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风怒号,云层浮动,缓缓吞噬了一轮朦胧的月。
屋子很小,像个柴房。灯光如豆,影子在斑驳的墙上摇曳。床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姑娘,眼睛大而明亮,穿着不合体的裙子,怀里抱着一个娃娃。
娃娃是用木头雕刻的,穿着火红的衣裳,五官栩栩如生,眼球漆黑,小嘴鲜红。
“娃娃,以后我做你爹,我姐姐做你娘,我们永远不分离……”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口中喃喃说着,手拿一把木梳,正一下一下梳着娃娃绸缎般的黑发。
“小心点,不要给她梳疼了。”小姑娘抚摸着娃娃,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
突然,木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一个剽悍壮硕的女人闯进了屋,“啪”一记巴掌狠狠抽在了小姑娘脸上。
“就知道在这儿,小娼妇,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缠着少爷!”
小姑娘咬着嘴唇不言语,摇晃了几下跌倒在地,手中的娃娃也被甩出去老远。
女人狠狠瞪了她一眼,抱起挣扎的小男孩径直走入了漆黑的夜色里。
“奶娘,是我自己去找姐姐的……”远方依稀传来小男孩奶声奶气的辩解声,却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小姑娘默默盯着门外漆黑的夜色,目光里充满了仇怨。
凹凸不平的地板上躺着那个木偶娃娃,它漆黑的眼睛里滑下了两滴鲜红的血泪……
2
晴朗的春日,黎城街头熙熙攘攘,和煦的暖风充盈着花朵的甜香。
“果然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啊,这种时候最适合饱餐一顿然后在树下睡到太阳落山。”一个背着旧木箱,穿着白色长衫的青年,侧头和肩上的猫说笑。纯白的梨花瓣飘落在他漆黑的长发上,像是落了一层雪。
“沈凉,还是想想我们的盘缠吧。”猫抬抬眼皮,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多日未进账了,前几日治那蛊毒还平白搭了几两肉钱。我们这次怕不是真要在树下住几日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沈凉立刻向反方向扭过头去,嘴里无所谓地哼着曲儿。
走了几步,他忽地眼前一亮,惊叫道:“阿深,你看那边,搞不好是生意来啦!”
不远处聚集了一群人,正神色慌张议论着什么,还对着城墙的方向指指点点。
“这事闹大了!太守他老人家已经知道了……”
“可不是么,这都是第六个了吧。医馆都束手无策呀!”
“喂,都让一让,专业的大夫来喽!”沈凉拎起猫兴奋地挤入了人群最里层,只瞟了一眼墙便一把将告示揭了下来。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怪异的年轻浪客身上。
“看都没看,你就……”猫瞪圆了眼睛,在沈凉耳边嘶吼道。
沈凉一把将猫的脸埋入怀中,之后在墙根旁若无人地坐定,饶有兴趣读起了告示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怪事始于一个月前。
最初发病的是王屠户家的儿子,年方八岁,本来活泼好动,一日睡过午觉后忽然就傻了。每日坐在屋子里不言不语,给饭便吃,不给也不喊饿,像个婴儿一样。不过三两天,隔了一条街的秀才家儿子也患了同样的病,本来聪明伶俐的孩子,突然之间不会说话了,终日呆坐着。自此之后的一个月,这怪病迅速蔓延开来,至今已有六个孩子变得呆傻。
一时间人人自危,流言四起,甚至有人说是新任太守招惹了掌管子息的神灵,黎城要绝后!
迫于压力,太守下令彻查此事。然而医馆的众多大夫皆束手无策,因为这些孩子既没有受过外伤的痕迹,也没有发热伤风的症状,只是睡过一场午觉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无奈之下,官府只得在城中贴了告示高价求助于能人异士。
这时,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一大片阴影迅速笼罩了盘坐在地的沈凉。
“是谁揭下的告示?”
“正是在下。”沈凉抬起头,望见一个穿着紫袍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青白,双目狭长。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治不好,你可是要赔脑袋的!”男人阴沉着脸高声道。
“大人,这个病普通的大夫是治不了的。”沈凉缓缓站起身,眯起了眼,“因为,病根不在身体表象,恐怕……是黎城惹上了什么麻烦的人或者……鬼怪。”
男人怔住了,过了半晌方才冲着身后的小厮挥挥手,道:“抬轿子来,请这位大夫回府详谈!”
男人姓胡,是个员外郎,奉新任太守之命调查此病。为在太守面前留个好印象,他自是殚精竭虑,丝毫不敢怠慢。
那日下午,沈凉与猫在胡员外的带领下来到了王屠户家。
狭小的屋子里充盈着中药的苦味与猪肉的腥臭,众人禁不住捂紧了鼻子。一个六七岁模样的男孩静静坐在床上,双目无神,瞳孔涣散,嘴巴微微张着,依稀可见淌出的口水。无论谁喊他,都无反应。
沈凉走到床前,从木箱中取出了银针,依次下在孩子的上星穴、风池穴、哑门穴上,然后闭上眼用手扶在他头顶。
半盏茶的工夫,沈凉睁开眼,道:“可以排除是附身或寄生之类,也完全不需要再吃那些草药了。”
“那究竟要如何治疗呢?”
“还不清楚,看来是有些麻烦了……”
3
黄昏,饱餐一顿的沈凉与猫一前一后在胡家大宅子里散步,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寂静无人的后院。在找到治疗方法之前,他们暂时留宿在胡员外家里。
“你说,那些孩子怎么就平白无故地傻了呢?”猫问。
沈凉将手指放在唇下,若有所思道:“如果猜得没错,他们体内该丢了一个重要的东西。”
此刻,太阳已彻底西沉,昏暗的夜空中升起一轮浅淡的圆月。
“有人?”猫动了动耳朵,警觉地环顾四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由后院角落的杂草地里走来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昏暗中辨不出相貌,只见那人直勾勾前行,也不拨开周身围绕的灌木,任凭尖刺划破衣服。
随着那个身影愈走愈近,沈凉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喝道:“站住!什么人?”
皎洁的月光下立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半长的头发凌乱披散在肩上,穿一件沾满污渍的肥大裙子,手中提着的竟是一把血淋淋的柴刀!
望着黑夜中怪异的一人一猫,姑娘沉默不语,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大眼睛冷漠而空洞。
“一点反应都没有,看来这孩子也是患了那怪病吧……”猫竖起毛紧紧贴着沈凉的小腿。
“小妹子,有话好好说,这刀可不是玩具。”沈凉弓起背一步步缓缓向姑娘靠近,“你若是已经用这刀伤了谁赶快告诉哥哥,保准不会有事的……”
那姑娘石雕般的嘴角竟然浮现了一丝讥讽的冷笑,趁着沈凉不备,冲着他肩头猛地挥起柴刀砍去。
沈凉倏地滑到了她背后,然后一把将她紧抱在了怀中,并狠下心点住了她几处大穴。此刻,她浑身酥软,闭上眼倒在了沈凉臂弯里,手中的柴刀也“哐当”一声掉落脚边。
“太险了……”沈凉轻轻抱起小姑娘,借着月光凝视着她清秀的面庞道,“这病莫非还有攻击性?家里有这么个病人,胡大人怎么从来没提起过?啧啧,刀上这么多血,莫非她已伤了人……”
猫伏在沾满鲜血的柴刀旁仔细嗅了嗅,道:“刀上的只是动物的血罢了。”
闻言,沈凉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用力抱紧了小姑娘,飞快向前院门房奔去。
“开门呀!快开门……”
不多时,一个驼背、满脸褶子的老人骂骂咧咧开了门,“大晚上的,喊什么喊,有没有规矩!”
望着他鄙夷的目光,沈凉也懒得计较,沉声道:“总管,这孩子恐怕也是染了怪病,不知是哪位家仆的女儿,早些带回家去休息,明早就能醒来。待我找到治疗方法会一并医治。天色不早了,就不惊动胡大人了……”
老管家皱了皱眉,挑起食指拨开了姑娘额前的乱发,突然抬起头怒目圆瞪,喝道:“大胆!老爷好心留你食宿,你竟敢欺负我家小姐!我看人就是被你搞成这样的吧,还说是那怪病污我家清白!”
“这……这位是胡大人的千金?”望着姑娘破旧的衣服与瘦削的脸颊,沈凉已震惊得顾不上与那不讲理的管家生气了。
“正是!”
“那您快带我去找胡大人吧!”
管家却突然沉默了,眼珠盯着门槛看了半晌,才低声道:“不必了……老爷不愿见她的。劝你以后莫要再管这宅子里的闲事。”
4
“吵什么呢?”一个尖锐的叫声在黑暗里炸开。
沈凉扭过头去,只见一个身高足有六尺的壮硕女人正摇摇摆摆向他们走来。
“阿云呐……”老管家见了她也失了底气,变得低声下气起来。
“干吗呢?别又是什么江湖骗子,耍手段偷老爷的钱财蒙混过关。”阿云径直走到了沈凉跟前,嘴里不住骂着,“怀里抱着的可是个人?鬼鬼祟祟的……”
“这是胡大人的千金,她病了。”
“什么?”未等他说完,阿云已用蛮力夺过了姑娘,借着灯火看清了她的脸,“哦,是昔月呀……”
“昔月?”
“嗯。我把她带去房间就可以了,这位大人要是没什么事就多想想治疗方案,少过问老爷的家事。”阿云瞟了一眼沈凉,粗鲁地扛起不省人事的昔月走入了黑暗中。
凝视着她们消失的方向,沈凉捏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夜已深了,木桌上摆着酒盏,沈凉趴在一旁直愣愣盯着门口发呆。突然,木门“吱呀”开了一道缝,一只猫扭动着毛茸茸的身躯挤进了屋子。
“正如你所料,那女人把昔月带去了后院一幢又小又闷的破房子里,根本没有见过胡大人。”猫舒展着四肢,抖了抖毛,“还有,那孩子的屋子有点怪,说不上来的感觉,非常的……压抑?”
“走吧!带我去看看。”
前院门廊还不时有秉烛夜行的仆人,后院却是漆黑一团,寂静无声。半人高的杂草在院子里肆意生长,几乎淹没了狭小的门房。
单薄的木板门轻而易举被推开,借着火光能看见狭小空荡的屋子里昔月正趴在床上沉睡。她还穿着那件肮脏的衣裙,头发湿漉漉贴在泛红的脸颊上,散发着潮湿腥臭的味道。
“脸被打过?”沈凉撩开姑娘的乱发,皱起了眉。
猫咬牙切齿道:“那个叫阿云的侍女曾试图叫醒她,抽了她一巴掌还泼了一盆脏水,气得我狠狠咬破了她脚踝。这孩子太可怜了……”
“哎呦!”
昏暗中,沈凉不知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吓得一趔趄,弯下腰发现地上竟有一团黏糊糊的血块。
“呵呵……你也有怕的时候啊?”猫竟然笑了,“我已经检查过了,这些肉块应该是兔子的。”
“兔子?”
“喏,你看那边。”
沈凉蹲下身举起了蜡烛,发现墙角处滚落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兔头,似乎是被刀子割下的。
猫嗅了嗅兔头,道:“应该就是用那把柴刀割下的。啧啧,先是虐杀兔子,再接下来难道真是杀人?这病也未免太暴力了些……”
“等等,你也看到了吧,其他患病的孩子只是呆傻,并没有其他动作。”沈凉的声音陡然冷峻,“所以,这孩子根本就没有生病!”
“你的意思是一个半大的姑娘敢去杀人?”猫还是不敢相信。
“就算她不敢,被教唆的可能性也不小。”沈凉举着蜡烛在屋子里踱着步,目光扫过一件件陈旧的家具。
突然,他的目光被桌子上一个红衣木偶吸引住了。那木偶栩栩如生的大眼睛似乎也正紧紧盯着他。
一股无法言说的压迫感缓缓从喉咙深处涌来,汗毛不自觉地竖立,沈凉艰难地扭了扭脖子,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从桌子移到了屋顶。
而就当他的余光扫过桌子时,分明看见那娃娃木雕的嘴唇突然向两侧裂开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它在笑……
5
翌日清晨,沈凉在拜会胡员外时特意问了一件事。
“胡大人,请问您家里一个红衣服黑头发的木偶娃娃是从哪里得来的?”
“木偶?从未见过!”
沈凉不厌其烦地将娃娃的外形详细描述了一遍,并旁敲侧通表明是在后院见到的。
“沈大夫,不知治疗方案您可有头绪了?那些孩子家的事以后再说吧……”胡员外皱着眉,一脸不耐烦。
这时,一个白净的小男孩挣脱了侍女的手拽着胡员外的衣袖摇晃着,大声道:“那个娃娃明明是看戏时爹爹买的,我送给姐姐了,爹爹怎么忘了?”
胡员外抱起天真可爱的儿子,紧皱的眉毛舒展开来,和颜悦色道:“祥儿说得对,是爹老糊涂了……”
原来,一个月前胡家大宅门口来了一个流浪的木偶戏艺人。适逢春暖花开,胡员外心情甚好,于是就请他来宅子里表演了一场。那艺人风趣幽默,所操持的红衣木偶栩栩如生,赢得了众人欢心。
“爹爹,我要那个娃娃。”
木偶戏刚演完,祥儿就吵着要将木偶据为己有,无论奶娘如何哄都不管用。一向溺爱孩子的胡员外便向艺人提出了高价买下木偶。
没想到,艺人竟然愉快地同意了。
“好好照顾它,就像你爹对你一样哦。”艺人将木偶放入祥儿怀中。
“好,以后我做它的爹爹!”祥儿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乖孩子……”艺人拍拍他的头,微微一笑绝尘而去。
“好了,来历大抵就是这样。沈大夫还是快些去城里调查疫情吧。”放下怀里的儿子,胡员外又恢复了不苟言笑的样子。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还有,后院您最好还是莫要再去,那里有个疯子,怕伤了您。”
沈凉将信将疑地出了院门,心里还挂念着那个明显有鬼的木偶娃娃,却一时想不出令其现身的办法,只好先让猫在昔月房间盯着。
天空低沉,乌云密布,透不出一丝日光。前街上人头攒动,卖吃食的小贩在摊前拼命吆喝着。
突然,嘈杂的人流里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白衣如雪,皮肤也白得透明,很是扎眼。最奇怪的是根本看不到她的脚,她似乎是飘着前行。
沈凉用力揉了揉眼睛,只见那女子越飘越近,且不时地正面穿过行人的身体,原来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她。
怕被发现自己的异样,沈凉假装低头把玩手里的剑柄,再用余光继续追随。不多时,那女子竟然飘到了胡家大宅外,伸出手在墙上划了几笔,然后向远方缓缓飘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沈凉走到墙边端详了一阵子,突然,一个不祥的念头在脑海里炸开,他试图抹去字迹却发现徒劳无功。
“该来的,挡不住……也好,将计就计!”说着,他施展轻功从街头掠过,迅速消失在了路口。
当沈凉急匆匆赶回胡家时已经是晌午时分。
“大哥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昏暗的小屋里传来。
沈凉愣在了门口,只见梳着双丫髻、穿着红色裙子的昔月坐在小床上,怀里抱着猫,一只手正在挠着他的下巴。而那猫半眯着眼,一脸享受的样子。
“治疗有突破了吗?”猫一骨碌爬起来,用力甩了甩毛。
“至少知道了下个目标,顺藤摸瓜下去的话,应该可以找到元凶。不过,你……还是留在昔月这里守着吧。”
“我敢保证昔月绝对未被附身,你也别再疑神疑鬼了好不好!”
沈凉刚要辩驳,目光又扫过木桌上的红衣娃娃,发现记忆中它原本微微上扬的唇角却变成了下垂,整个苍白的木头脸上好似带着深深的幽怨。
直觉告诉他这个娃娃与城中流行的怪病势必有关系,但若有关,为何昔月今日又与常人无异?莫非真如胡员外所说,昔月是自打娘胎里带来的疯病?一团团疑问充斥在沈凉的脑海里,令他头痛欲裂,然而眼看着太阳已升到了最高点,他已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了。
“没时间了,我要立刻去见胡大人!”
6
“沈大夫的意思是,下个患病的会是我家祥儿?”胡员外怒视着沈凉,好像带来瘟疫的是他。
“正是。黎城果然招惹了厉害的鬼怪。今日我在您家院墙上看到了罕见的‘阴文’,写的正是‘七’。我又去那些患儿的家宅看了一圈,发现门口所写的阴文包揽了一到六。”
“那我要如何保护祥儿的安全?”
“我自有办法……”
祥儿躺在挂着帷幔的床上,正睡得香甜。奶娘阿云则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
暖风吹得木门“吱呀”作响,屋里安静得只剩下轻微的鼾声。
幽暗的屋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白衣女子,苍白的脸上满是哀愁。她径直走到床前,伸出手指点了祥儿的额头三下,之后轻而易举抱出了一个透明的影子,转身迅速飘出了屋子。
“果然是这样!”沈凉自帘后跃出,直追白衣女子而去。
“沈大夫……您去哪?”阿云一脸迷茫地望着他,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看床上,那祥儿分明还在原处熟睡,黑长的睫毛扑簌闪动着。
刚出院门,那女子突然发现怀中的孩子有点不对劲,越来越沉重,似乎要将她拖至地下。
她低下头定睛一看,才发现怀里抱着的竟是一团浑浊的云雾。
“你抱走的是赝品。”沈凉停下脚步,手中扬起一个绑着头发的小纸人,“床上的只是一具傀儡罢了,真正的祥儿在帘子后面。怎么样,我做的假身像不像?”
“你……你都知道了?”白衣女子回过头去,惊恐地凝视着他。
“你盗走这些孩子的精魄有何企图?其他精魄又藏在何处?”沈凉敛起笑容,面色凝重。
“不知道……”女子低下头,目中充盈着泪水。
“事到如今还敢隐瞒!若不说出实情我便叫你魂飞魄散!”沈凉按着剑柄,额上青筋暴突。
“啪啪”,一棵大柳树后响起了掌声。
“妙哉!”一个穿着青袍、戴着斗笠的男人鼓着掌从树后悠闲走出,“先生也莫要为难这女鬼了,她是真的不知道。”
“你又是何人?莫非正是这背后元凶?”
“哈哈……言重了。贫道玄青,大老远赶来,不过是追踪这阴文来接收精魄罢了。”那人微微扬起了斗笠边沿,竟露出一张比女人还精致貌美的脸,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顾盼生姿。
“道士就可以伤及无辜么?”
“谁说我伤了人?我不过是为了超度这女子的亡魂,顺便惩治一下恶人,赚几个钱罢了。”玄青优雅答道,声音如丝竹般悦耳。
“少废话,那六个孩子的精魄快些交出来!”
“这可不急,我敢保证他们都会完好无损。不过……”玄青对着沈凉身后眨了眨眼,“似乎您有马上要解决的麻烦事呢。”
“沈……沈凉……”虚弱的呻吟声传来。
沈凉猛地回过头,只见那猫浑身是血,正拖着伤腿一点点爬向他们。
“快,昔月……娃娃……杀!”艰难挤出这几个字后,猫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阿深!”沈凉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了猫,转过头对玄青吼道,“老子记住你了,等解决了胡家的事再找你算账!”
说罢,他左手抱猫,右手执剑,一个蹶子翻进了胡家院墙里。
见他身影消失在墙头,玄青神秘地笑了,悄声对白衣女鬼说道:“你帮我取了那么多精魄,我也该告诉你答案了。”
“请大人明示!”女鬼跪倒在地。
“跟着他进去吧,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7
胡家宅院一片狼藉,不时传来阵阵尖叫与哭嚎。
“呜呜……我宁可月钱都不要,也不要在这里待了……”侍女小厮们混乱地向大门口跑去。不明情况的老管家被撞倒在地,一个劲儿地呻吟。
沈凉咬着牙逆人流向前冲去。怀中的猫微微睁开眼睛,轻声道:“她应该……已经到胡大人那了吧……”
正房门口横卧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壮硕的女人,身上鲜血弥漫,正是阿云。
房里寂静又昏暗,和外面的喧闹呈鲜明对比。
“还是晚了么……”沈凉攥紧了剑柄,在屋子里踱着步。
突然,从帘子后面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是沈大夫吗……”
沈凉转过身去,一把掀开了帘子,只见胡员外倒在血泊中,身上到处是伤痕,而祥儿趴在他身边已哭得发不出声音。
“带着祥儿快走!”胡员外用尽全力将祥儿推到了沈凉脚边。
这时,昏暗的屋子里闪现了一道银光。随即便响起了“嘎吱,嘎吱——”深重的脚步声。
昔月穿着猩红的裙子,苍白的脸颊上溅着血点,手中倒提着一把柴刀,正缓缓走来。而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红衣黑发的木偶娃娃,漆黑的眼珠转动着。
“你可以杀了我,是我亏欠你,但请放过他们。”胡员外捂着腹部艰难向后挪动。
“杀了你……”昔月睁着无神的双目,举起柴刀向胡员外砍了下去。
只听“咔嚓”一声,一柄银剑生生截住了刀。沈凉持剑的手臂微微发颤,惊讶发觉她的力道竟然比昨日大了数倍。
“杀了你……”昔月嘴里喃喃说着,狠狠压下了手中的刀,眼看着已快触及沈凉的肩头。
“是你在操纵着昔月!”沈凉一骨碌从刀下滚出,“放了这家人,你还有转生的机会。”
昔月怀里的木偶娃娃嘴角突然裂开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干哑的声音从木偶口中发出:“你认为他们该不该死?将原本健康的女儿以有疯病为由锁在后院里,不准亲人见她。她日日受下人欺负,活得连狗都不如。何必将她带到这个世界……我不过是把复仇的方法告诉她,教她用刀,替天行道罢了!”
“是,说得对……”胡员外努力撑起了身,摇摇晃晃走到昔月身边,“都是爹的错……是因为夫人恨你,不让爹见你,爹才把你安顿在后院,还让阿云照料你,谁知你竟受了那么多苦……是爹该死啊!”
闻言,泪水混着血水从昔月略微恢复神采的眸子里滑落,她的手微微颤抖,缓缓放下了柴刀。
木偶娃娃的脸愈发狰狞,嘶声道:“想想他们是怎么对你的……杀了他,用我教你杀兔子的法子砍了他的头!”
昔月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眸子又变得空洞,向着半空中举起了柴刀。
胡员外流着泪闭上了眼睛,已经准备安然赴死了。
然而,过了许久,他诧异地睁开眼,却发现昔月举刀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来都来了还不现身么?”沈凉冲着半空喊道。
话音刚落,只见昔月周身环绕起了数缕白光。光芒散尽,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浮在离地三尺上,右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春樱……”胡员外目眦尽裂,身子一歪跪倒在了地上。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十年了!”叫做春樱的白衣女鬼用左手轻轻抚摸着昔月苍白的小脸,目中蕴含无限的爱意又带着无法企及的哀愁,甚至滚落了泪水。
就在此时,沈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木偶娃娃从昔月怀中夺走,粗暴地塞入了锦囊里。那锦囊剧烈摇晃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在春樱温柔的抚摸下,昔月手中的柴刀掉落在地,眼睛再次恢复了往昔的光芒,嘴里喃喃道:“你是谁?为什么哭了?”
“我是你娘……”
8
原来,春樱本是京都官妓,十一年前与前来考学的胡员外在风月场里相遇,不料竟有了孩子。胡员外承诺日后必定带她与孩子回家乡,永不分离。
生产那日,明月高悬,在痛苦的挣扎中,春樱因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对于历经千难万险呱呱坠地的女儿,她只赋予了美丽的名字:昔月。之后便撒手人寰。
待她的魂灵在黑暗中醒来,已再也寻不到胡员外与女儿的踪迹。她是多么想抱一抱女儿,亲一亲她的脸,哪怕只有一次!因为那是她最爱的人,她生命的延续。
为了这个执念,她的魂灵一直徘徊在京都,日日夜夜找寻着女儿的踪迹。
十年后,一个道士无意中得知了她的故事,告诉她:“和我走吧,他们早已不在京都了。你帮我个小忙,我便告诉你昔月的下落。”于是,她对那道士的话言听计从,帮他抱来了六个孩子的精魄。
听过春樱的叙述,昔月哭着扑进了她怀里,喃喃道:“娘……我有娘了,我不是野孩子了……”
“春樱……我,我对不起你,但……我也有苦衷啊!”胡员外也抹了把泪。
“呵呵,你真以为我生下昔月就死了么?”春樱搂着哭得肩膀颤抖的昔月,脸上尽是哀伤,“你盘缠花光了,请不起大夫,便把奄奄一息的我扔到了乱坟岗里。可我,是挣扎了一夜才死去的啊!”
胡员外“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捂着胸口颤声道:“春樱……是我骗了你……其实,我在黎城早已有家室,根本无法带你回去。那天我吓坏了,才做出那般猪狗不如的事,才会让你苦找女儿这么多年……”
春樱凝视着男人扭曲的脸,一字一顿道:“今生恩断义绝,来生永不再见!”
说罢,她最后亲吻了一下昔月的脸颊,身躯化作万丈白光,将昏暗的屋子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之后,光芒一点点消失殆尽。
昔月拼命向半空中抓去,却什么也触不到,只有哭着跺脚嚷道:“娘,娘,你把我也带走吧……我再不愿留在此地!”
这时,一只手轻轻揽住了她抽动的肩膀,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小姑娘,莫伤心,我是你娘的朋友玄青。你娘已对我说过,若你爹待你不好,便教你跟着我,学手艺,闯江湖,好玩得很,你愿不愿啊?”
昔月转过头,见到了一个青袍斗笠的俊美男子,不禁呆住了,过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
“哈哈,乖孩子。”玄青揽住昔月,开怀大笑。
沈凉没好气地指着他嚷道:“你这个家伙什么时候来的?鬼鬼祟祟……”
“刚刚来,为了履行约定。”
“约定?”
“喏,这是孩子们的精魄,请沈大夫拿去吧。”玄青神秘一笑,掷给沈凉一个青色锦囊,“不过,太守那边的赏金,你我可要平分哦。”
“凭什么?”
“只因这场怪病本就是我造的一个局。那新任太守得罪了我,我要敲诈他一笔银子。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神医……不过,倒是添了许多乐子。”
“自私的家伙……你可知那些孩子的父母这一个月来承受了多少痛苦!”
玄青淡然道:“我自幼孑然一身,可能也没有机会做父亲,恐怕永远无法体会那是怎样的感情了。”
“那是一种强大到让人奋不顾身的羁绊,为了对方可以舍弃性命,甚至舍弃轮回!”沈凉攥紧了拳头,指节间“咯咯”作响。
“哦,是么……”玄青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
沈凉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话又说回来,那木偶娃娃和你也有关系吧。”
玄青笑了,拊掌道:“又被沈大夫猜中了!是我扮演的木偶戏艺人把娃娃带到了昔月身旁。这个娃娃鬼的经历貌似与昔月颇为相似,于是我便让她去教昔月惩罚那家人了……”
9
解开青色锦囊,沈凉指引着孩子们的精魄回到了黎城家中。小城里春日融融,再度充满了欢歌笑语。
数日后,整个胡家宅子里杂草丛生,一派萧索,之前的仆役大都离去,只剩下了老管家。胡员外伤势过重一病不起,只得辞了官,在家休养。经过这件事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目光呆滞,时不时说几句无人懂的痴语。
夕阳西下,沈凉抱着被包扎成球的猫走在洒满金色余晖的小路上。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尖叫:“玄青那个混账在哪儿?”
沈凉一惊,发现声音是从手中的金丝锦囊里传来的。他举起锦囊在耳边晃了晃,里面又响起一阵暴躁的叫骂声。
“那个臭道士明明答应为我伸冤,我才帮他做事的。沈大夫,快把我从这亮瞎眼的鬼地方放出去找他!”听起来似乎是个少女尖细的嗓音。
“喂,玄青……”沈凉立刻抱起猫向远方一青一红两个小点追去。
“师父,我好像听到了沈大夫的声音。”昔月牵着玄青的手,认真地眨着大眼睛望着他。
“咳咳,似乎是甩不掉了……那么便把他们也一起卷进来好了。”玄青轻咳了两声,转了转斗笠边沿,嘴角浮现一丝狡黠的笑容,“也好,那样的话便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