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京都北山,天高云淡,秋风乍起,枯叶纷纷坠落。
岳心瑶执一柄长剑自荆棘丛中飞掠而出,向着前方逃窜的白影直追而去。她秀发高束,眉宇间英气逼人,红衣如火,似与漫天红叶融为一体。
不远处的白衣女子频频回头,面色惊惧,嘴角处依稀可见一行血迹。
“哪里逃!”
岳心瑶秀眉一挑,轻挥衣袖急射出三枚刻着梵文的银针,正中白衣女子双膝,她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大人饶命,我本是一只小狐,只在山中古寺内听经修行,望大人网开一面,莫要赶尽杀绝……”白衣女子苦苦哀求。
“自古人妖不两立。如今你已成气候,本性难移,恐要害人性命。今日我便替天行道灭了你这妖孽!”说着,岳心瑶手中的长剑已刺出。
忽然,只听“镪铛”一声,一柄银剑竟生生截住了她的剑。
“姑娘,我曾夜宿寺中几日,亲眼见她潜心修行,并未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得饶妖处且饶妖。”一个背着木箱的青年人执剑而立,残旧的月白色长衫在风中猎猎飘扬。
他虽面容清俊,但神色惫懒,长发在脑后肆意披散。
“呸!诛尽世间所有妖邪是我除妖师之天职,此乃天下大义。你这叫花子少管闲事!”
岳心瑶怒目圆瞪,又向着狐妖眉心射出数枚银针。只见这青年长剑轻轻一挥,不仅击落暗器,且剑尖已点在岳心瑶肩头。随后,他狡黠一笑,收了剑,抱起双腿血流如注的狐妖扬长而去。
行至一背风僻静处,青年放下狐妖,从木箱中取出捣好的草药敷在她伤处,血便立即止住了。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沈凉。”他抬起头,目中尽是慈悯的温柔,“针中之毒我已替你解了,三日之内便可痊愈。”
狐妖垂下头,颤声道:“我终日在寺中不问世事,无什么银两可予您做报酬。”
“罢了,我只要这个……”沈凉微微一笑,伸出手悄无声息穿透了狐妖的胸膛,收回时手心里赫然多出一点白光,而那胸膛竟完好无损。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将白光小心翼翼收入了囊中。
“我只要你心中所修的一点点爱。”
2
眼见着狐妖被人救走,岳心瑶一路怒气冲冲奔下了山,口中仍咒骂着那半路杀来的“程咬金”。她尚不足二十岁,可一头青丝已白了一半,眼角亦依稀可见丝丝细纹。
山脚下,京都城坊肆林立,熙熙攘攘,一派繁华之景。而城中最富丽堂皇之地当属乾坤街正中“陈记典当行”。
正值午后,阳光温暖和煦,陈掌柜一如既往歪在金绸榻上品着茶点。
忽然,一个小伙计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差点打翻了茶碗。陈掌柜眉毛一横,抬手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掌柜的,那丫头又来要钱了!”小伙计捂着脸说道。
话音未落,岳心瑶已风风火火闯入屋内,握着剑柄的手浸满了汗水。
“陈掌柜,可否提前预支些银两?您宽限几日,我定捉到妖来还债。”
“生意场的规矩,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岳心瑶咬咬牙,竟“扑通”一声跪地,哽咽道:“我实有难处,求求您先给几两救命钱……”
陈老板眯起眼打量她一番,伸出戴着玉石扳指的手捏起了她的下巴,喉咙里哼道:“你一个女人家做除妖师未免太苦了些,不若跟了我,定给你锦衣玉食……”
她怔了怔,猛地立起向门口退去,右手已拔剑出了鞘。
“滚,滚出去!”陈掌柜的脸陡然扭曲。
岳心瑶又羞又恼,仓皇逃离了典当行。
穿过繁华热闹的乾坤街便见一条深长陋巷,其甬路泥泞不堪,路边暗沟散发着腐烂的恶臭。
岳心瑶胡乱抹了把泪,深吸一口气走进一处年久失修的青石砖瓦房内。屋里寒气逼人,仅有几缕阳光透过泛黄的窗户纸投射在一床大红棉被上。
秦深正蜷缩在棉被里咳嗽着。他已瘦得形销骨立,两颊凹陷,但眉眼间依稀可见昔日清逸俊朗之姿。
听见脚步声,他努力欠起身子,嘴唇嗡动道:“娘子?”
岳心瑶笑着应了声,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纸包,将其中淡绿色药粉倒入碗内令他服下。
“相公可觉得好些了?”
“好多了。娘子莫要太操劳,过两日我再上街去卖些字画补贴家用吧。”
“相公还是听张大夫的话,好生休养。我今天又捉到了妖怪,就是那陈老板总赖账……”
秦深轻轻握住她的手,目中满是疼惜。
这时,院外忽然响起一阵捶门声。岳心瑶推开大门,只见门口赫然立着位身着蓝布衣裤手提药箱的中年男人。
“张大夫,又劳您跑一趟了。”
张有德顾不得喝口茶,一进屋便直奔床榻上的秦深,问了两句病状,又替他把了把脉,眉皱得越发紧了。
他摇头叹了口气,打开药箱捧出数个纸包,道:“药还需加量!不然体内寒毒恐有攻心之势。”
见秦深已睡去,岳心瑶悄声道:“张大夫,药钱可否再宽限几日,这些日子以来给相公医病把这家底都掏空了……”
张有德拂须叹道:“医者治病救人在先,不急不急,我七日后再来复诊。”
“张大夫,您的大恩大德心瑶没齿难忘!”
3
次日寒意更浓,清晨落下一场秋雨,打落一树黄叶,金灿灿铺了一地。
秦深面色潮红,额头淌着虚汗,拄着一柄漆黑长剑在乾坤街上踉跄前行。他咬紧牙关,忍受着五脏六腑撕裂的痛楚,一步一步走进了典当行。
“我要当这把剑。”秦深将那柄黑剑放在柜上,身子紧靠柜台勉强站立。
陈掌柜瞥了他一眼,拿出一片打磨过的水晶对着剑身细细看去,目中不禁流露出讶异之色。
“五十两银子。”他摩挲着剑柄说道。
“成交……”
“小黑子,取银子来。”见这客人如此痛快,陈掌柜甚是心满意足。
“且慢!”
只听一声高呼,屋内忽而卷入一股疾风,刹那间剑已离了柜,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人怀中。
那人正是沈凉。
来京都前,他在山中独行了一月有余,已是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本欲当了贴身玉佩换些住店银子,却在当铺巧遇了秦深。
“这剑当不得!”沈凉抱起剑旁若无人地冲向了门口。
陈掌柜方才回过神来,狠捶着柜台嚷道:“有贼!来人啊!”
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一拥而上严严实实挡住了沈凉的去处。可他轻蔑一笑,脚尖点地飞跃而起,又以伙计肩头为跳板轻轻一踩,连人带剑便瞬息消失在了门外。
“掌柜的,人不见了。”
“给我搜!”
见物主秦深尚且淡然,而陈掌柜却如此激动,伙计们虽有疑惑却也只得领了命在乾坤街寻着沈凉。
“秦秀才先请回吧。”
“那银子……”
“若剑寻的回再说罢。”
秦深只得扶着墙慢慢挪出了典当行,刚拐入一处僻静巷子里便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涌起一阵阵腥热,终于忍不住吐了一地鲜血。望着地上秽物,他苦笑着靠在砖墙上缓缓向下滑去……
忽然,一柄黑剑轻轻点了点他的肩。仰头望去,只见墙头赫然蹲着那夺剑的白衣人。
“我与你无冤无仇,何必害我?”
“你病了,病得很重。”沈凉跃下墙蹲在秦深身侧,翻开他眼底细细瞧着,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脸颊,“你若因无钱看病要当剑,那我替你医治可好?”
秦深冷冷道:“还剑,我便不追究。治病这等事不劳您操心。”
沈凉叹了口气将黑剑扔到他怀中,喃喃道:“如此深厚灵力所化宝剑才当五十两银子,不觉得亏么?”
秦深一惊,道:“你是何许人也?”
“在下沈凉,是个大夫。”
“沈大夫,冒犯了。我大约命不久矣,将这灵力当掉又如何,只要能给我娘子留些银子,好让她不再辛劳……”
沈凉满脸黑线,嚷道:“这点银子够她塞牙缝的么?最烦你们这些情种了,唧唧歪歪的。这病我给你治定了,偏让你死不成!”
这时,巷口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典当行的伙计们搜至了此地。
“你家怎么走?”沈凉望着巷口问道。
“从这里向西一直走……”
未等秦深说完,沈凉已背起他向西飞掠而去。他轻功绝佳,即便身负重物亦轻盈自如,一起一落似飞燕点水,飘然绝尘。
4
刚跨进他家门槛,沈凉脸色突变,环屋踱步用力嗅着什么。
“你的病是因何而起?”
“三月前,我与娘子在北山游玩,忽闻树丛中有人呼救,循声而去竟见一人正被条红色巨蟒紧紧缠绕。娘子欲上前施救,可那蛇妖灵活自如,一个摆尾便击落了她的剑。
“见形势不妙,我连忙拔剑将其腰斩,却未曾料到那斩落的半截蛇身竟一跃而起在我前胸狠咬一口,过后方才化作红烟消散。自那日起,我便中了蛇毒,胸口剧痛,浑身虚弱,经久不愈……”
“可请了大夫,用了药?”
秦深打开一个纸包递给沈凉,道:“中毒后娘子请遍城中大夫给我医治,可他们都言蛇毒难解,五日内必死无疑。
“这时巧遇一来京都游历的名医称能解此毒,便服了他开的药粉,确实有效,方才挺到了今日。”
沈凉捻起纸包内淡绿色粉末嗅了嗅,眉皱得更深了。
“给我看看伤口。”
“这……”秦深苍白的脸泛起了红晕,微微解开衣衫,只见胸口处赫然有个碗口大的紫红印子若隐若现。
“都是爷们儿,害羞个什么啊?”
沈凉翻了个白眼,唰一下拉开他衣衫,借着烛光细细端详起伤口来,又道:“你愿不愿信我?”
“愿意。”
“那好,你就按我说的做……”沈凉伏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秦深点点头,忽而目光又穿过跳动的烛火望向门口,轻声道:“沈大夫也请答应我,倘若你见到我娘子,请不要将我是妖这件事告诉她。”
沈凉叹了口气,道:“我答应你。只不过以你千年道行本可以呼风唤雨,活得逍遥自在,何必委身在这陋巷中做个穷酸秀才勉强度日呢?”
“因为我只想与娘子厮守,做寻常夫妻,自食其力,细水长流。娘子十分憎恶妖邪,我更不得以法术欺诳世人,巧取豪夺。”
“想必你娘子一定温柔慈悲,方才让你如此眷恋。”
话音刚落,只听大门“吱呀”一响,一个红衣人影已跃进了门。
“相公……”女子笑声清甜。
突然她眉头一纵,剑“锵”一声出鞘,飞也似地架到了沈凉脖颈,“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凉迎上那凌厉目光,无奈道:“阿深,这位就是你娘子?”
秦深目瞪口呆点点头,又开始不住咳嗽起来。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叫花子,还能追到我家来?以后我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见你两次就打你两次!”岳心瑶手臂一阵,剑刃几欲割破沈凉的皮肉。
秦深连忙上前温柔地环住她,拦下剑,道:“娘子,莫要无礼。这位是沈大夫。”
岳心瑶脸色微红,一改之前咄咄逼人之态,柔声道:“相公你可别被他骗了,昨日他公然扰乱我捉拿狐妖,我看他八成是个妖道之类。”
沈凉也不恼,趁着两人你侬我侬的当儿轻飘飘绕到了门口,对着秦深抛了个眼色便绝尘而去。
5
转眼间就到了张有德约定前来给秦深复诊之日。
天微明,他一路小跑拐进了巷子里,刚走几步就听闻一阵凄惨恸哭声响起,慌忙进了屋门,果见岳心瑶正伏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一旁躺着双目紧闭,面色铁青的秦深。
“张大夫,我相公他五更起忽然浑身抽搐,还未来得及去请您老人家他就断了气……”
张有德蹲下试了试秦深的鼻息与脉搏,道:“夫人节哀,想是近日天气转凉,寒毒攻心,终是无力回天。夫人还是尽快让秦相公入土为安吧。”
岳心瑶将脸贴于秦深冰冷面颊上,又哭道:“还是让我一同死了罢,独自活着又有何意思?更何况如今我连安葬相公的银子都没有,还欠着您不少药钱……”
“见你实有难处,药钱就免了吧。”张有德也抹了抹泪,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终落在那柄黑剑上,道:“我这人嗜好收藏古物,夫人若愿当了这柄古剑予我,我可出钱安葬了秦相公。”
“谢过张大夫。都道医者仁心,心瑶今日得以见识……”岳心瑶取了剑跪于地上颤颤巍巍递给了张有德。
“夫人,夫人快请起!”
在张有德的主持下,不出半日便置办齐了棺材等物。
岳心瑶本欲守灵三日,却被张有德以“此病恐有传染之嫌”为由劝住,当日将秦深安葬在了北山脚下。烧过纸钱,他亲护着哭得近乎晕厥的岳心瑶回了家,又立在院外见她房内烛火已熄方才离开。
那夜正逢十五,一轮满月高悬,月光皎皎,却照不尽这世间的罪恶。
北山脚下,一个人正挥舞铁锹挖着一个新坟。黑色泥土在他身后堆积如山,不多时,一具棺材逐渐露出了地面。
“三月来就等今日,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人吹去棺材盖上的浮土,“收妖就该用巧方,不费吹灰之力,名利双收。”
揭开棺材盖子,只见秦深正躺在其中,一张惨白瘦削的脸笼罩着淡淡月光显得越发渗人。而那人却毫无惧意,笑着抖开一口乾坤袋,又抱起秦深的头向袋内塞去……
“张大夫,您这算盘打得可真好啊!敛财捉妖两不误。”
突然,一个声音如炸雷般响起。
阵阵阴风卷来,张有德手一抖,将秦深的头重重抛回了棺内。
他循声望去,只见月光下一身着白麻布衣,披头散发的男人从不远处一个大坟包后踱步而出,于是心中认定了是鬼无疑。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张有德吼了一句,扭过头又抖开了乾坤袋。
“你设计害死了他,还说未做亏心事?”白衣人轻飘飘移至了他跟前。
“这不是人,是个千年老妖,我捉拿他才是造福人间。”
“唉……同是世间生灵,妖与人又有何异乎?这位秦相公所中蛇毒对人确实致命,可对妖一月内便可自行痊愈,只可惜凡俗的大夫只当他是人来诊治,自是不得法。
“你是个明白人,知道斗不过他,便借治疗之名开了剧毒之药,令其内火灼心,慢慢耗尽自身灵力,好教你轻松虏获,顺便还赚了一笔药钱。”
张有德双目暴突,喝道:“你是何人,莫非也是给冥宫送货的?这单大生意归了我,你休想抢去。”
“我只是个大夫,无什么宏图大志。”沈凉咧嘴一笑,扭头冲着棺材喊道:“阿深呐,你当真死了么?”
张有德一惊,颤抖着回过头,只见棺内的秦深赫然已睁开了眼,目中蓝光幽幽。
6
“你,你没有死?”
“多亏了沈大夫,将毒药掉包为解药,又教我今日一早闭气诈死,待幕后黑手露出马脚来。”
“你,你想怎么样……”见秦深跃出了棺材,张有德一步步向后倒退。
“你走吧,我只求你今后不要伤及无辜,放那些善妖一条生路。”月光倾泻,他长身玉立,宛如神明。
张有德道了谢忙回身前去,然刚迈出一步,趁着秦深不备,忽复转身从乾坤袋中抽出一柄黑剑向他刺去。
“可我没说要放过你!”
剑光飞掠,密集如雨。
“我的剑!”秦深一惊,慌忙闪躲。其道行虽深,但因大病初愈,加之失了灵力剑,终究被张有德所牵制,占了下风。
一旁的沈凉执剑飞身而起,对准张有德后方刺去。可谁知,张有德左手一挥,竟从袖口飞出数条碧色毒蛇如密网般包围了沈凉。
他还来不及斩落所有毒蛇,忽又有一条红色巨蟒蹿出紧紧将其缠绕。
“果然,当时害我这蛇也出自你手,好大一盘棋啊……”
秦深咬牙反身向沈凉奔去,趁着张有德还未追来,急急凝聚内力于指头,向着蟒蛇头部射出一道白光,霎时便劈开了那蛇头,可断裂的蛇身仍跃起向沈凉攻去。
秦深身子尚且虚弱,体力又迅速透支,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住。
“小心!”沈凉挥剑撕扯着蛇身高呼。
秦深回过头,只见张有德执着黑剑正对着自己胸口刺来,瞬息间已来不及闪躲。他闭上双目,想来此次注定无力回天,脑海里又浮现出娘子容颜,不禁溢出了泪来。
正在剑尖划破胸口的当儿,只听“锵铛”一声,一柄剑已截住了黑剑。
“娘子?你……”
“不用说了,我刚刚都听到了。”岳心瑶挥舞长剑挡在秦深身前,头微微侧过,依稀可见眸中点点泪光,“没有你,我又怎生睡得着,只好来坟场转悠,才见得这般荒唐事!”
说罢,她飞身迎上,一头青丝在风中凌乱飞舞着。月光下,两剑相交,剑气铮铮,一时间胜负难分。
“岳心瑶,你相公是个妖怪!人妖殊途,违背天理,你要分得清孰重孰轻!”张有德紧皱着眉挡住她密集的进攻。
“是又怎样,我只知他堂堂正正,比人还好上十分。”她咬着唇,泪还是顺着脸颊滑落,“世人都道‘天下大义’,而我只要与所爱之人厮守……”
“孺子难教也!莫怪我不客气了!”
张有德右腿弓起,左腿向身侧扫去正踩中她双足,左肘挥起又击落她手中的剑。继而,他转身向左环去,霎时间黑剑已架在她脖颈上。
只要秦深上前一步,张有德就将剑于她咽喉贴得更近。于是,他只得停在原地,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暴突。
“若想救你娘子,就一命换一命,自刎于此。”
岳心瑶被剑抵着,脖颈处已破了皮,眼睛里依旧是穿透一切桎梏的坚定。她拼命挣扎着,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不要”。
秦深怔了怔,随即颤抖着捡起地上的剑,目中含泪,深情望了一眼岳心瑶,喃喃道:“千年修得为人身,被你这样爱过已无遗憾。来世若真能为人,望能再与娘子相遇……”
说着,他举起剑向脖子抹去……
“不要……”
沈凉用尽全力挣脱了缠绕的群蛇,向他狂奔而去。
岳心瑶面色惨白,瞪着双目,大张着嘴却喊不出声音。
世间的一切仿佛在一瞬间停滞了运转。
7
没有人能忆起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一片灿若朝阳的金光闪耀在天际。霎时间,两道流光坠落,一道击落秦深手中长剑,一道击中张有德胸膛,令其晕死过去。
这时,光芒渐渐收敛,聚焦在众人面前。只见光源正中赫然立着位白衣女子,其慈眉善目,衣袂飘飘,超凡脱俗,宛若仙女。
沈凉目中不禁露出喜色,道:“小狐狸,多谢你临危相助。”
白衣女子微微颔首,笑而不语,又转身携了张有德向天际绝尘而去。
岳心瑶惊魂甫定,喃喃道:“这仙女莫非是之前我追杀的狐妖?难道她当真一心向佛?”
沈凉双掌合十,道:“正是。佛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远方传来一阵鸡鸣,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沈凉瞥了一眼晨曦中的一对璧人,低下头哼着曲假装整理起药箱来。
“相公,都怪我太傻……害你差点……”岳心瑶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肩膀抽动着大哭了起来。
“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秦深以剑为杖尽力站定,又伸出手将她拉至怀中,轻柔抚摸着她的背,“你不知道为了和你在一起我等了一千年呐。”
“一千年?”岳心瑶仰起头望着他,脸上泛着红晕,目中泪光点点,煞是可爱。
“回家就给你讲,妖的优点就是记性太好!”秦深笑着,眸子里溢满了温柔。他整个人已彻底放松,终于无需再对爱人隐瞒,无需刻意匿起妖气,无需担忧她知道自己身份后会决绝离去……
岳心瑶紧紧搂住他的腰,终于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忽然,脸色骤然一变。
秦深只听耳畔“嗖”一声风响,寒意砭人肌骨。
还未来得及拔剑,瞬息间,岳心瑶已揽住他旋转了半周。
“相公……”
岳心瑶从他怀中缓缓抬起头,两行泪从迷离双目中落下,鲜血顿时从口中喷出。
只见她背上赫然插着柄飞刀,而那柄刀原本是要暗算秦深的。
秦深的世界刹那空无一物,只剩血红,他动也不能动,只僵硬抱着身子愈来愈瘫软的娘子,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忽然,又是“嗖——嗖——”几声风响,刀光闪烁,他却依旧伫立不动,目中已失了神采。或许,他更希望能陪她一同走向那黄泉之路。
沈凉啐了一口,从地上一跃而起,挥起银剑,“玎玎”几声便击落了数只飞刀。定睛一看,不远处的枯木丛中一个黑影正向远方逃窜而去。他咬紧牙,猛地挥起剑向黑影掷去。
那剑“唰”得飞起,霎时间便穿透了那人右肩,将其钉在了一棵老树上。
追去一看,那人竟是典当行的陈掌柜。
“莫非就为得到那柄剑,你就痛下杀手?那是柄妖剑,你这等小人又怎配用!”沈凉抓起他的衣领怒吼。
陈掌柜却诡谲一笑,摇了摇头。
忽然,他双眼暴突,舌头倏地从口中滑出,没了气息。原来,他竟咬破了口含的毒药自尽身亡。
沈凉大惊之余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把拉开他衣衫,果然见其锁骨处有个“冥”字刺青。又想到张有德亦称捉妖送去冥宫,不禁心头一寒,方知妖界人间必有大乱。
正在思忖,忽见秦深抱着岳心瑶“扑通”一声跪在了跟前。
“沈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娘子……”
8
屋内,烛火跳跃,映着床榻上岳心瑶毫无血色的脸。她的呼吸已愈加微弱,若不是被沈凉封住了重要穴道,早已因失血过多而死。
“刀上有毒……”沈凉匿在阴影里,不敢再看秦深的脸。
“你一定能救她的对不对,你可是神医啊,你连妖怪都救得了啊!”秦深抓起他的肩膀,额头上滚落大滴汗珠,“不然就叫你那个仙女朋友来啊!”
沈凉冷冰冰凝视着他,缓缓道:“她是个凡人,本就比妖羸弱。抱歉……”
“不……我不信,求求你,不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救活她就好!”
沈凉叹了口气,道:“不论怎么样都可以?”
“不论怎么样!”
“用你千年修行所化的内丹方可救她一名,可你……会变回原形,丧失所有道行。你也愿意?”
秦深丝毫未犹豫,攥紧拳头,吼道:“快教我如何做!”
在沈凉的指引下,秦深最后一次拥起心爱之人,用尽毕生之力凝视着她的容颜,眼中的爱比哀伤更深。
然后他轻轻吻上她的唇,将闪耀着光芒的内丹缓缓送入了她口中。
“这一千年的等待都还给了你,也好……”
光芒逐渐黯淡,沈凉缓缓抬头望去,只见岳心瑶床榻边只余了一只长相怪异的猫。他头与四肢漆黑,身躯雪白,眸子里透着幽幽蓝光。
“你这又是何苦呢?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嘛。”
“沈大夫一定没有爱过人吧,方才活得如此洒脱。”猫开口说道。
沈凉苦笑了几声,又道:“几个时辰后她便会苏醒,你且放心罢。”
“沈大夫,不知有何方法能让娘子忘记我。记得我,她除了痛苦一无所有……”
沈凉叹着气从药箱中取出了一支香点燃,并将其放在岳心瑶脸侧。随着她均匀的呼吸,那烟雾便尽数钻进了她鼻孔里。
“这叫做‘欢喜’香,本是作洗脑之用的,现也可用于篡改记忆。你想要她记得什么,就趁着烟未散尽快些说罢。”
猫跃至她枕边,缓缓开口:“你叫做岳心瑶,朋友很多,但却没有爱的人,过得逍遥快活。桌上那柄黑剑是你家传的宝贝,若是无钱过活可以当掉换了银子……”
眼见着欢喜香即将燃尽,猫轻轻舔了舔她愈加红润的脸颊,转身跃出了窗。
床榻上,岳心瑶的眼角处悄然滑落了一滴泪。
9
“所以,这就是你跟着我的理由?”夕阳下,沈凉背着药箱向城外走去,脸上满是无奈。
“你一个人不会寂寞么?”一只猫轻巧跳上他肩头。
“心若有方向,以四海为家,便不寂寞。”
那猫竟笑了笑,转头深深望了京都城一眼。
“那你所谓的千年等待又是何意?”沈凉问道。
“千年前我还未成人形,乃是只西域进贡入宫的怪猫。因性情乖戾,接连抓伤数人,终被金链锁于冷宫遗忘。
“数年后,新帝偶然被我独特毛色吸引,便将我带回寝宫取乐。可我生性孤傲,宁死不肯做人玩物,他便对我残忍蹂躏,厌倦后令一婢女将我处死丢弃。
“那婢女心慈,见我尚有一丝生机,便将我藏匿起来,并偷偷送些饭菜给我吃,待我温柔似亲人。待到我伤势痊愈,她又助我逃离了深宫,重获自由。
“此后,我逃至深山内潜心修行,只为幻化为人再见她一次。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厢情愿的执念叫做爱。
“千年后,我终得以匿起妖气,化为人形,与转世的她相遇,相守……”
“哦……好俗气的故事。”
“你说什么?”
“啊!你竟敢咬我!你这只傻猫……”
一人一猫打闹着,渐渐消失在了猩红的晚霞中。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