家?”富贵也扭头看向窗外,明月一轮,不虚不实,不近不远。
“你如何答的?”七盲静立。
“万事皆缘。”富贵回道。
这答案是七盲教的,适用于所有答不上来的问题。七盲说过,做和尚不能让香客问住,否则便是抹了佛陀的面子。
“挺好。”七盲一动不动地看着月亮。
“不好。”富贵摇头摇得郑重。
他自幼被人遗弃,终日在八苦寺中,会说话便会诵经,会跑跳便会撞钟,他学佛,他修心,他守戒律,做是都做了,却是从不曾想过为何。
“你可知悉达多为何而生?”七盲沉声问。
“为修佛,为普度众生。”富贵挠头,悉达多是释迦摩尼出家前的俗名。
“后来呢?”七盲追问。
“年80涅槃。”富贵仍旧挠头,他不明白。
“如你所说,他生是为了成佛,可他若不曾成佛,是否就不死了呢?”七盲再问。
富贵无语,肉身修行,没有人是不死的,便是我佛,也要涅槃。
“师傅,你是说我们做事无论前因为何,都不该去执着,因为这些事做与不做都无碍生死,是吗?”富贵挠头的手终于放下。
“不,你出家和生死没关系。”七盲的眼不曾离开那轮明月。
“那和什么有关系?”富贵愣住。
“和缘,万事皆缘!”最后那四个字,七盲说得很慢,也很稳,像是为了确保每一个字都进到富贵脑子里似的。
富贵对着墙壁坐了很久,走的时候,七盲的眼还在望月,手却压在一幅旧画卷上,画卷不曾展开,可富贵是知道的,七盲满屋,只这一幅画。
画中有一宅、一树、一红莺、一黑雀,宅院窗后,有一淡青人影,身姿纤细,头面模糊。
此画原挂在佛龛后的墙上,却在风月来以后,被摘了下来。
风月,是富贵打水时游进桶里的一只龟。
2
今夜有风,今夜亦有月。
七盲的手苍白纤长,画卷亦如此。
月色斜光晓,难明暗夜人。屋内燃着灯烛,月光撒尽清辉,七盲的眼却是漆黑一片,见不得丝毫光亮。
每六十六年,他便要应着这名字盲上一回,耳眼口鼻七窍皆盲,空留一颗心,枉受锤炼。
忘却的想起,鲜活的颓败,眼前的远去,若人之轮回,旧念不休,善恶难辨。
东方渐白,铜钟声声,七盲却只听得浅浅余音,他的眼已盲了,鼻子也已分辨不出味道,听力正在渐渐退化,口中更是干涩难忍。
想必到不了明晚,他便将成为那七盲之人。
“师傅……师傅!”富贵不知喊了多少声,才见得七盲回头。
“去请方丈来。”七盲的头又扭了回去,看向窗外的样子与昨夜一般模样,似是不曾睡过。
“师傅,今儿早课你不做了?一时师叔都在门口站半天了,说昨日梦见了佛光,问我可曾梦见过,佛光什么样?没见过的怎么梦?”富贵问得纠结。
“去请方丈来。”富贵的话在七盲耳中就像水开沸腾般,混沌一片,初时还听得几句,后来便是一个音也听不清了。
富贵歪着头径自说完后面的话,这才往大殿去了,在他眼里,世间尽是趣事和难题,而七盲是答案。
七盲搬去了后山下的一间石屋,据说此屋建于一百三十年前,乃建寺的高僧所造,清远镇民常言,此屋便是高僧开悟往生之所。
3
“富贵!”方丈着富贵每日往后山石屋送一餐饭食,这不过是第二日,一时却已是等在了进山的路口。
“师叔!”富贵见礼。
“你师傅为何面壁?”一时眼似黑豆,精亮浑圆,扫过富贵手中的食盒,隐隐酒气飘出,今日朔月。
“修佛啊。”富贵不解一时为何发问。
“欲成佛当忘我,你师傅连酒都忘不了,如何忘我?”一时摇头。
“我师傅说过,不修我,何修佛?我尚且做不得,如果做佛陀?”富贵也摇头。
一时眼看富贵提着食盒远去,心底却是埃尘一片。忘我,成佛,修我,亦成佛,七盲的话和七盲的人,总是让一时看不清。
富贵把食盒放在石屋门前,昨日送来的食盒还在,一动未动。
“师傅,饭送来了,您想着吃啊。”富贵叩门,屋内无声。
“师傅,你为什么突然面壁啊?”富贵踮脚透过气窗向屋内看去,七盲面壁而坐,肩平背直,纹丝不动。
“师傅,今儿初一,还喝酒吗?”富贵再问,仍旧无声。
“师傅,你记得吃饭啊……”富贵走的时候,除去风吹落叶,再无它声。
“夜幕垂,明月灯,一帘星河悬在空,人而笑,声长虹,心里有个亮灯笼。”
歌谣里唱的大都是对的,夜幕下的翠峦山上,当真看得一帘星河。
可七盲的背却尽是汗水,连坐下的石台都沁出了印子,身上的肌肉绷得像块铁,连牙齿都咬出了血丝,泪水冲的合不上眼,便是头顶的香疤都跟着一蹦一蹦的疼……
他的心里没有灯笼,只有一个无底洞。
4
夜风清长,石屋静谧,七盲本该入定,奈何碎语无边,吵得人心魂两茫。
“你生来命好,得了这上等的差事,便不愁吃穿,富贵荣华,光宗耀祖。”这声音尖细刺耳,却又缥缈无踪。
“小僧叩谢皇恩。”这声音却是那么的熟悉,偏又想不起是谁。
“大师,想不到你经念得不怎么样,这曲儿却唱得好啊。”一阵阵的娇笑混在拿捏的唱腔里听得人骨头都恨不得酥了去。
“你死就是了,莫要问那许多。”杀声四起,刀光剑影。
“因着你的念,我成了形,受得这风,赏得这月,看得这世间真切,随你唤我什么都好。”那女声又柔又软,听在耳中暖在心底。
眼前一片繁华,一席风月,一抹秀色,与众多的声音搅在一起,撕不开扯不断,流连在七盲的四周。
猛然间一阵吟唱,悠悠然传来,似远自天边,又似近在耳畔。
“生由因,死由果,伦常有大道;爱由因,恨由果,来去雾沼稠;起由因,灭由果,世事不可留;念由因,忘由果,清净缘何求;人间八苦一心处,弥陀缘渡无底舟……”
吟唱声毕,正自茫然间,头顶剧痛,劈骨裂颅,所有音容悉数散去,只余七盲体若筛糠,难以自持。
每六十六年一次,七盲本该习惯了的。
5
明洪武二十五年,孟夏。
懿文太子薨,天有异相,恐生战事,应天府钦天监奏请皇孙出家为僧侍奉佛祖,以平乱象、固国山。
太祖不允,令择同姓同年同月同日生者为替身,往应天府报恩寺修行。
于是,原本勤学苦读以求光宗耀祖的同宗少年,被送去了报恩寺剃度。
来传圣旨的太监,卑躬屈膝里尽是掩不住的伪善,他从没想过当和尚也能光宗耀祖。
这和尚做得尊贵,拜在了方丈门下,师兄弟尽是些花甲老者,无人敢管,无人敢教。
年少时起早贪黑地学,眼看着同姓的人高高在上,自家却连顿肉汤都喝不起,一刻不敢懈怠,不想竟当了和尚,轻易便得了世代的富贵。
一时间荒下来,整日里除了诵经就是对着那些个铜像发呆。
仗着身份下山游玩,天长日久,竟然流落到了那书院戏楼里,和些戏子们搅在一起,没完没了地风月流连,情爱唱词,愈发不像话。
老方丈除了叹气,还要替其遮掩。
是代皇孙出家的贵人,若是传出去什么流言,整个报恩寺都要成为皇家脸面的陪葬。
和尚倒也活得舒坦,学着柳三,给娼女们写唱词,又学着桃花庵主写些旁人看不懂的诗,一时间应天府的青楼墙上,竟有大半都是他的字。
便是这样的日子,和尚却总觉填不满心底的欲望,可若问欲望为何?他又茫然。
盛夏一夜,和尚并着些纨绔子弟画舫玩乐,粉浓脂香,莺声燕语,媚眼并着素手,皓腕衬着玉肌,再加上舫内燃着的合欢香,莫说男人,就是女人也要意乱神迷了。
正胡闹间,一阵风过,窗帘飘起,散去了缕缕甜香,吹得人脑中刹那清明。
和尚转眼看去,只见水中一弯明月,清清冷冷,随波微荡,月影旁便是一株紫莲,单瓣,浓蕊,三枚叶,一杆茎。
和尚心中怔念,满眼尽是那朵莲,竟出了画舫,往船头站了一夜。
回到寺里便闭门画下,入夜再往画舫去寻那莲,放眼望去无不是单瓣浓蕊的睡莲,朵朵都美,却也朵朵都一样。
怅然许久,和尚着人把那画上的莲烧制成瓶,青花缠枝的胆瓶,置于床头花几之上,日夜赏看。
如此数年,直至太祖驾崩,洪武改建文,除去超度诵经守灵,和尚仍旧过着他的酒肉日子。
世间的酒,应天府的妓,情爱里的曲儿,不说他知晓全部,也敢说得大半。
曾经的皇孙继承大统,他便成了替天子出家的人,身份愈发尊贵,巴结和供奉的人足以排到报恩寺山门口。
偏生这样的日子没多久,和尚就病倒了,纵是有名医日夜的照料,却是不见丝毫好转,熬了三年,整个人瘦的还不如被褥厚。
偏生燕王兴兵,应天府好一团乱,一连半月,甭说大夫,就是和尚都跑了不少,屋里清冷的只余下他和那缠枝莲的胆瓶。
终日昏沉沉地睡,倒也幸得每日不知谁还想着给他送上一碗粥汤。
喝罢了粥,就靠着床头发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瓶。
“若是我当初如那月亮一般跳进水里,是不是就能干净如你了?”和尚呢喃着又睡了去。
再醒来时,他已被人架去了后山,尖刀架在勃颈处,他那句“为什么?”还没问出来,便被人一刀戳进了心窝。
“你死就是了,莫要问那许多。”钢刀卡进肋骨的声音和这句话一齐挤进耳朵。
远处站着一人,身披袈裟,面色苍白,身边围着四五宫人,虽看不端详,可那周身的气度,僧袍下明黄的裤脚,想也知道是谁了。
皇宫大火,惠帝失踪,寺庙如故,燕王登基,年号永乐,迁都北京。
6
和尚再醒来时,周身的疼痛,胸口尽是褐色的血痂,连带着衣衫黏糊在皮肤上,挣扎着握了握拳,他还活着的。
余光中有一物件,扭头看去却是大惊,竟是那缠枝莲的青花胆瓶。
这才想起昏迷中似有一梦,梦中一女子,紫衫单薄,遗世独立。
“世间万事,皆因念起,我之成形便是你一念而起,佛前数年,我本有往生之运,入六道轮回,再不必附着物件之上。
“今感你前恩,以此运数换你一命罢,是喜是悲,是好是坏,我当不得而知……”。
和尚望着那花瓶,一时呆立,难辨真假。
说也奇怪,和尚虽瘦弱,可这身体却是比在寺庙时多了许多气力,偷了衣裳抱着花瓶,一路连偷带抢地出了城。
恰逢东郊遇一僧人,和尚见得那人怀中度牒,恶从心起,手起石落,杀人灭口,血溅满身,盗得僧袍与度牒往不远处的小寺挂单落了脚。
和尚纵是纨绔浪荡,到底也是佛门中人,而今杀生作孽,终日的心念不安,夜夜难眠。
如此数日,和尚又病倒了去,迷糊间,那梦中女子重又入梦,紫衫朦胧,轻声细语,解其心忧,伴其孤寂。
“因着你的念,我成了形,受得这风,赏得这月,看得这世间真切,随你唤我什么都好。”瓶女娇羞。
“这风好,月好,都不及娘子半分,娘子若喜这风,这月,我便唤娘子风月儿可好?”和尚用手指描过瓶女峨眉,轻声重复着。
“风月儿?”
二人俨如夫妇,同行坐卧。
自此,那胆瓶水不换自清,尘不拂而净,插花常开,插枝常绿。
和尚更是颠倒黑白,深居简出,白日里瓶女不在便要抱着那瓶儿才可安心,一刻不可分。
小庙之小,仅一老和尚,香火之少,饱腹尤难,和尚挂单近百天,与那老和尚甚少照面,他也乐得如此。
初冬时分,红梅初开,和尚想折枝香梅赠予瓶女,便一人入了后山。
僧舍离后山不过半里地不到,可出了门却觉心中空洞不安,每远走一步,心底便下沉一分,惶恐之记忆则上涌半寸,惹得人汗毛树立。
和尚越走越冷,总觉那被他杀害的僧人就紧随其后,那杀人灭口的宫人就埋伏四周,那浪荡时轻贱过的女人冤魂就盘旋头上。
身子里的温热丝丝被人抽走,连步子都发了虚,犹疑间不敢再走,他已是该死之人,若不是瓶女护着,早已化了游魂。
他不该出来,径自想着,连忙止步转身,不想身后却有一人,缁衣长袍,白髯三寸,正是那小庙里的老和尚。
和尚擦去冷汗正待问,老和尚却是一言不发,挥手便是一戒尺,戒尺声声,当头棒喝,震得和尚三魂出,七魄散。
记忆翻涌,往日风月事,善恶罪,悉数涌上心头,头痛欲裂,倒地不起。
耳中只余老和尚声声吟唱,混沌不清。
7
他生,便是为了替人出家做那几年假和尚,逍遥红尘繁华,虚度一生真假。
繁华灭了,真假明了,他便该死,缘起定要缘灭,凡事总有个终结,人生的终结最是简单。
奈何世间事,往往如此,藤枝蔓蔓,难分真伪。
和尚再醒来时,七窍皆盲,看不见东西,听不得声音,辨不出味道,说不明言语,一路摸索着回了庙里,进门却一个趔趄,脚底钻心剧痛。
青花,缠枝,莲,悉数碎裂,和尚看不见碎片,可扎进脚底的那块瓷,却是受的真切。
青中泛紫,正是那浓蕊处,白瓷,白袜,血染殷红。
和尚踩在碎片上的脚,不动不挪,生生往下狠狠压去,瓷片割裂皮肉的声音被喷出的血流冲散了去。
和尚脚踩碎片,泪流无声,只得以这血流声,为那胆瓶做陪葬的哀乐。
是的,他便是哭断肝肠,也已出不得一丝声息……
花瓶已碎,再无人入梦。
又是十年,和尚因着不言不语,不作不为,被人称作七盲。
常有香客来与他诉说悲事,奈何他感得对方悲苦,却是听不到一言半语,心有七窍,已是闭了六窍,只余一窍悲悯并着愤恨,盲眼含泪,无可奈何。
七盲的世界过于安静,以至于忘却了时间,直到许多年后的腊月初八,庙里的和尚渐渐多了起来。
七盲与众人往大殿诵经,说是诵经,其实对他来讲也不过是呆坐罢了。
莫名有人递塞给他一壶水,一口饮下,火辣通透,舌底刺痛,这才发现所饮乃酒,不免惊呼,他已有心向佛,何人如此?
抬眼望去,竟是那曾给过他当头棒喝的老和尚。
这才恍然,他已不盲,不聋,不哑,鼻中更是闻得檀香袅袅。
“缘生缘灭缘有时,万丈迷津自渡人。”一轮金光闪过,只余七盲呆怔当场,问得旁人,方知此庙中本就没有什么老和尚。
是了,他的命,既已跳脱轮回,便无人能渡,唯有自渡。
前缘易舍,旧事易忘,偏生七盲他心中无底,宁愿伫立红尘,也不肯自渡。
腊月初八,是释迦摩尼得道成佛的日子。
可两百年来,他却只是站在红尘路口呆望,遇得迷路之人便指上一指,倒也算不曾愧对佛陀那一壶好酒。
8
富贵再来时,那食盒里的饭菜仍旧未动,便是酒也还在。
“师傅,面壁也得吃饭啊,便是我佛在菩提树下也还要吃果子的……”富贵有些慌,七盲初一小醉,十五大醉,一年醉二十四次,从未有差。
富贵碎念,七盲只顾自面壁而坐,肩平背直,岿然不动。
夏暖秋凉冬将至,富贵日日送饭,自七盲面壁第八日起,那些食盒才算动过,谁也不曾想到,七盲竟然在这石屋中一坐便是大半年。
“方丈,日渐冬凉,香客渐少,小僧欲潜心修佛。”一时在立冬前的晚课上如是道。
“佛心难得。”引灯法师点头应下。
四个人的庙子,两个大和尚都闭了关,一切洒扫事宜皆落在了富贵一人身上,还要替闭关的二人送饭,就连方丈也忙了起来。
初冬的暖阳下,只剩下风月自己,或沉在盆底,或爬上盆沿,一派悠闲。
“哟,师叔,出关了?”富贵送饭第八日,一时已站在了僧舍门前。
“嗯。”一时双手合十。
“悟出什么了?”富贵喜上眉梢,想不到师傅面壁数月不得开悟,师叔今日便出关了。
“一念如波,此生彼落,菩萨于法,应无所住,禅心若是易得,岂不是人人都可成佛了?”一时满面高深,不肯与富贵多谈。
富贵挠头不知如何作答。
但听身后一人道:“禅心本就易得,人人自是皆可成佛,不然这庙子还建他有何用……”
说话的人缁衣褴褛,发丝油腻,双手指甲黑黄卷曲,足有寸于来长,正是七盲。
“师傅!”富贵又惊又喜,忙上前搀扶。
七盲日夜饱受回忆折磨,自己的,旁人的,糟心的,远去的,终日盘桓耳边,驱之不散,直折磨的他比那奈何桥上的冤魂也差不多少了。
“七盲师兄!”一时见得七盲如此,心中隐恸,这酒醉和尚尚且如此苦修,自己一心向佛却只坐满七日,不免自惭。
“师兄闭关数月,可大悟?”一时双手合十问询,很是恭谨。
“大悟?为何要悟?”七盲靠在富贵身上,语气虚弱,眼中却蕴含精光,每六十六年,于他便是一场重生。
“不悟何以成正果?”一时蹙眉。
“蒸锅?对对对,富贵,去厨房用蒸锅给为师蒸些包子来吃,馅儿里别忘了切些油豆腐放进去,快去!”
七盲催着富贵,末了又喊道:“拍根黄瓜,今日月圆,下酒!”。
“你……”一时气结。
“一时师弟,你可听过一句话,事如春梦了无痕,悟与不悟,皆如春梦。”七盲悠悠然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时听得这句话,脸色愈发难看,口诵佛号,拂袖而去。
9
北斗高悬,启明耀眼。
今日的晚课,八苦寺里热闹的让方丈有些难以适应,七盲竟然对着佛像恭敬地诵起了经,一时的木鱼敲得恨不能使出撞钟的力气。
富贵总还是老样子,不然只怕方丈会以为是佛陀显灵,度化了二人。
“富贵,风月这壳上都长绿毛了,你也不给刷刷?”七盲站在门口,盯着盆中绿油油的风月,连连摇头,它本是只金丝格纹的龟。
“龟就是龟,谈何风月?”不等富贵答话,身后的一时先开了口。
“风月和龟有何不同?七盲与一时又有何不同?你看月是月,月看你可还是你?”七盲大笑,笑的是自己,也是一时。
早在闻知方丈替此龟取名风月时,他心中的确也是起过念的。
10
“师傅,师叔怎么了?他在长廊里坐到现在,一直望着月亮出神,也不怕冷。”富贵把混着海菜蒸好的面团一粒粒喂给风月。
“大概是心中一念乍起,不知如何降伏其心了吧?”七盲端起杯,一饮而尽,酒水火辣,心底渐暖。
“他怎么总是念起?”富贵挠头。
“一念生则万念起,由来一念最难平,修佛人时常如此。”
七盲唇角含笑,他已沐浴更衣,剃发镜面,粗粗看去,不过是比以往瘦了些,并无其他不同,连看向窗外的表情都与闭关前一模样。
“师傅,我怎么没有那么多念?”富贵探头看向窗外,一阵冷风吹得他又缩了回来。
“那是福气,要那么多念做什么?”七盲皱眉,又是一杯酒,今日的月圆若银盘,当空高悬。
“修佛啊。”富贵喂罢了风月,伸手往七盲面前的食盒里去拿包子。
“啪!”七盲不知从哪抽出一根戒尺,正打在富贵手上,包子应声落回盘中。
“修佛?先去找个锤子把这窗子给为师修上,大半年了,关不上不知道吗?冻死了!”七盲拍了拍窗框。
富贵修得了窗,七盲饮罢了酒,一时望够了月,引灯大师诵毕了经。
八苦寺里除去余香袅袅,便只风月一龟探头呆立,时而点头,时而摇头,随意招摇,不问世事,恪守龟的本分。
庙中静谧,鼾声四起,只七盲似睡似醒间,耳中似有句句吟唱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