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是血红的,呼呼刮着大风。
山上光秃秃,堆积着黧黑的巨石。在悬崖处最高最大的石头上绑着一个穿着金袍的男人,长发乱蓬蓬飞舞,双手双脚软绵绵悬着,似是已被抽走了骨头。
悬崖下是万丈深渊,燃烧着熊熊烈火,如同地狱深处。
毒蛇一样的火苗蹿得老高,舔舐着男人的双足,将其烤得焦黑。男人痛得剧烈挣扎,晕死过去,软绵绵垂在崖边,然后又被黑烟熏醒,继续挣扎……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雨,鲜红黏稠的血雨!
血雨一滴滴砸在男人身上,却无一丝凉意,反而灼烧着肌肤,生出一串燎泡。
雨越下越大,火反而越烧越旺,眼看着就要将男人的下半身吞没……
2
鸡啼三声,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晨光熹微,京都城还沉浸在睡梦中,商铺尚未开张,歌舞酒肆才刚熄灯。
突然,从天边传来“扑棱扑棱”的振翅声,只见一只巨大白鸟在城郊一座小寺上方盘旋了两圈,继而猛地俯冲而下。
“啊——”
空中传来一声惨叫。仔细看来,那鸟背上还驮着一人一猫,已被劲风吹得凌乱不堪。在距离地面一丈高处,白鸟身形一变,成了一个俊俏的白衣少年。而他背后的男子双脚悬空,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正闭着眼扯着嗓子喊叫:“沈……沈大夫……京都到了!”阿飞尴尬地拍了拍沈凉的肩膀。
沈凉猛地一睁眼,双脚总算触到了坚实的地面,方才颤颤巍巍离开了阿飞的背。
“你就不能……慢点,哇——”话未说完,他已扶着一棵大树吐了起来。
阿飞涨红了脸,嗫嚅道:“可……可您说要在半个时辰内赶到的……”
这时,从小寺内涌出了数个兵卒模样的黑衣人,一个个提着大刀,登时将沈凉与猫团团包围。
“小心,沈大夫!”
阿飞跃至树梢,一挥衣袖,射出了数枚飞刀。只听“叮叮”几声脆响,刀刃竟被他们的大刀悉数折断。
一个虬髯大汉微微抬了抬眼皮,呵斥道:“小鬼,你这点雕虫小技还是莫要在此撒野,我们要办的是公事!”
阿飞咬了咬牙,又从绑腿里抽出两把短剑,从树上一跃而起,张开翅膀飞到了包围圈上空,一副要血拼到底的架势。
“你这家伙还真是个汉子,看来从前是我低估你了。”沈凉轻松地扬了扬眉毛,“放心吧,我确实是被他们邀请来的。”
那虬髯客微微一笑,低声道:“大人,请上轿!”
话音刚落,一顶小黑轿子摇摇晃晃被抬至沈凉跟前。他轻松跃起,飞入轿内,刚一坐定,轿帘就被放下,将四面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轿子稳稳落定。帘子被猛地掀开,登时阳光倾泻,晃得眼睛刺痛。出了轿,沈凉发现自己立在一座汉白玉廊桥上,面前是一幢恢弘的大殿。
“神医沈凉到!”一个白皮嫩肉、声音尖细的男人跪在殿门外高喊。
“传他进来……”
“是!”
男人起身引着沈凉走入了大殿。殿内金碧辉煌,焚着不知名的香料。甬路旁立着数个穿着粉色绸缎衣裙的少女,皆是花容月貌,见了带头的男人皆垂首,娇声道:“李公公好。”
内室堆积着大量冰块,即便是盛夏也丝毫感不到炎热。天鹅绒长榻上斜卧着个端庄女子,微闭着眼,穿着绣有金丝凤凰的长袍,头上戴着蓝玉凤冠。
“参见皇后娘娘。”李公公恭恭敬敬跪地,见沈凉还呆愣愣立着,立即用手中的拂尘狠狠杵了一下他的大腿。
“哎哟,干吗?”沈凉疼得单膝跪在了地上。
“跪好喽!”李公公低声嗔怒道。
“你就是传说中的神医?穿得挺寒酸,模样倒是不错……”皇后走下榻,伸出一只戴着玉石戒指的手指挑起了沈凉的下巴,“起来吧,这回交给你个好差事,治得好重重有赏,治不好……呵呵!”
3
寝宫里昏暗又沉寂,奢华金托上烛火摇曳,映出墙壁上绘满的春宫图。冰凉的玉石床上躺着个穿金色睡袍的中年男人,面色潮红,双目紧闭,纹丝不动。
一个戴着乌纱帽的老大夫战战兢兢跪在床边,手中捧着一碗晶莹剔透的汤药。
皇后皱着眉,一巴掌向老大夫打去,登时瓷碗摔得粉碎。
“什么玉芝汤,喝了多少日子了,一点用都没有!滚!没用的狗东西!”她尖利的嗓音震得沈凉堵住了耳朵。
老大夫哆哆嗦嗦收起了碎碗,连滚带爬出了门。
“你们也滚!”
宫人们低垂着头全部退出了寝宫。瞬间,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
此刻,皇后狰狞的脸上现出了丝丝哀伤,道:“圣上自六月初八那天早晨起就没有醒来,每日给他喂的饭也能咽下,但就是毫无反应。”
沈凉走到冒着寒气的玉石床前,伸手刚一触到皇上的手腕便倏地缩回。他的皮肉那么烫,比沸水还要烫,如同一锅热油。
“脉象平稳,就是睡熟了。”沈凉忍着烫又扒开了他的眼皮,只见那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球正在迅速左右转动,“看来是在做梦啊,很长很真实的梦吧……”
“做梦?”皇后蹙了蹙眉,脸上是鄙夷的神色,“这和病有何关系?”
“应当是叫做‘梦蛊’。这种蛊术可以让人沉睡,在梦中受尽折磨,最终会被施蛊人在梦中杀死。可否请娘娘想一下皇帝身边有何能施蛊的嫌疑人?”沈凉道。
“哼……我就知道是她,必定是她!”皇后狠狠攥紧了手中的玉戒指。
她所说的嫌犯便是后宫妃嫔之一的夏妃,去年刚进宫便深得宠爱。她生得妖媚,一双丹凤吊梢眼,一个小巧鹰钩鼻,再加上鲜红的小嘴,活脱脱一只狐狸!
六月初七那天,皇后本来亲自做了几道小菜请皇上前来用膳,结果皇上还是食言了。她一直等到了后半夜,才听李公公说皇上又留宿在了夏妃宫中,于是气得一夜未睡。
第二日,皇上竟再没能醒过来,无论用了多少种法子都无济于事,太医也束手无策,只能熬些珍稀药材为他续命。
很快,皇后率领了一群侍从闯入了夏妃寝宫,将里面翻了个底朝天。
“娘娘,我们搜到了这个。”李公公轻蔑地瞥了一眼夏妃,向皇后呈上了一个布娃娃,那娃娃身上竟然写着皇上的生辰名号,上面还扎着长针。
“人证俱全!你这妖女,必定是你用妖术害了皇上,给我绑起来!”皇后咬牙切齿下发了号令。
“皇后娘娘,冤枉啊……”夏妃发丝凌乱,纤瘦的身子被侍卫牢牢擒住,押向了大牢。
然而严刑拷打过后,夏妃已奄奄一息,却依旧不承认自己是妖怪,也不肯说出解救皇上之法。皇后迟迟无法杀她,只得僵持着直到沈凉赶来。
听完皇后的陈词,沈凉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可否让我去见一见夏妃,再做判断?”
4
地牢里阴森森的,回荡着行刑的惨叫声,即便是盛夏也寒冷透骨。
守卫带着沈凉与猫七拐八拐,走到了最深最隐秘的单人牢房前。里面有个瘦小的女子被铁链锁住了手脚,即便发丝凌乱,浑身血污,依旧能辨认出是个美人。
“夏娘娘……”沈凉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那女人如触电一般弹了起来,颤抖着爬到了监牢门前,双手抓着铁栏杆,缓缓抬起了头,只见她的脸已被尖刀划得面目全非,而那双灵魅的眼睛已被戳瞎了一只,剩个血窟窿,周遭尽是暗褐色的结痂。
见了沈凉,夏妃狂笑道:“哈哈!那个女人派你来的对吗?又想出新的手段折磨我了?圣上若是醒了,必定……必定要了她的命!”说罢,她又垂下头啜泣起来。
“娘娘莫惊,我只是个大夫,负责医皇上的病而已。”沈凉从木箱中掏出一包药粉,“只需要您诚实告诉我当天的情形,若您确实无罪,我自会为您申冤。这包药涂在脸上可以祛疤,而且我还会安装义眼。”
夏妃用那幽深阴鸷的独眼紧紧盯了沈凉许久,终于浑身松懈下来,道:“那天听完我抚琴,皇上突然说要去皇后那里用膳,可我哭哭啼啼不让他去,就这么纠缠到了天黑。半夜,李公公送来了一个食盒,说是皇后做的菜饭。皇上那时已在我宫中用过膳,于是只喝了两口燕窝汤便作罢。
“既然已经吃过了那女人做的东西,皇上就索性不去了,留宿在了我宫中。谁知天已大亮,都过了早朝时间,皇上还迟迟不醒……那女人竟然闯进了我宫中,拿了个劳什子娃娃骂我是妖孽,还用酷刑要我解开什么术。我连字都不识几个,哪里懂什么术啊……”说着,她将头埋进臂弯,呜呜哭了起来。
“也就是说,皇上在昏迷之前曾经吃过皇后做的菜?”沈凉皱起了眉。
“哈哈……果然沈大夫也觉得诡异吧!”夏妃仰起头,发出癫狂的笑声,“告诉你,真正的罪人就是那个女人,那个狠毒阴险,该千刀万剐的女人!她还想用屈打成招的方式嫁祸于我,我就算被做成人彘也不会从命!”
沈凉被这尖利凄惨的叫骂声吓得冒了一层冷汗,果然比妖怪更可怕的就是绝望的心。
娶过妻的秦深更懂女人心思,再加上他如今是只毛茸茸的猫,更让人放松警惕。于是,他上前柔声道:“娘娘,皇后是皇上的发妻,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有何理由在饭菜里下毒害他呢?”
“呵呵,那还不简单,因为那个女人根本不爱皇上,她爱的是天下!”夏妃凄厉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冰窖似的牢房中,“那女人的儿子去年刚刚被立了太子,现如今皇上就一病不起,怕不是她想要儿子早日登基,好垂帘听政呦……”
闻之,猫都惊得立起了毛。
离开了地牢,温暖的阳光洒下,竟然有种重新回到人世间的感觉。
走到无人之处,沈凉道:“我认为夏妃并不是下蛊之人。我刚刚在典狱长那见到了从夏妃宫中搜出的扎针布娃娃,看来确实像是魇魅之术,可少了关键步骤——没有涂抹皇上的血液,这样等于无用,很明显是不懂此术的人炮制的。”
“所以……是皇后在撒谎?”猫瞪大了眼睛。
5
再见到皇后的时候已是黄昏,她还是歪倚华贵的长榻上,一副虚弱的样子,只不过这次身旁还多了一个戴着黄玉帽子的小男孩。
见了沈凉,她将男孩推给了一旁的奶娘,道:“带太子睡去吧,看他又蔫儿了。”
沈凉正在脑海里努力搜刮敷衍的句子,目光却被那个小男孩吸引了。那孩子看起来十一二岁左右,生得挺壮实,虎头虎脑,和皇后有几分神似,可一双大眼睛毫无神韵,走向奶娘的动作也僵硬呆板。
“沈大夫……”皇后没好气地撑起了身子,显得更加苍白乏力,“见到那个妖女了吧,可否有什么法子了?”
“禀娘娘,在下还未找到解除皇上咒术的方法……”
沈凉的心思还全在那古怪的太子身上。按理来说,那孩子这个年龄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可他一副呆相,看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找不到答案。
“罢了罢了,退下吧……再给你三日时间,若是和那帮废物一样治不好,休怪我不客气!”皇后不耐烦地招了招手。
出了宫,猫问沈凉:“你不觉得太子殿下很像一个咱们认识的人吗?”
“谁?”
“小莲呀!那表情多像她附身的那个木偶娃娃。”
沈凉一怔,猛地将猫揉进了怀里,兴奋道:“阿深呐,你真是个天才!我想了那么久都没想到。没错,那个孩子就像是个木偶,是个傀儡……”
猫一脸黑线挣脱了他的手臂,哼道:“你还真把老子当成小猫咪了?”
第二日,沈凉向一众宫女打听到了皇太子奶娘经常出没的地方,潜伏许久终于成功截住了她。
“嬷嬷,太子爷最近可是病了,怎么看起来怪怪的?”沈凉问道。
“奴婢……不知……”奶娘三缄其口,目光躲躲闪闪。
见此状况,沈凉瞧见四下无人便揪住她的衣领施展轻功,将其带到了自己房中。
“此事重大,涉及圣上之病,请嬷嬷务必将了解到的详细告知我。这里安全得很,我是个大夫,也无别的企图,定会保密。”沈凉恭恭敬敬请她坐在桌旁,并端来了茶碗。
奶娘长叹一声,道:“唉,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小时候灵得很呐……”
太子幼时活泼可人,生得也俊俏,深受皇上喜爱,因此皇后也颇为得宠。可是,他身子虚弱,总是咳喘,稍不留神就咳得背过气去,只能日日服药。为此皇后日日垂泪,连皇上也看得倦了,从此很少来后宫,两人间也再无子嗣。
太子五岁那年有个道士觐见,称可以治好他的病。心如死灰的皇后看着日益衰弱的儿子,只得赌一把召见了他。
那道士一身黑衣,邋里邋遢的扮相,面皮倒还白净。他一见太子便慌忙跪倒,颤声道:“小的叩见善财童子!”
“童子?”皇后及众人都大惑不解。
“皇后娘娘好福气,皇子是观音菩萨座下善财童子转世,那童子只有要还债方才转世,还完了债就要重归天界啊……”道士说。
“那……那怎么才能让他别回去?哀家舍不得啊!”
“法子是有,就是不知道娘娘愿不愿意。”
“只要留住这孩子,不论你是要银子还是要官位统统给你!”皇后紧紧抱着儿子,歇斯底里地喊着。
“这几日,您就差人做个纸人替身,背面写上皇子的生辰,再绑上一绺他的头发,交给我。同时,皇子要跟着我出家,待到满十八岁方可还俗。”
“出家!那岂不是要离开皇城?”
那道士微微一笑,道:“不必,只要我留在宫里,便可保他一世平安!”
6
“按照那道人的方法烧了替身,又假出家拜在他门下之后,太子殿下果真身体越来越健壮,很少生病,不过越来越少言寡语,到现在已经痴痴傻傻,小时候那股子机灵劲全没了。皇上也不再喜欢这个孩子,本来没想立他做太子,可念及与皇后夫妻之情,还是立了……”
奶娘絮絮叨叨说了很久,说到动情之处还哭了一鼻子,“呜呜……这孩子如今只知道吃、睡,神医大人若是能让他变回小时候那般好,就算要了奴婢这条老命也心甘!”
“哼,童子命?”沈凉不屑地笑了,“若是宫中已有神医,为何还要请我来?”
“大人恕罪!”奶娘连忙跪地,“皇上刚一病时,那道人称出宫寻药便再未归来,我们都猜他知道治不好,便自己逃跑了。”
送走了奶娘,天色已晚,沈凉换了一身轻便装束悄悄出了门。
“现在我们要去哪?”猫问。
“去太子殿上看看。”
“那道人不是失踪了么,去有何用?我看还是去皇上或是夏妃那里,想想破解的法子吧。”
“梦蛊破解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进入皇上的梦里破了蛊阵,所以务必确定谁是施蛊者。”沈凉声音愈加凝重,“阿深,你试想假若夏妃不是凶手,她所言属实,皇后真欲垂帘听政操控国事,那么很有可能是她对太子做了什么手脚,才会让那孩子痴呆,便于控制。”
“可是,那样的话皇后应该盼着皇上早点归西,为何要千里迢迢请你我来为皇上医病?可能因为我爱过人,倒觉得她对皇上的伤悲是认真的。”猫认真道。
沈凉冷笑道:“呵呵,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推断是有人欺骗了皇后,为了施展自己的阴谋,他若成功,可能整个京都都要被颠覆!”
“那……那人该不会是……”
“嘘……”沈凉眨了眨眼,用食指遮住了嘴唇,“切记,去太子寝宫是秘密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午夜,沈凉施障眼法轻易迷晕了寝宫门口的护卫,悄无声息进了宫。奇怪的是,宫内静悄悄的,焚着香,诡异的味道熏得人头晕。所有太监宫女都在熟睡,丝毫没有察觉他们进来。
“这香有问题。”沈凉立刻从背上箱子里抽出了两张浸透药水的帕子,一张捂在鼻口,一张系在了猫的脖子上,方才头脑清醒过来。
一人一猫在黑漆漆的殿上摸索前进,走到太子所居内室,竟见床上空无一人!
突然,只听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沈凉立刻抱紧猫躲到了长柜后。
不多时,一个黑影快步走了进来,竟然是李公公。他手中抱着一个包袱,东张西望看了一会,许是确定无人,便伸出手指对着一面一人高的大铜镜“哒哒哒”敲击了三下。这时,平静的镜面忽然一片浑浊,他连忙抬脚伸进了镜中,进入镜子的部分逐渐消失不见。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时,沈凉抛下猫,飞一般跃起揪住了他的衣袂,随即脚下一绊,与他一道跌入了镜中。
7
再度睁开眼,沈凉发现自己置身于和寝宫内室一模一样的房间里,只不过床上躺着太子,看起来睡得正熟。
“你……你都知道了?”李公公摸索着爬起来,摸着头上肿起的包,一脸惊惧。
“现如今倒是都知道了,依法典,您这罪过可该用千刀万剐之刑啊……”
“小……小的只……只是帮个忙。”
“不止这么简单吧,皇后那里、夏妃那里都是你捣的鬼吧?”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啊……”李公公冒了一身冷汗。
突然,一个声音幽幽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尖细沙哑,似曾相识,“李兄,千刀万剐算个屁,你我当年被割了那个,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吗?”
那角落里坐着一个人,穿着件似是被刀割碎的黑袍,裸露的胸膛与脖颈上布满了血红的勒痕。他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发青,一双三角眼闪着寒光。
“呵呵,原来你没有被自己造出来的妖发杀死啊,真可惜……”沈凉撇了撇嘴,“鬼手!”
“哈哈!那团东西已经被我融掉了,连个渣滓都不剩,谁若是背叛我,下场都是那样。”鬼手边阴笑边盯着已吓尿裤子的李公公。
“既然这么厉害,您作为治好太子的大道士怎么躲在结界里不敢露面呢?”沈凉轻蔑道。
鬼手五官扭曲到了一起,登时狰狞不堪。他用双手支撑着刚起身,却又重重跌倒在了地上,露出已经黧黑的脚踝。原来,在制服妖发过程中,他从黑山上滚下受了重伤,今夜才好不容易拖着伤腿赶回了京都。
见到鬼手如此衰弱,李公公连忙跪地向沈凉磕头,道:“沈大人,小的一时糊涂被这妖道蛊惑,我愿讲出所有内幕,只要您能网开一面……”
见沈凉默许,李公公便跪着爬到他跟前,讲出了这些年的经过。
李公公与鬼手于十三岁相识,是同一批被卖进宫中的小太监,也是同时被净的身。李公公认了命,乖乖服侍着后宫妃嫔,而鬼手对于被迫净身一直心怀怨恨,偷偷在宫中习武,不甘于做下贱的工作。
那时皇上还是太子,性格暴虐荒淫无度,对宫人们十分苛刻,稍有闪失便用酷刑,甚至诛杀。
一次太子在宫中宴请宾客,一小宫女不小心打碎了玉杯,太子一怒之下竟当场施暴,虐杀了她。宫人们忍无可忍,却又无处发泄,直到那时身为小太监的鬼手站了出来。
“待到明日午时,太后去礼佛,咱们一起上,在护卫赶来之前杀掉那个混账太子!”年方十五岁的鬼手竟然策划了一场起义。
当然,那场起义还未进行,鬼手便被叛徒告发,关进了大牢,受尽了刑罚,被判十日后死刑。
在死刑日之前,鬼手却从监狱中神秘消失了,于是典狱长只好找了个乱坟岗上的死尸充当他的尸体,骗过皇帝,便胡乱埋了,就称他已病死狱中。
后来,李公公在宫中顺风顺水数年,已成了皇后身旁的红人。一日,他竟在皇后宫内见到了模样早已大变的鬼手,之所以还能认出来是因为他手背上有一块刺青,是当年两人结拜兄弟时互相刺上去的。
“你既然都逃出了这狼窝,还回来做甚?难道真的是为了救仇人的儿子?”李公公不解。
“呵呵,李兄,我已今非昔比,成为了一个术士,此番前来要夺的便是这天下。我其实已经治好了太子躯体之病,现在要慢慢用咒术抽走他的魂魄,使之成为空壳,然后操纵他毁灭皇室,以报血海深仇!”鬼手又转向李公公,“李兄若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日后我得手,这天下你我共享如何?”
鬼手勾起了李公公内心深处的仇恨与欲望,他心中回荡着他讲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最终,一把老骨头热血沸腾起来,一心也要做一回天下的主人。
于是,他自作主张将鬼手研制的梦蛊投放在了皇后送来的饭菜中给皇上服下,又将诅咒娃娃假装从夏妃宫中搜出献给了皇后,为的不仅是嫁祸于人,更是让二者自相残杀,能多摧毁一个是一个。
此次他来太子寝宫,是因为得知了鬼手负伤赶回的消息,特来送药和换洗衣服的,谁知不偏不倚撞上了前来调查的沈凉与猫。
“见风使舵的小人!”鬼手捂着残腿骂道,“我虽已残,但是施蛊还是在行的……”
话音未落,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出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沈凉还来不及掏出手帕便被熏得昏睡了过去。
8
沈凉是被热醒的,那种热就如同把人扔在铁板上炙烤。
睁开眼,天是血红的,刮着大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黧黑巨石堆积的山顶。向下望去,是燃着熊熊烈火一望无际的深渊,而半山腰处的有块巨大锋利的石头上绑着一个人,身着黄袍,双脚已经被火焰吞噬。
“那,那是……皇上!”李公公匍匐在他身旁,用手努力抓着突出的石块,以免被风吹落悬崖。
“果然,我们同时被鬼手下了蛊,现在来到了皇上的梦境里。”沈凉道。
“沈大人……我们究竟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梦蛊所造的梦境中必定有施蛊人的分身,用以维持这个世界的稳定。所以,我们只要消灭了鬼手的分身,定能从噩梦中醒来!”
“此处蛮荒一片,险象环生,我们能去哪里找呢?”李公公快要哭出声了。
“先去救下皇上问问,鬼手如此仇恨皇室,必定现身折磨过他。”
沈凉与李公公一前一后艰难地向半山腰处挪去,手心脚心都被炙热的巨石烫出了血泡,淌了一路血迹。当行至半山腰,路变得更窄,遍布尖利的小石子,火苗已经蹿得老高,稍不留神就会葬身火海。
“皇上!”两人高喊。
那男人艰难地回过头,脸颊已被熏得黑红,布满鲜血,往往是伤口刚一结痂又很快裂开。
“救我……”他嘴唇翕动,声音嘶哑。
“所谓的真龙天子也不过是普通人啊……”惊吓之余,李公公喃喃道。
二人身贴巨石,沿着半人宽的小路艰难地挪到了被五花大绑的皇上跟前。之后,他们捡了几块锋利的石头一点点打磨绳子,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其磨断。
“把手给我,我来背你上山,这里太危险!”沈凉一手撑着巨石,一手伸向了皇上。
突然,李公公倏地从他身后冲出,向皇上身上扑去。
“你这荒淫无度的暴君,现就送你下地狱!”李公公死死抱住了皇上的身体,回头深深望了沈凉一眼,随即纵身一跃坠入了滚滚火海中。
沈凉慌忙伸手去拽,却只抓到了一袭被烧得千疮百孔的黄色龙袍。
深渊中传来尖锐的哀嚎声,还有一声癫狂的大笑,“哈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沈凉冷冷凝视着火焰,一松手,将那龙袍一并掷入了火海。火舌瞬间吞没了那一缕金黄,化作了灰烬烟尘。
“本想趁你们救下那男人,把你们一起推下去,没想到那老家伙死到临头竟也硬气了一把,总算是我没看错人。”一个声音飘忽而至。
沈凉回过头去,目光恰撞上了背后目光阴冷的男人。
“鬼手,为了复仇花了半辈子值吗?”沈凉不惊不惧,声音淡然。
“十五岁那年,我本该死了,然而摧毁皇室的恨让我活了下来,于是我日以继夜学习咒术,在阴暗的角落里苟且!你这种天赋异禀,养尊处优,被人奉为神医敬重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鬼手吼道。
“可是,又有多少无辜的人因此丧命,他们又该去恨谁呢?”沈凉目光悲凉,“那小怜一家就该家破人亡吗?”
“哈哈……那是他们作茧自缚,我从来没有动手杀过一个人!不过……”鬼手倏地拔出了一柄剑,目光阴鸷,“你将会是第一个!”
长剑“嗖嗖”向沈凉刺来,他只得在狭窄的山路上左右避闪。突然,他脚下踩了个空,登时无数碎石滚落,整个人跌进了火海。
“三十年了……”鬼手立在崖边,扔掉了剑,灰色的眼睛里涌出了泪。
许久之后,一双手悄然攀上了崖边的岩石。鬼手一怔,还未回过神来,他的双脚已被这双白皙娇嫩的小手牢牢抓住。
他惊惧地望向火海,只见火光中一张熟悉的小脸正对着他甜甜微笑。
“师父……”
“太……太子,你怎么……”话未说完,鬼手整个人已被拽下了悬崖。
“烈火足够洗涤你的恨么?”那孩子白净的脸上绽放着夸张的笑,与鬼手一并急速下坠。
在即将被火舌吞没的一瞬,太子却稳稳悬挂在了岩石上,冷冷望着鬼手没入了火海,化为灰烬。
那深入骨髓的恨意正如同这地狱般的火海,可以把人吞没,燃烧殆尽。
9
“你这小鬼不考虑减肥吗……”沈凉长吁一声,放下了手中拽着的小男孩。
“哥哥,谢谢你解了我的封印。”太子拍拍已被熏黑的黄袍,脸上又恢复了孩子的天真。
“真是为难你了,魂魄在这种地方被封印了七年。要不是我恰好掉下去发现了山崖下的洞穴,恐怕你我就要一起在梦境里灰飞烟灭了。”沈凉牵起了他的手。
这时,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腥红的雨滴滚烫如热油。山上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山石滚滚滑入火海。
“抓紧我,鬼手分身已死,这个世界马上就要崩塌……”
突然,脚下的山路裂开了一道巨缝,倏地将他们吸入了深渊。
再度醒来,沈凉发现自己躺在太子寝宫地板上,一旁的猫正在舔舐着他的脸。
“好恶心啊……”沈凉摸着湿淋淋的脸。
“哼,要不是看你浑身滚烫,要被烧干了,我才懒得理你!”猫恨恨道。
“我们活下来了吗?”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床上响起,太子正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坐起身来。
不远处有一面巨大的铜镜,镜面已裂开了一道深长的缝隙。镜子后面倒着两个人,一个黑衣人,浑身布满紫红色勒痕,脚踝上还有两个手印形状的血痕;一个老太监,浑身炙热,腾腾冒着白烟,如同被烧干。
沈凉犹豫着走到鬼手尸身前,伸出手从他胸膛中取出了一个沾染着血迹的光球。
“那家伙心里……竟还是有爱的?”
莹绿色的光芒,暗褐色的血迹,人的心不正是如此,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你最后惦念的是什么呢?”沈凉盯着光球喃喃自语。
这时,光球中映出了一间黑漆漆的牢房,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牢外,他身着精致华美的长袍,银发垂到腰下,脸庞精致冷峻。
“小太监,你愿意跟我走吗?”那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十五岁的小鬼手已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团成小团子缩在角落里,听到了声音哆哆嗦嗦抬起了头。
“我……跟你走……”
光球倏地熄灭,滑入了沈凉的锦囊中。
“那个男人难道就是……冥宫教主!”猫瞪大了眼睛。
突然,窗外传来更鼓声,紧接着是一连串混乱的脚步声与呼天抢地的哀嚎。
“皇上驾崩了!”
10
由于救治皇上不利,沈凉原本是被定了死罪。然而,太子仓促登基,携鬼手与李公公尸体作证据,阐释了五年来被操纵以及皇上被害的真相。因此,沈凉得以无罪释放。
同时被释放的还有夏妃。沈凉遵守约定消除了她身上的伤疤,并为她安装了义眼。出狱后,她自愿被皇太后驱逐出宫,从此下落不明。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宫中城外一片欢腾。
小皇上为谢沈凉救命之恩,赏金万两,欲将其留在宫中做太医,却被他婉拒。
“小家伙,你要做一个好皇帝。”沈凉摸了摸小皇上的头。
“我知道,不然下场就像我父皇那样……”
沈凉笑了笑没有言语,转身跟着猫大步走出了金碧辉煌的宫殿。
“皇上给你加官进爵,为何你执意继续过颠沛流离的日子?”猫不解道。
“阿深呐……你不觉得那个皇宫就像一座金子铸造的牢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