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木叶萧萧,秋意渐深,几缕苍白的日光透过枝叶间隙射入幽暗的林子里。
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背着旧木箱,披散长发的青年正踩着厚厚一地枯叶踉跄前行。就在他抬手擦汗的当儿,一只面庞漆黑的怪猫倏地跃上他肩头,目中蓝光幽幽,似在想着什么心事。
“阿深,你把我当驴子骑啊?老子三天没吃饭了!”他一把将猫从肩上抓起拼命摇晃着。
“莫要急,沈凉……”猫一开口,竟是个温柔的男中音,“再向南走五里路,就到玑州城了。”
“再信你我就是个……”
话未说完,树丛中突然响起一阵“沙沙”声,他立即停住了脚步,警觉地环顾起四周来。林中遍布古树,其枝干盘虬卧龙,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显得格外压抑瘆人。
不出所料,树丛中忽而闪出了一干提着刀的黑衣人,狞笑着包围了他们。
一个坦胸的虬髯大汉将大刀向土中一杵,道:“要钱还是要命?”
沈凉嬉笑道:“不瞒各位爷,小生如今分文无有,饿得快要去抢劫了,咱们算是同道中人吧。”
只听他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肠鸣音,引得众土匪一片大笑。
“豁牙,把那只丑猫先给俺捉来,待会儿炖了,算一道荤菜。”虬髯大汉道。
“好嘞!”一个缺了两颗门牙的土匪三步并两步跃至沈凉跟前,伸手就向他肩头的猫抓去。可他却岿然不动,笑而不语。
那猫斜睨他一眼,飞身而起,速度快得惊人。待豁牙回过神,它已跃过他跳上了虬髯大汉的肩,并狠狠咬住他脖子,尖利的牙齿深深嵌入了肉里。
虬髯大汉喉咙里发出一阵浑浊的“咯咯”声,随即瞪着惊惧的双目仰面倒地。
猫舔舔嘴边的血,幽幽道:“还有人要吃在下么?”
“妖,妖怪!”
众土匪面面相觑,却没有人逃跑,反而喜不自胜,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世道是变了吗?”猫惊愕地爬回沈凉肩头。
“抓了那妖猫卖到冥宫去,俺们也去天福楼吃顿好的。”
“对,一起上,抓住他们!”
霎时间,有人抡起明晃晃的大刀,有人挥起手腕粗的麻绳,叫嚣着向沈凉冲来。而他脸上依旧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右手却向腰间佩剑摸去。
“这儿少说也有四五十人,你可有把握?”猫在他耳边问道。
“怕了你就躲到树上去咯。”
猫呲着牙哼了哼,猛然一蹿直接卧在了他头顶上。
眼看着众匪手中的刀已挥至眼前,沈凉才慢悠悠拔出了剑,反手一扬,银色剑光与黑色刀光交叠辉映。
激战正酣,远方忽而飘来一阵琴音,奏正是一曲“春眠”。
其声缥缈悠扬,似风拂落花,又似柳枝轻舞,一时间秋意骤减,暖融融如置身于春风中。那群土匪纷纷抛下了刀,眼神迷离,有意志薄弱者竟瘫倒在地,酣然睡去。
沈凉以剑为杖勉强支撑,视线却逐渐模糊。就在他即将放弃挣扎的当儿,一个娇小的人影蹦跳着穿过了匪群,径直走到他面前。
他嘴唇翕动却无力发出声音,只觉得一双冰凉滑嫩的小手攀上他的脖颈,轻轻捂住了他的耳朵……
他打了个寒战,猛地从浓重的睡意中惊醒。只见眼前赫然立着个妙龄少女,其肤色白腻,双目含笑,梳着双丫髻,穿着件剪裁精致的赭红色罗裙,更添了几分天真娇俏。
琴声陡然一转,似流水倾泻,终汇入涛涛河流。一曲终了,再环顾四周,只见所有匪徒皆已倒地睡熟,黑压压躺了一片。这时,那少女方才从沈凉耳畔移开了手。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沈凉拱手道。
那少女也不还礼,只拂袖遮笑翩然离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沈凉正望着远方出神,只听地上“嘭”一声巨响。他心一颤,向下望去,原来是那猫已然睡熟从他头上坠落了。
2
沈凉抱着猫又走了快十里路,终于在晌午前赶到了玑州城。
深秋的阳光似乎也染着昏黄,旧旧地照在街头破落的墙下。此刻,一只黑面猫刚从睡梦中醒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才微微睁开眼瞟了瞟四周,就立即退后一步炸了毛。
原来那沈凉正盘腿坐在墙角,跟前还有张白纸,四个角均压着石块。而他身边是一干穿着破衣烂衫讨饭的乞丐。
“大丈夫不受嗟来之食,你我就此别过……”
还未等猫说完,沈凉已皱着眉从脖颈处将他提起,指着白纸吼道:“瞪大眼看看这是什么字!”
只见那白纸上赫然书着:“神医沈凉,诊病救人,价格面议。”
猫瞥了他一眼,还未言语,便听见他肚子里又响起了一阵剧烈的肠鸣音。
来来往往的人流没有不把他们当作乞丐的,更有甚者直接扔了枚铜板在沈凉怀里。
他眉头一纵,“腾”地立起抓住那人,押着他指着白纸吼道:“老子是个大夫,不是讨饭的!”
忽然,街头传来一阵惊呼,只见一个抬轿子的小厮正口喷鲜血,身子向后仰倒。
见此景,沈凉即刻飞身而起,一手稳住轿角,一手揽住了晕厥的小厮。
他在病者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止住了吐血,又从药箱中翻出几粒药丸喂到他口中。只见那小厮面色逐渐红润,竟缓缓醒来了。
这一系列动作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惊得围观者啧啧称奇。
“往后干活可不能贪心,不可用力过猛。”他剑眉微蹙,目若秋水,认真起来甚是温柔俊朗,惹得围观的女子们红了脸。
那小厮也无甚银两,只不住磕头谢恩许诺。沈凉亦未追讨其药钱,只背起木箱又换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大摇大摆走出了人群。
“这位大夫,请留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
沈凉回过头,只见轿帘被掀起了一个角,一个面色凝重发须灰白的老人从中探出了头。
“老先生有何吩咐?”
“请神医上轿,来府上用饭详谈。”
沈凉眼前一亮,仿佛已看到了无限山珍海味,一口应下便上了轿。
轿子在一处深宅大院门口停稳,这时沈凉才知这位清癯老人正是玑州太守傅老爷。
“神医,这便是病人住处。”
沈凉刚被引入卧房便感到一阵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只见床榻上正卧着个男子,其面色灰白,双目紧闭,唇色暗紫,犹如一具僵尸。
“我儿自月初便一病不起,现如今已不省人事,满城的大夫都医不了。”傅老爷眉头深锁,哀叹连连。
沈凉掀开被子一角替傅少爷把了脉,却见他苍白的手腕上遍布淤青红痕,而当手指触到他肌肤时,只觉寒意砭人肌骨,忍不住移开了手。
“冒昧问一句,令郎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傅老板目光闪动,道:“也是老夫教子无方,这逆子极恶读书,玩物丧志,又颠三倒四,神志不清,只教训了几下便离家出走一年不归。直到上月才在荒山野岭找到他,于是硬绑着回了家,身上就落了些勒痕。”
“这一年多来他都是独自生活?”
“正是。”
沈凉沉吟片刻,心道,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是如何独自在荒山野岭生活那么久的呢?
“神医,您看这病可治得了?”
“唉,令郎脉息极弱,距大去之期不远……”
“求求您救救他,老夫可就这一个儿子啊……”傅老爷抓着沈凉的袖子不住恳求。
沈凉抽出一枚银光闪闪的长针刺入了傅少爷的咽喉,道:“病因尚不明确,不过我先施锁魂针封住他的魂魄,暂可以维持三日,再想想法子吧。”
傅老爷自是千恩万谢,连忙叫管家为沈凉在府上安排了客房,又叫厨子重新做了一桌子菜送到房中。
3
“神医,这菜可合胃口?”
沈凉正吃得欢畅,嘴里塞满了饭菜,只抬抬头,在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凄厉的猫叫。沈凉一怔,撂下筷子望去,只见一只黑面猫正用幽怨的眼神瞪着他。
他连忙起身道:“阿深,我正要出去寻你呢……”
猫白了一眼他,又回过头去招呼着什么。不多时,门口现出一个少女娇小的身影,紧跟着猫蹦蹦跳跳进了屋。
“咦?是你……”沈凉呆呆望着她白皙娇俏的面庞,认出其竟是晨时林中救他的少女。
他凝视着少女问道:“你是这府上的小姐?”
“老夫怎么会是府上的小姐?”傅老爷一脸疑惑,望着少女站立的方向,目中一片迷茫。
沈凉一惊,心道:“原来傅老爷竟看不见这少女,自己灵力超常,莫非又撞见了什么难缠的冤魂?”
可嘴里只好含糊着:“没,我刚在质问那猫,以为自己是府上的小姐啊,想进就进!”
“喵喵喵?”
“呵呵,无妨。神医好生歇着,有什么吩咐尽管叫人,老夫还有些公事要处理,不奉陪了。”
见傅老爷身影已远去,沈凉方才松了口气,将正趴在饭菜盘里狼吞虎咽的猫提起,质问道:“看到漂亮姑娘就勾搭,且不说你才惹得一个姑娘伤心欲绝,这回又招来一个女鬼?”
“哼,眼见你竟头也不回上了傅府的轿,多亏小琴带路我才找到这里来,她说自己也是来这府上找人的。唉,同是天涯沦落人……”
沈凉皱眉思忖片刻,正欲喊小琴问话却发现她早已没了踪影。他忽然一怔,灵光闪现,拎起还在感时伤怀的猫就奔出了房。
“把老子放下,喵……”
秋风乍起,卷挟着黄叶乱舞。庭院深深,清冷而寂寥。
“一定要来得及……”沈凉咬紧牙关在曲折的回廊上狂奔,最终停在了傅少爷卧房门口。
透过门缝,果然见到小琴正跪地伏于床榻边,脸颊紧紧贴着傅少爷的脖颈。登时,一股浅浅淡淡的赭红色光芒笼罩了他的身体。
“住手!”沈凉一脚踹开门,惊得屋内打盹的小仆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你究竟是鬼是妖?”
小琴一惊,颤抖着回过头,终于开口道:“我既不是鬼,也还算不上妖……”
“你道行粗浅,难怪不施法术一般人看不见你。”沈凉冷笑着用剑抵住她的下巴,喝道,“你为了修行投机取巧吸食人类精气,该当何罪?”
“小,小女冤枉啊……”小琴跪在他脚下,攥紧了裙边,脸颊上泪水涟涟。
“你迷惑诱拐傅少爷离了家宅,以法术供他吃喝,实际则是圈养起来供你修炼之用。看他皮肤苍白晦暗,身上多有青色淤痕,皆是长期与至阴之物共处的证据!”
闻之,小琴缓缓仰起头,凄然一笑,道:“若果我是替少爷他续命呢……”
沈凉大惊,举剑的手不住颤抖起来,只见其体魄已较晨时黯淡许多,细看之竟有化作透明之相,若是刚才吸食了精气本不应是如此衰弱之态。又联想到她晨时以法术无私搭救,实不像恶灵。
“莫非真是你舍身救他?这其中又有何故事?”
“大人莫急,且听我从头道来……”
4
傅老爷老来得子,在少爷幼时对其宠爱有加,所求必应,那也算得上一段美好时光。
一日,府上设宴,请了位从宫中退下的老琴师演奏助兴。那日他轻拂了一曲“醉花阴”,所用乐器为一张年代久远的赭红色古琴。
彼时,傅少爷年方五岁,竟挣脱了乳母走至琴前有模有样地拨弄起琴弦来,所弹旋律竟与“醉花阴”所差无几,令在座宾客大惊。
老琴师见他在音律上天赋秉异,便将相伴数年的古琴赠予了他。至此,他便痴迷起弹琴来。
几年后,傅少爷到了读书的年纪。傅老爷虽为玑州太守,却仕途不顺,自知年事已高,便将心中全部希望寄托在了独子身上,要求他勤学苦读考取功名,日后振兴家业。
可这傅少爷偏极恶读书,一片痴心均在古琴上,幻想日后成为琴师浪迹天涯。
傅老爷一心认定弹琴实为戏子之事,若沉迷于此实属有辱家门,且其玩物丧志必怠于考学,故对其严加管教,非打即骂,毫无慈爱之意。
一日,傅少爷又在读书时偷抚古琴,恰好傅老爷闯进门督查,大怒之下硬是要砸琴。
那傅少爷却取了剪刀,伏在琴上以命相护,终于保住了古琴,而他也挨了不少板子,臀部红肿一片。
当夜,傅少爷正趴在床榻上养伤,虽然口中连连呻吟,可手中依旧爱抚着古琴。
忽然,窗外卷进一股疾风,烛光摇曳,他恍然被迷住了眼。待到他揉揉眼撑起身来,只见眼前立着个身着赭红色罗裙,面庞娇俏的少女,正眯着眼对他微笑。
傅少爷刚要惊得大叫,这少女却轻轻捂住了他的口,道:“少爷莫要惊慌,我叫小琴,是新来傅府的丫头。现正奉命取了药给少爷敷上。”
说着,她从衣袖中拿出盒药膏就撩起了他的衣衫。
傅少爷年已十四,登时满脸通红,可稍动一下两股就疼痛难捱,只好任由她摆布。那药膏呈赭红色,清凉滑腻,被她纤纤素手涂抹于伤处,煞是温柔舒爽,一时间就止了痛。
见他已止了痛却依旧趴在床沿闷闷不乐,小琴问道:“少爷还有何心事,这般哀叹?”
“唉,现下卧床不起,心中甚是憋闷。”
小琴莞尔一笑,道:“我略通音律,可为少爷弹一曲助兴,不知可否借琴一用?”
见她面若桃瓣,娇俏可人,傅少爷一时心神荡漾便欣然应允。
小琴理好衣裙,粲然一笑,轻抚了一曲“高山流水”。其音淡雅深邃,闻之如临巍峨高山,如涉潺潺流水,几个清透的泛音又如水花四溅,摄人心魄。
一曲终了,傅少爷已是如痴如醉,对小琴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好一个‘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他激动地撑起身子,“小琴,我要拜你为师学琴。”
小琴一惊,忙摆手道:“不妥,您贵为我主人,我又怎能做您师父?”
那傅少爷历来不拘礼教,凡事都依着本性,此刻更是心潮澎湃,携起小琴之手,道:“今日我终觅得知音,怎还讲什么主仆之分。往后你我一道钻研琴曲,岂不乐哉!”
小琴两腮绯红,心中登时涌起一股热血,道:“那好,不过少爷一定要替我保密……”
此后,傅少爷白日佯装读书,一入夜便点烛抚琴与小琴为伴。他心思灵透,天赋过人,不多日便琴艺飞涨。
小琴不似其余亲眷丫鬟那般劝他考取功名,而是支持他成为琴师,更深得他心。
两人情投意合,相见恨晚,很快便难舍难分。
5
几年后,傅少爷被父亲逼迫参加乡试,果然名落孙山。傅老爷大发雷霆,对儿子又是一顿毒打。
“爹,我实非读书之材,也无心仕途,平生所愿唯有焚香抚琴,闲云野鹤。您若看儿子不顺眼不如打死算了!”
闻此言,傅老爷扬起的手顿时悬在了半空中,颤抖道:“那好,明日便叫人去陈府说媒……”
原来,他已心灰意冷,失望至极,只想儿子早日为傅家延续香火,将振兴家族之使命交于下一代。
“儿心中已另有意中人,非她不娶!”
傅老爷挥掌重重掴在他脸上,怒道:“你,你这逆子,竟敢违抗父母之命!那女子是何人?”
“她是这府上的丫头,叫作小琴。”
见他目无惧色,语气斩钉截铁,傅老爷心一软,道:“下人卑贱至极,定不能明媒正娶,若说做个通房丫头倒也不是不可。徐管家,把这叫小琴的丫头叫来。”
徐管家一头雾水,思索了片刻,答道:“老爷,府上并没有这人呀……”
他又连问几人,皆称从未听过“小琴”这名字。
傅少爷一时心绪烦乱,早已忘记保密之约,喃喃道:“不可能,小琴常穿着件赭红罗裙,美若天仙,且已伴我三年有余,你们再找找,怎会没有这人……”
傅老爷怒气登时上涌,认定是他生编造出个人物来糊弄他,怒道:“九月初八就是良辰吉日,你与陈氏速速成婚!”
“我不娶!”
“今日,我非打死你这个逆子不可!”
傅老爷命人将傅少爷绑在长凳上,反锁了门,抄起身旁的木棍子对他一顿毒打。
傅少爷幼时丧母,无人为他求情,竟被发了疯的父亲打了整整半日。最后,他在昏迷中被抬回了房,口唇已被牙咬得血肉模糊。
当夜,傅少爷心中既疑惑又委屈,打定主意待小琴来时便表明心意,与她同跪在父亲面前以求成全。可自那之后,小琴再未现身。任由他找遍了傅府也不见她身影。
此后,他茶饭不思,日益消瘦,夜夜抚琴至天明,却苦于无知音聆听。天气渐凉,寒气逼人,他本就受了重伤,又受尽相思折磨,终于一病不起。
眼看婚期将至,傅少爷艰难撑起身凝望着窗外的明月,想到此生都再不复与小琴相见,所有回忆终是大梦一场,不觉泪眼婆娑,哭道:“古有伯牙摔琴谢知音,今我痛失所爱还要这琴做甚……”
这时,忽闻古琴中传来一阵女子呜咽之声。只见,琴上升腾起一阵赭红色烟雾,渐渐的,烟雾聚拢成了人形。
“小琴?你,你究竟是什么……”傅少爷大惊,捂住胸呕出一口鲜血来。
“少爷,莫怕。我为这古琴之魂,本应长眠琴中修行,可因恋慕您甚深,终是破了戒,耗尽修为让您见到了我。这些日子不见您,是为让您忘记我,与陈氏结合,定会幸福长久。”
傅少爷定了定神,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爱的是你,不论是人是琴是魂。我与陈氏绝不会幸福,因我心中只有你,如能与你在一起,哪怕即刻粉身碎骨也心甘。”
“少爷难道想娶小琴?”
他轻轻一笑,挣扎着站起身,抓住小琴的衣袖将她揽入了怀中。
“此生非你不娶。”
小琴惊讶地从他怀中仰起头,凝视着他温柔如水的眸子,身子已酥软,再也不想回到琴中,只愿能与他结为夫妻,日日相伴。
“我们走吧,小琴,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
“可是,您的病还未好……”
“管不了那么多了,明日便是我与陈氏成婚之日,为不耽误陈家姑娘,今晚咱们必须走!”
傅少爷遂携古琴拖着病体连夜弃家而走。两人一路向北走了一夜,穿过密林,涉过溪流,终于在深山中寻得一处废弃草堂安顿下来。
若两人就此波澜不惊地生活下去,兴许可以相伴一生一世。
可许是过于劳累,许是过于激动,第二日傅少爷病情加重,不住呕血,气若游丝。
“小琴,等我死后,就把我和古琴葬在一起,我们生生世世不分离……”说完,傅少爷便晕死了过去。
“不,不会的,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小琴望着前来拿人的阴府鬼差,心下一横,吻上傅少爷的唇,以自身灵力灌注进他身躯。
见此举,鬼差大惊,道:“这傅家少爷的生死簿上早已记载了今日当死,你若替他续命终会令你魂飞魄散!”
小琴抬起头,目中尽是决绝之意,道:“今生与少爷相守的日子都是偷来的,能多爱一天便是一天,若最后我魂飞魄散也心甘!”
“当真是痴啊!一切因缘起,因缘灭,无缘不生苦,无缘不解愁……”见傅少爷已逐渐醒来,鬼差摇摇头,呢喃着转身离去。
此后一年,两人琴瑟相和,缠绵不尽,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而每夜趁傅少爷睡熟之际小琴便瞒住他将灵力灌注于他,替他延续着寿命。
谁知,一个月前,傅家人终是找到了此地将傅少爷强绑回了家。前两日,小琴还得以夜间潜入府上为他灌注灵力,可到第三日她竟再也无法入内。
原来,见儿子回家后一心痴念小琴,而那草堂中明明只有他一人,傅老爷又惊又怕,认定了是有女鬼作怪,便令人在家宅四壁贴满了镇魂符咒。可这样一来傅少爷失去了赖以续命的灵力,很快便陷入了昏迷。
6
“那今日你又是如何进得傅府呢?”沈凉问道。
“多亏了这位秦深大人轻易破解了镇魂符咒。于是,我便附在他身上进了傅家。”说罢,小琴对着那黑面猫深鞠一躬。
“唉,可既已耽搁至此,你还来做什么无用功呢?这一月来他已灯油耗尽,如不是我的锁魂针,他早已亡故。”沈凉叹了口气,“都道天命不可违,却总有痴人欲与天抗衡……”
那猫白了一眼沈凉,哽咽道:“当真是‘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你这无情之人又懂得什么?”
“我有一计可令你与傅少爷永世厮守,只是要捱过无尽的寂寞,不知你是否愿意?”
“我愿意!”
沈凉迟疑片刻,又道:“需得征求傅少爷同意方可。”说罢,伸手将长针从他脖颈处抽离,登时激起点点黑血。
那傅少爷回光返照,竟缓缓睁开了眼,道:“您之前所说我都已听到,只要能让我与小琴不分离,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好!”
“好!趁那阴府鬼差未到,我速办速决!”沈凉解下腰间锦囊,伸出戴着银环的左手食指向傅少爷咽喉点去,将其魂魄勾离收入了囊中。
霎时间,傅少爷身躯一震,没了生气。
突然,门“砰”一声被撞开,傅老爷闯进了屋,喝道:“你在这里疯疯癫癫的做什么?”
原来,屋中小仆见沈凉一个人自言自语,又是笑又是怒十分恐怖,于是连忙奔去请来了傅老爷。
“回禀老爷,令郎已去,请节哀。”
傅老爷双目圆瞪,踉跄着奔至床榻前,用手指试了试他鼻息,即刻如触电般缩回。
“我儿才不会死,一定是你这庸医害死了他!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
沈凉叹了口气,心道:“难怪满城的大夫都言不可医治便一走了之,唯有我愿意涉险救人,却落得如此骂名。”
“小琴,跟上!”他一把拎起还在发愣的猫便夺门而出。
然而傅府一干仆人已抄起家伙一拥而上欲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正在他眉头不展之际,忽闻一声轻唤。
“恩公,来这边。”
向身旁望去,只见那今日被自己所救的小厮正立在一处偏门前招呼着。
沈凉心中一暖,连忙拱手谢过,飞身而起出了门。
在小琴的指引下,沈凉施展轻功三个时辰便到了深山荒野的草堂中。见堂中虽简陋却整洁明亮,床榻上放置着一张赭红色古琴,泛着幽幽光芒。
他将锦囊中傅少爷魂魄放出,让他与小琴重逢。两人登时相拥一起,互诉衷肠,难舍难分。趁两人浓情蜜意之时,沈凉伸出戴有银环的手指,引着两魂入了古琴中。
“我就此将你们封印此琴中。”他咬破手指将血滴在琴弦上,“琴在魂在,琴亡魂亡……”
7
当夜下了最后一场秋雨,淅淅沥沥,连绵不尽。
一白衣男子全然不顾雨淋,安然坐在树下抚琴,清唱了一曲“问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一只黑面猫倏地跃至他肩头,目中竟泪光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