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黑,好冷,好害怕。
她在一片混沌中睁开眼,身体如同遁入虚空,失去了重量。
好恨,好怨,心中充盈的痛苦几乎要从口中呕出。然而……为什么?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喂,要不要出来玩?”一个好听的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她抬起头,看见一张不断波动的绝色容颜。
一瞬间,温暖的感觉自上而下涌来,她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向上跃起。
就在脱离黑暗的一刹那,却有数缕光芒一齐射来,如万箭穿心。
“啊——”剧烈的痛苦几乎将她撕碎。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看见那个青袍男人眉眼含笑,右手中指与食指间夹着一张薄纸压在红唇上,左手抓着一个红衣娃娃。
“嘘……别怕,很快就不痛了……”
2
春天的夜,微凉的风夹杂着花香从窗外吹来。银辉倾泻而入,照得客栈小屋如同白昼般明亮。简陋的小床上,昔月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一把将猫搂入了怀中。
“姑娘如何称呼?”沈凉斜倚在长榻上,一只手撑着头,漆黑的长发乱纷纷缠绕在指间。
“小莲。”对面的木桌上放着那个在胡员外家作祟的木偶娃娃。
“那个家伙为何把你封印在木偶身体里?”沈凉轻蔑地瞟了一眼倚靠着墙角熟睡的玄青,他的脸深深匿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哼,谁知道?怕不也是要敲诈我家一笔银钱?”
“唯利是图的家伙……不如我放你出来一起喝杯酒吧。”沈凉一骨碌爬起身,“锵”一声抽出剑在手指上划了一道血口。
他用剑直指木偶,沾血的剑刃开始“嗡嗡”震颤。这时,一个浅灰色的影子缓缓从木偶身上剥离。
突然,剑气陡然紊乱,剑刃如水草般剧烈摇摆。
“啊——”影子抱起头痛苦地嚎叫,仿佛被无数利爪撕扯。
“怎么回事?”沈凉狠狠压着剑刃,却丝毫阻止不了剧烈的震动。
这时,一道黄符从墙角飞来,直贴在了木偶脑门上。霎时间,屋里恢复了平静,影子也消失不见了。
“沈大夫可真是爱多管闲事呢。”玄青缓缓从墙角立起,手中还捏着几张黄纸,“若是硬生生剥离,她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你搞什么鬼?”沈凉喘着粗气收剑归鞘。
“我是为了救她所以才施了咒……”
遇见小莲是在一个多月前。
那天,玄青携着春樱的魂魄由京都前往黎城,途径一座简陋的石桥,两侧没有围栏,可以清晰看见桥下潺潺流水。
正是月上中天,云雾消散,皎皎月光照得漆黑水面波光粼粼。被此景感染,玄青从腰间抽出一支竹笛,吹了一曲《月色》。
伴随着婉转的笛声,河里“咕噜咕噜”翻腾起了水花,如同烧开的沸水。不多时,只见灰黑的水面上浮现了一张脸,干瘪褶皱的皮肤如同晒干的橘皮,眼睛是两个圆窟窿,嘴巴呈一条黑缝。
“有趣……是灵体吗?”玄青向河水里伸出了手,“喂,要不要出来玩?”
可那灵体刚刚浮出水面就爆发一阵尖利的嚎叫,有数缕光芒穿过其身,几乎要将其四分五裂。
“原来是个姑娘啊,看来是被人施了咒,封印在了这片水域里。”
玄青灵机一动,从包袱里摸出一个木偶娃娃,然后捏起一枚黄符掷向扭曲的灵体,口中念起咒来。
“莫怕,我暂且将你封入木偶里,保住灵体,至于有什么冤屈大可以路上慢慢对我说。”
一阵旋风过后,他手中的木偶娃娃黑漆漆的眼睛眨了又眨,竟滚落了鲜红的泪水。
“来历就是这样,不知道沈大夫满意吗?”玄青一步步走向蹲在长椅上的沈凉,嘴角浮现一丝狡黠的笑,“对方似乎厉害得可怕,灵体竟能一直保持着死时的容貌被封印在水中。看样子死因是被榨干了全身的血液……你怕了吗?”
“少废话,那座桥在哪?”
2
阳光下,石桥静静伫立,冒出嫩绿新芽的柳枝在微风中摇曳。
“死时的记忆全没有了吗?”沈凉问道。
“嗯。只记得我一个人从家里偷跑出来,醒来后就被困在水中了……”
“你家在哪里?”
“越水县,过了桥再行五里路便是了。”
众人沿着河岸寻觅,只见水面上雾气弥漫,有数条死鱼翻着肚子漂浮,远看过去白花花一片。
“怨气比一个月前增加了不少呢,看来对方的目标不仅仅是小莲姑娘,可能只是随机选中了她。”玄青道。
这时,不远处响起了急促纷乱的脚步声,只见数名身着粗布衣裤的农人扛着包裹气喘吁吁走了过来。
“娘,歇会吧。”一个小女孩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抹着汗。
“快些走,必须赶在日落前到黎城!”农妇一把拽起了她,皱着眉压低声音道,“这鬼地方入了夜不知又要发生什么怪事……”
“姑娘请留步,前方可是越水县?怎么大家都纷纷往出城方向走?”玄青上前一步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农妇环顾了三人,最后目光停留在了一脸懵懂的昔月身上,犹豫着说:“越水县近来不太平,公子去倒无大碍,只是这丫头……最好还是莫要去。”
“这是为何?”玄青一怔。
“少管闲事,赶路要紧!”一旁经过的同乡粗鲁地拽走了欲言又止的农妇。她频频回头,目光中蕴含着深深的惋惜与无奈。
一行人赶到县城时正是晌午,然而宽敞的商业街上却一派萧索。街旁的门店已关了大半,且关闭的大都是卖绸缎、胭脂的铺子。劲风刮过,土路上扬起阵阵黄沙,依稀可见几个穿着灰黑短褂的男人急匆匆走过,全然看不到一丝鲜艳的色彩。
“呜呜呜……”
长街尽头,传来一阵低沉哀怨的哭声,只见县衙前跪着黑压压一片人,细看来都是些年迈的老夫妇或是衣着落魄的男子。大铁门紧闭着,门前挡着数个提刀的官差,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小莲急得快哭了。
虽然刚入四月,但正午的太阳已十分毒辣,跪了大半天的人们脸上黑红一片,已分不清汗水与泪水。
“老婆子,你撑住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背着个老妇颤颤巍巍挤出了人群。那老妇面色惨白,额上淌着虚汗,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念叨着一个孩子的乳名。
沈凉立刻从老人背上接下了老妇,将其安置在了阴凉处。
“元气虚亏,暑邪入侵,急火攻心。”号过脉,他从木箱中取出个小瓷瓶,从中倒出几粒晶莹剔透的药丸塞入老妇口中。
看着老妇的脸颊逐渐恢复血色,老人颤抖着握住沈凉的手连声道谢。
“老丈,这城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怎这般萧条光景?大家聚在这里声讨什么?”
“这城里的姑娘都逃光了,没办法活啦……有,有妖怪啊!”
“妖怪?”
“黑水河上隔三岔五就浮起女尸,全都只剩下一层皮,浑身的血都被吸走了,连眼珠子都被吸去了!我们唯一的孙女就是这样死的……太惨了!”老人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呜呜……张大人若不给我们做主,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吸干了血?莫非是妖怪?”沈凉揉捏着紧锁的眉头。
玄青冷笑道:“呵呵,即便是为了修炼偏门法术也不可能在一个月内害死如此多的姑娘啊,这不明摆着要吸引除妖师和冥宫的注意吗?”
“冥宫……真的如传言般在捕妖吗?”沈凉追问道。
玄青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却指着开始骚动的人群岔开了话题:“看那边,好戏似乎要开场了。”
3
“我们要见张大人!”人群中爆发出一浪又一浪的高呼,有年轻体壮的已经抄起棍棒与官差们对峙起来。
不多时,县衙大门轻轻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藏青色官服的年轻男人缓缓踱步而出。他生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
“张大人,您怎么出来了?这里现在……”官差头子一脸忧虑。
张大人怒喝道:“躲起来的那叫老鼠!你们以为瞒着不报,我就不知道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突然,混乱的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是张大人……张大人出来啦!”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破烂短褂的少年挤过层层人群率先冲到了门边,“扑通”一声跪下拽住了张大人的袍子。
“大人,无意冒犯……”他攥紧了拳头,犹豫片刻嘶声道,“小人确信那吸血的妖怪就在府上,请您明察!”
“哦?你倒是说说看?”
“是……是尊夫人!”
此言一出,人群一片哗然,有的官差甚至惊得连手中的大刀都掉落在地。
“放肆!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能杀人?”张大人气得瞪圆了眼,狠狠将少年踢倒在地。
少年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一柄木梳摩挲着。那梳子格外精致,是用上好的檀香木制的,上面镶嵌着一颗浑圆透亮的夜明珠,显得格外耀眼。
“您若不信,就去看看夫人是否有把一模一样的梳子!”
“满口胡言,不知所云……来人啊!把他给我拖出去!”张大人瞟了一眼梳子,咒骂着甩袖进了院。
数名官差一拥而上擒住少年一顿狠揍,之后将鼻青脸肿的他抛到了台阶下。
“谁胆敢冒犯,下场就是这样!”
人们看了看软绵绵瘫在石阶上的少年,终是摇头叹息着不再上前一步。
这时,沈凉挤开层层人群将少年背了出来,并从木箱中取出了止血的药材为他细细敷上。
玄青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道:“要想知道什么直接绑起来拷问便是了,何必结这样的缘?”
“就算是个全无干系的人,他也会这样做。正因如此,所以我才会追随他至今啊……”猫的目光深邃而温柔。
玄青笑着摇摇头,牵起昔月的手也凑了过去。
望了一眼昏迷的少年,昔月怀中的小莲突然爆发一声悲鸣:“小田……竟然是你!”
“是姐姐的声音?姐姐你在哪……”那少年的睫毛颤动着,艰难地睁开眼环顾四周,沾血的嘴唇嚅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一个人走……你回来吧……”说着,两行泪从他眼睛里滑落。
小莲刚要开口却被玄青贴上了哑符。
他俯下身悄悄在她耳边呢喃道:“其实,给人无意义的希望只会令他更痛苦。放心吧,接下来交给我们。”
小莲点了点头,木雕的眼珠亮晶晶的,似乎要溢出泪来。
不多时,张大人带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黄袍的道士走出了县衙门,官差们连忙在门前摆好祭坛,焚上了香。
那道士手执长剑,挑起燃烧的黄符指向天空,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大约半炷香的工夫,竟有一只鹰般大的蝙蝠坠落在众人面前。
道士抄起长剑刺入挣扎的蝙蝠体内,对着围观的人群道:“正是这成精的妖孽吸血害人,如今已将其彻底铲除,大家且放心散了吧!”
人们将信将疑地散去,还在回味着少年冲撞衙门时的那番言论。
“那孩子说的话可不是空穴来风,你若见到张夫人就知道了。”
“莫非你见过?”
“呵呵,据说她是被张大人从京都买回来的,我见过一次,美得不可方物啊……普通女子怎么可能生得如此之美?不是妖怪是什么?”
4
在客栈里,小田终于讲出了他的经历。
他与小莲是一对姐弟,原本有着幸福的家庭。三年前母亲因病去世,为两人留下了一对镶着稀有夜明珠的木梳。
父亲很快便续了弦。继母处处视姐弟二人为眼中钉,待到小莲及笄之年,便迫不及待将她许配给了城里屠户家的儿子。然而,小莲性情刚烈倔强,毅然决定离家出走,逃避婚约。
走之前,她问弟弟:“你究竟和不和我一起走?”
“可是……走之后我们吃什么?住哪里?会不会遇到马贼……姐,要不我们还是和爹谈谈吧!”
小莲最恨他软弱,当夜便悄然独自离开了家。
发现姐姐失踪后,小田发了疯似的找遍全城,却一无所获。那天,他心灰意冷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竟结结实实撞上了一顶水蓝色小轿。
轿帘被掀开,里面坐着一个美艳雍容的少妇,肤如凝脂,鼻梁高挺,硕大的眸子翠绿。小田怔住了,倒不是被她不寻常的美所吸引,而是在她头上看到了姐姐那把镶着夜明珠的木梳。
轿子继续前行,他狂追一路,最终看着他们缓缓进了县衙,才知道那少妇就是张大人的妻子。
三日后,有人在黑水河发现了被榨成人干的小莲。
此后又接二连三有妙龄女子失踪,被发现时都已成了干瘪褶皱的尸体。
“找到姐姐时她头上并没有那梳子,我潜入水中也未找到,说明那女人头上的就是姐姐的梳子!”小田紧攥的手微微发颤,“可我见到那女人的时候,她肚子已经很大,若是普通女子定没有体力杀人,所以她必定是个妖怪!”
“有身孕……众多吸干血的女人尸体……莫非是为了……”沈凉沉吟着。
玄青眨着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深深凝视着他,道:“看来沈大夫也想到了啊。肚子很大了,恐怕那日子不远了。”
“糟了……”沈凉狠狠咬着牙,“咱们马上去见张夫人!”
玄青仰头笑道:“呵呵,急什么,若是真的来了,岂不正好开开眼界。”
县衙内院里,张大人正犹豫地立在卧房门口,他的视线被梳妆台上一柄镶着夜明珠的梳子吸引住了。
“大人,您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甜美娇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哦……我,我来看看你。”他愣了愣,很快转过身揽住妻子的腰,拼命甩掉脑海里盘旋的疑问,目光变得温柔,“你介绍来的那个道士刚刚走,当真厉害,很快就捉到了妖怪。”
“能为大人分忧就好……”
话音刚落,张夫人忽然脸色发白,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淌下,手捂着肚子面露痛苦神色。
“你,你怎么了?”
“好痛……”张夫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什么?日子应该还没到吧,怎么会……”
“啊——”她痛苦地呻吟着,倒在了张大人怀中。
黄昏,天飘起了小雨。城中渐渐笼罩起一层墨色的薄纱,冷清的街道上现出了两人飞奔的身影。
“在下沈凉,是大夫,现有急事求见张大人!”
“产婆已经到了,要你们两个大老爷们何用?”官差轻蔑地瞟了一眼他们,依旧不打开门。
“产,产婆……难道夫人要生了?”
“是啊,你们不也是为了赚这笔银子来的吗?”
“那个东西根本不能出生!”
沈凉与玄青对视一眼,同时拔出手中长剑打晕官差,硬闯进了大门。
内院里乱作一团,数个侍女正端着热水来回出入,张大人正背着手在房门前焦急踱着步。
“你们是谁?怎敢擅自闯入官府?”
“我们是为了救夫人来的!”
张大人一脸将信将疑,正要抬手招呼人,突然见产婆一脸惊惧奔出了屋。
“大人,妖,妖怪啊……”说罢,她竟晕倒在了地上。
张大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箭步冲进了屋,只见张夫人躺在床上,身体汩汩流着血,血水已染红了地板。最诡异的是,她腹部膨胀了一倍,皮肤已接近透明,上面密布红色血管,隐隐约约可见其中蠕动着一个非人的生物!
“你,你真的是妖怪?你杀了人……”张大人惊恐嚎叫着,捂住心口瘫坐在了地上。
“大人,我,我不是妖怪啊……”泪水混着血水从张夫人痛苦扭曲的脸上滑下。
这时,一道亮光闪过,一枚黄符已贴到了张夫人腹上,顿时腹中之物停止了蠕动。
“趁现在快告诉我们这个东西的来历,不然,不止是你性命不保,整个越水县都有危险!”沈凉与玄青一齐冲到了床前。
5
张夫人本名落纱,五年前尚在京都胡姬酒肆侍酒。她来自遥远的西域,鼻梁高挺,眸子碧绿,身姿窈窕,格外引人注目。那时偶然陪朋友来酒馆的张大人对她一见钟情,竟不顾家人阻拦将她娶回了越水县。
因为太想抓住男人的心,落纱撒了一个谎。其实,她并不是十八岁,而是三十岁。而看起来如少女般娇嫩,是因为她来京都时从西域带来了一种药方,是将麝香、鹿茸等名贵药材熬制成药丸塞入肚脐中,可永葆青春。
一切都如梦幻般美妙,年轻有为的夫君,奢华的娶亲仪式,围观群众艳羡的目光,令落纱既兴奋又有隐隐不安,她不知道这样的幸福是真实的还是昙花一现?
前两年,两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大人与其老母都对她有了嫌隙,原因是她一直没有孩子。
为此,她偷偷请了名医来调理。
可名医号脉后,却无奈摇头道:“夫人,您是否曾用过极寒之药?该药之毒已滞留积蓄在任督二脉内,您恐怕无法有孩子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将落纱从云端击落到了万丈深渊。渐渐地,张大人对她愈加冷落,甚至与母亲商定了纳妾的吉日。她日日以泪洗面,悔恨与心痛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
一年前,她到城外一座据说十分灵验的寺庙中求子。那是个大雪天,庙里极冷,只有她一人跪在佛前祈祷。
“菩萨,让我有孩子吧,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知跪了多久,突然从佛像背后传来幽幽的笑声。
“呵呵……你真的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吗?”
落纱吓得浑身瘫软,过了半晌,方才望着佛像庄严的双目,颤声道:“愿,愿意……”
这时,从佛像背后走来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怪人,他头发花白,面白无须,双目突出,唇带邪笑,辨不出年龄。
“你现在服下这丸药,安心躺下即可。”见她犹豫不决,他又补上一句,“不用担心,我是个阉人。”
听他大大方方说出最后两个字,落纱心里“咯噔”一惊,但为时已晚,他已将药丸一把塞入了她口中。那药丸入口即化,她登时浑身麻木酥软,跌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待到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庙堂中,早已不见了那怪人的身影,而自己衣衫完好,身体无恙,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怀孕了。得知此事,张大人又开始对她呵护有加。整个府上洋溢着欢欣,都在期待着这个珍贵的孩子降生。
可是五个月后,她忽然没了胎动,请来大夫都说脉象怪异,看似是保不住了。心灰意冷之际,一个黑衣人提着药箱登门拜访,正是那庙中所遇的怪人。
怪人邪性一笑,又问了她同样的问题:“为了保住这个孩子,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吗?”
“愿意,您快说吧!我什么都愿意!”这一回,落纱回答得坚定不移。
“若是用别人的命来换取呢?”
落纱呆住了,一面是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孩子,一面是成为杀人凶手,究竟要如何选择?
“若是您愿意就喝下这个。”怪人掏出一个陶罐,打开盖子,扑面而来刺鼻的腥味。
她凑过去一看,竟是满满一罐鲜血!
“这血需得是女子的,至于怎么获取,你肚子里的小家伙自有办法。记住,那些干尸一定要扔到黑水河中,我会将其怨气与记忆封印,不然出来作祟,你们母子性命难保。”说罢,怪人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夜,抚摸着肚子,再想到愁眉苦脸的张大人,落纱心一横喝下了那罐鲜血。而腹中的孩子似乎很喜欢血液的滋味,很快便恢复了活力,她自己的身体也变得更加健康,甚至比怀孕前还强壮数倍。
几日后,一个恐怖又迫切的欲望占据了她的身心。这个孩子需要鲜血,源源不断的鲜血!
于是,她开始在黄昏偷袭独行的女子,待到她们晕倒后,便从她肚脐中伸出一条血红的长管子刺入她们的喉咙。很快,那女子浑身的鲜血便被榨干,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
一开始,每当从野外归家,她心中都满是负罪感。到后来她再也感不到有何不妥,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那些女孩子就该为她的孩子而死。
那日,在袭击了一个少女之后,落纱发现她头上有个东西在黑夜里闪着柔和美丽的光亮,竟是一把镶着夜明珠的木梳。
梳子那么美,没有哪个女人能抗拒,却正因为这柄梳子,她终是被小田发现了破绽。
6
“为了你的孩子,就可以放纵其滥杀无辜吗?”
落纱喃喃道:“我杀的都是些贫贱村姑,命贱又过得苦,死了许是解脱。而我的孩子有个好父亲,长大了定是人中龙凤,造福百姓……”
沈凉一拳头砸在墙上,咬牙道:“同样是人,她们的生死不该由你来决定!你可知她们的心,她们的亲人……”
“呵呵,莫要说得那么高深嘛。”玄青扶住沈凉绷紧的手臂,轻蔑地瞟了一眼落纱,“其实,夫人不过是为了留住张大人的心,继续在这府上享受荣华罢了,对不对呀,落纱?”
落纱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甚至要崩裂出眼眶。突然,她口中涌出一股鲜血,艰难道:“无论大人们如何想,求放过这个孩子吧,我宁愿以死谢罪……”
“唉……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这根本不是你与张大人的孩子,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只不过寄生在你体内罢了!”
“什,什么……”落纱碧绿的眸子一瞬间失去了色彩,无数鲜血从她口鼻中涌出,“我,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啊……最后还是一场空!”
突然,一支黑箭从窗外倏地射来,将她腹部贴的黄符射到了墙上。霎时间,腹中的阴影开始了剧烈的扭曲,皮肤上渗出了血水。
“出生的方式难道是……”
话音未落,落纱的腹部“嘭”一声崩裂,喷涌的鲜血溅了众人一脸。只见那怪物立在血泊中,躯干生着八只尖利手足,淌着恶臭的黏液,头上一对硕大红目,血盆大口中耷拉着一个长满倒刺的长管。
“呸,这是个什么东西?老子从未见过这么恶心的妖怪!”沈凉啐了一口,拔出了剑。
“妙哉!”玄青此刻竟然还笑得出来,“这根本不只是一个妖怪呀!”
怪物转了转眼珠,猛地伸出口中长管吸上了早已吓晕的张大人脖颈处,顿时,汩汩鲜血顺着管子流入了怪物口中。
沈凉挥剑向它刺去,它即刻拔掉长管与之缠斗,竟灵活自如。玄青掷去黄符,竟被它身上的黏液迅速腐蚀了。
“乖孩子,干得真好!”门外现出一个身影,黑袍子,白面无须。
“你,你是那天做法事的道士?”沈凉一惊,险些被蠕动的长管抽到。
“嘿嘿,道士?不存在的,不过是骗那些痴心愚民的把戏。”怪人笑声尖细,令人头皮发麻。
玄青眯起眼深深打量了他一番,道:“莫非你是冥宫四罗刹中的……”
“在下‘鬼手’。阁下看来是高人,幸会。”
玄青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沈凉一面挥剑迎战,一面吼道:“少啰嗦,你这家伙搞出这个东西,究竟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觉得美而已。”鬼手邪邪一笑,“阁下不觉得吗?这可是三种妖物的拼合体,拼接得如此自然美妙,力量如此强大,还顺利成活了,实属罕见。这……是艺术品啊!”
“呸!老子今天就把你一起变成艺术品!”沈凉一个箭步躲过了怪物的攻击,执剑向鬼手刺去。
没想到剑竟轻易穿透了他的身体,可他依旧站在原地狂笑,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
“孩子,在这里尽情享受美餐吧……哈哈哈!”
忽然,他止住笑声,倒在了地上,一阵青烟飘过,现出了一个纸扎的人形。
“被骗了,竟然是假身……”
沈凉愤恨地掐了一把胳膊,回过头,发现与怪物搏斗的玄青也渐渐要支撑不住。
就在此时,昔月怀抱着木偶娃娃跟猫一道从大门闯了进来。
“你们来这里送死吗?阿深,快带他们离开!”沈凉叫道。
“沈大夫,我们已在门外听到了对话。我有办法杀掉这个怪物,请引着它跟我走!”小莲说道。
7
月亮已经升起,照得石桥上如白昼般明亮。
沈凉与玄青一前一后执剑挡住了怪物全部去路。
“趁现在!”沈凉向着黑水河面飞身而起,以剑缠起怪物口中的长管,猛地挥动手臂将它掷入了滚滚河水中。
“好怨啊……好恨啊……”
“就是这个妖物让我们沉没在这里……”
“下地狱去吧……”
无数哀怨的女声从水中传出。
漆黑的河水翻腾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双透明的手如同一张巨网,将拼命挣扎的怪物向深渊拉去。
很快,河面上浮起一层黏稠的黑色液体,又恢复了平静。
“太可惜了,这么好的艺术品你们竟不懂得欣赏。”鬼手不知何时已立在了桥头,“也罢……沈大夫,我记住你了。下次,再给你造一个新的可好?”
沈凉瞪着发红的双目,狠狠将手中银剑向他掷去,却最终只穿透了一缕青烟。
玄青淡淡道:“没用的,冥宫四罗刹怎么可能轻易被除掉。他们素来行踪诡异,连教主都要敬上三分。被鬼手盯上,你要多加小心啊。”
初春的风,拂在脸上清凉温柔。
“师父看那,好漂亮啊!”昔月突然指着河面喊道。
只见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涌出无数道柔和的光芒,细看来竟是众多妙龄女子的身影。原来自怪物被消灭后,封印已除,她们的灵体便恢复了生前的模样。光芒一点点在天空中汇聚,形成了一道璀璨的银河。
“大人们,承蒙关照,小莲也要先走一步了。”
一个身着烟灰色罗裙,圆脸大眼睛的俏丽少女立在桥上,周身笼罩着淡淡光芒。原来得知鬼手的封印解除后,玄青也解开了木偶身上的封印。
“来世再见哦。”众人都觉得鼻子一酸,昔月已经抱紧了木偶娃娃抽泣起来。
“唉……我就说嘛,莫要结缘,徒增悲哀。”玄青叹息着。
“姐姐……”远方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唤声,一个身影一瘸一拐跑上了石桥。
“小田?原来你还是知道了啊……”
“姐姐,对不起……我应该时刻护在你左右,可我……我就是个没用的懦夫!”小田对着自己的左脸就是重重一记耳光。
“姐姐从来没有怪过你……”小莲以透明的身躯拥抱了浑身颤抖的弟弟,顿时,柔和的淡黄色光芒笼罩了整座石桥,“你若是个真汉子,就好好活下去!”
“姐姐……”
渐渐地,灵体缓缓升腾而起,到了必须离去的时刻。
“沈大夫,这是你要的东西。”她将一个光球抛到了沈凉怀中,“我只希望你们知道,即使出身卑微,贫困潦倒,我们也曾行走在阳光之下……我们也是有心的……”
一道亮光升至空中,与流动的“银河”汇成了一体。
石桥上恢复了平静,光芒散尽,只余清凉的月光。
“我从县衙里把这个带出来了,你留个念想吧。”沈凉从内袋里掏出一柄镶着璀璨夜明珠的木梳。
握着木梳,小田肩膀颤抖着再次抽泣起来。
8
郊野,无数背着包袱的农人携妻女重归了故土。城中,胭脂水粉铺子再度开张,又能见到身着鲜艳服饰的少女在街上嬉戏欢笑。
张大人保住了一命,认定落纱是杀人吸血的妖怪,将其尸体在县衙门前的空场上焚烧,以此给公众一个交代。
黑色的烟雾盘旋上升,整个县衙弥漫着肉体烧焦的恶臭。
在场围观的许多人都隐隐约约听到半空中传来一声哀叹:“费尽心力……到头来是一场空……错的是谁呢?”
长亭外,芳草萋萋。
“因为你,我似乎破戒了,竟结了这么多缘。”站在离别的岔路口,玄青笑得十分惆怅。
沈凉皱眉望着他,撇嘴道:“你总说你不懂人的感情,可我倒觉得你比谁都懂。”
“我不懂,是为了更自由。”玄青牵起昔月的手缓缓走入了刺目的阳光中,“沈大夫,好生珍重!”
“我们还会再见吗?”沈凉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喊道。
“呵呵,你若想就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