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天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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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山鬼娶亲

1

浓雾弥漫,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在密布苔藓的山壁上若隐若现。阴森的风幽幽飘出,寒彻骨髓。

一个精壮的汉子身上绑着麻绳,顺着陡峭的山崖爬下,倏地钻进了崖洞内。他手扶着湿滑的石壁小心翼翼向洞穴深处挪去,只见漆黑的洞室内摇曳着两点火光,走近了才发现是两支红烛。

石壁上贴着两个巨大的“囍”字,显得诡谲突兀。泥地上到处是打翻的碗碟和食物碎屑,还铺着一床红色棉被。一个黑瘦的女孩披着火红嫁衣,坐在被子上大口大口吃着糕饼。

“唉,吃吧,反正以后也吃不到了。”汉子叹息道。

那女孩微微抬起头,黑溜溜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嘴里依旧不停地咀嚼着。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淡淡问道。

“送你出嫁……”

突然,一个尖利声音自洞口传来,“吉时已到!”

“走吧。”汉子抱起了女孩。她没有挣扎,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嘴里依旧嚼着糕饼。

山岚自崖下升腾而起,所望之处白茫茫一片。

“山鬼大人……山鬼大人……”回声在山谷中不停盘旋。

汉子咬着牙牢牢捆住了女孩的双手,将她悬吊在了崖洞外。狂风猎猎,那火红的嫁衣从她瘦削的肩上滑落,盘旋着飞入了脚下万丈深渊中。

2

“为什么感觉我们来过这里?”沈凉拄着一根长棍,在湿滑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前行。

“该不是迷路了吧……”猫敏捷地跳上一棵老松树,身影立刻隐入了白雾中。

“不管了!”沈凉扔掉拐杖,一屁股坐在草丛中解开了包裹。登时,一束金光从布包内闪现,一股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

“这是太后赏的金丝卷吧。”猫立刻窜到了沈凉肩上,“不愧是皇家点心,赏心悦目呀。”

沈凉捏起一枚缀满金丝的贝壳状糕饼,刚要放入大张的嘴里,突然,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再一看,手中只剩下星星点点金色碎屑。

“有……有……猴子?”

猫摇摇头,伸出前爪扒拉出一块点心,刚要低头去吃,突然,又一道黑影闪过,眼前即刻空空如也。

猫登时暴怒,倏地钻入密林追去。待到跑了半里山路,才勉强看清那黑影是个身形瘦小的男人。他灵敏地在茂密的树枝间穿梭,若不是穿着一袭破烂粗布衣,还真以为是只猴子。

“你这家伙,给我站住!”

猫敏捷地跳上层层叠叠的枝叶,从一株大树的最高点俯冲跳下,直扑到了那人身上。他踉跄几步,重重摔在地上,手中仍紧紧攥着金丝卷。

“给我!”猫怒气冲冲吼道。

“不……不能吃啊……”那人撑起身子,缓缓转过了脸。

“这张脸……”猫惊得面色惨白。

这时,沈凉方才气喘吁吁地跟上,还未曾一睹真容,就见那人从袖子中掏出一个陶瓷面具迅速遮住了脸。

“对不起,让您受惊了。”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

“敢抢老子的食物!还给我!”沈凉也扑过去,将他重重压到了身下。

“不……”

沈凉一怒之下挥起拳头,狠狠向他砸去。

突然,周围的树丛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一股劲风扑面。

“放开他!”

烟尘散尽,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执一根削尖的粗树枝,挡住了沈凉的拳头。她生得黑瘦,头发编成小辫,穿着一身树叶花草编织的裙子,十分滑稽。

沈凉噗嗤一声笑了,用手指轻轻弹开了树枝,轻蔑道:“哪里来的小丫头,一伙的?”

那少女咬咬牙,二话没说抄起树枝向沈凉刺去,一招一式颇有剑客风范。沈凉嬉笑着轻巧闪避,趁着她攻击的间隙,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将其揽入了怀里。

她的脸倏地红了,张开嘴就咬住了沈凉的胳膊。

“哎呦,真是倔强的小鬼……”沈凉疼得呲牙咧嘴,只得以迅而不及掩耳之势点中了她的穴道。

那女孩被擒在怀里动弹不得,嘴里痛骂道:“你们这走狗,又来耍什么花样?!”

“老子怎么就成走狗了?我们只是游走江湖的大夫罢了,在这山里迷了路,又累又饿,想吃口点心还被抢去了。”沈凉无奈道。

“那东西,点心吃不得啊。”男人终于哆哆嗦嗦从地上爬了起来。

“为什么?不瞒你说,这可是太后赏赐的御品点心!”猫怒吼道。

“可是有……有毒啊……”

3

沈凉抽出一枚银针,扎进了最后一块金丝卷里。几人屏气凝神等了半晌,待到银针拔出来却依旧光洁如初。

“骗子!”沈凉与猫齐声喝道。

“我就是能嗅到!那是一种带着熏香的腐臭味……”那人攥紧的拳头上青筋突兀,手心里的金丝卷碎成了渣滓,一点点从指间溢出。

“他是不会说谎的!”少女虽然动弹不得,还是拼尽全力大喊大叫。

沈凉白了她一眼,慢悠悠拾起了金丝卷就要往嘴里送。

“别吃!他说得没错……这东西有毒……”突然,猫身体一阵痉挛,口中喷涌出大量金色脓液,“我刚刚只尝了一小口地上的残渣……就……”

“方才我们追你的时候怎么不早说?!”沈凉揪住男人的领子吼道。

“我……我一……一紧张,就……就不会说话……”

沈凉倏地一松手,将他甩了一趔趄。

“对……对不起……”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其实,我……我……”

沈凉没耐心听他吱吱呜呜,跪地抽出一枚银针扎入猫的脖颈,暂时止住了抽搐。

“竟然是金蟾毒,不是早已在人间绝迹了吗?这毒确实用针试不出来。那个女人太毒了,这是要杀了我们封口啊!”沈凉一把倒出了木箱中所有的药物,额头上滚下了大滴汗珠,“这个不行,那个也……都没用!”

“喂,他的意思是可以帮你解毒!”少女轻蔑笑道。

男人感激地望着少女,随后转身向沈凉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沈凉大吼,震得几只鸟雀飞出了树丛。

“你也……没……没给我机会啊!”他捂着耳朵挪到了猫身边。

男人掀开面具一角,把手指送到嘴边一咬,然后将流出的血液喂入了猫的口中。不多时,猫僵硬的身躯逐渐柔软,体温也恢复了正常。

“你究竟是什么人,血液竟有如此神力?”沈凉欣喜地拉住了男人破烂不堪的袖子。

“我……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名字。不过,我管自己叫水生,因为模模糊糊记得我是出生在水潭中的。”

“水潭?在哪里?”

“别说了……”刚被解开穴道的女孩,一个箭步冲到水生身边捂住了他的面具。

“呵呵,既然红玉不让说,我就不说了。”水生挠挠头,憨憨地笑了。

“小丫头你又是谁?不会也是水里蹦出来的吧?”沈凉皱眉瞪着她。

“哼,我是他娘子!”红玉双手插着腰,一脸得意。

“不……不要……乱说……”

太阳升起,山岚散尽,阳光照遍山间每个角落。

“从这儿下去就是青山村。”一行人走了不知多久,水生扒开茂密的灌木丛,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洼地,那里依稀可见几幢低矮的房屋。

“终于可以吃到饭了!”

沈凉肩上扛着虚弱的猫,累饿交加,踉踉跄跄向着村子走去,一回头却发现水生与红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怪人……”沈凉嘟囔着,“对了,那个叫水生的家伙被你撞见后,为何突然戴上了面具,他的脸很丑吗?”

“他……没有脸。准确地说是没有五官,就像……一张白纸!”

4

临近中午,村子里却弥漫着腐臭味,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甬路上空无一人。

“有人吗?”沈凉拍着门板。

过了很久,一个干瘦的男人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一双小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沈凉。

“这位兄弟,可否借些干粮充饥?”沈凉从兜里掏出几块亮闪闪的银子。

那人眼睛亮了片刻,抓起银子塞进口袋,道:“啧啧,这世道这玩意还有什么用?唉……进来说吧。”

小屋昏暗潮湿,床上铺着脏兮兮的竹席,并排躺着三个孩子,都是双目紧闭,骨瘦如柴。床边围坐着几个男女,也是目光呆滞。

“只有这些了。”男人拿来两个黑乎乎的馍,“去年闹饥荒,余粮就不多,今年大家都病得下不了地了,更没法去干活了……”

“什么病?”

“鬼知道,吃也吃不进去,还上吐下泻,拉的都是脓血……”

“还有其他症状吗?”沈凉将整个黑馍胡乱塞进了嘴里,便向床边走去,“你们算走运,在下就是个大夫。”

“别的症状……”那男人瞥了一眼床,忽然沉默了。

床上围坐的人们突然挺直了腰板,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阴寒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这时,有风吹起小男孩身上盖的破布,一股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只见他的身躯已变成了绛紫色,上面蠕动着细小的白色蛆虫。

“已经开始腐烂了?怎么拖到了这个田地?!”沈凉忍住干呕,连忙从袖子里掏出小银刀和药膏,“需要立刻清理腐肉,不然这孩子性命堪忧!”

突然,一只烟斗“啪”一声打在了他的手腕上,小银刀也掉落在地。他抬起头,只见一个满脸皱纹,蓄着长须的老人正怒目瞪着他。

“吃饱了就快滚!”老人怒吼。

“爹……”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女人,拉住了老人的胳膊,“这人从外地来,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继而又转向沈凉,低垂着眉眼道:“实话和您说,这个村子里爆发的瘟疫,大夫是治不好的,越是去反抗只会越来越激怒它,现在只能等……”

“激怒它?”

“嗯……因为这个病就是山鬼的诅咒。”女人紧紧盯着沈凉的瞳仁,声音颤抖。

“山鬼?那是什么东西?”沈凉问。

“嘘……大不敬啊!”女人用手指挡住了嘴巴,“据说这座山西头深处有一个大水潭,那里的水终年不干,因为源头是阴曹地府。

“山鬼就是从那水里来到人间的。它生得无比丑陋,又十分邪恶,总是会在深夜站在山道岔路上,要么把人吃掉,要么把人推到悬崖……”

“呵呵,你见过?”沈凉脱口而出。

“我……我没见过……”女人涨红了脸,指着周围的男人道,“他们都见过!”

“三十年前我见过一次山鬼。那家伙轻而易举就破坏了羊圈,领着羊群奔向深山。那时候我年轻体壮不信邪,就一路追,最后竟跟到了一条岔路上,就在这时它竟然停住脚步,转过了身。那张脸如此恐怖,我终生难忘!”

老人瞪大了眼睛,瞳孔收缩,“脸上是一簇簇白毛,额头上有一对巨大的羊角,眼睛就是两个血红的窟窿。太可怕了,我吓得掉头就跑啊,羊也不要了……”

“山鬼可是吃了我的媳妇啊!”一个高大的男人攥紧拳头立起了身,肩膀颤抖,“那天我和媳妇拌了嘴,大晚上她跑出去哭,我便提着灯在山里找。

“最后在一条岔路上,我竟然看到她的衣物散落在地。正蹲下来拾,一抬头就见一个人杵在面前,我借着灯光看清了它的脸,差点吓晕过去……它那二尺长的獠牙上满是血,腥红一片……”

“我也见过山鬼,那家伙站在岔路向我招手,脸上生得全是肉瘤,大瘤子套小瘤子,恶心得我好几天吃不下饭!”一个少年捂着嘴干呕。

“白毛,羊角,獠牙,瘤子……”沈凉冥思苦想不得解,只得趴在猫耳边悄声道,“阿深,你听说过这种妖怪吗?”

“没有!”猫白了他一眼,“呵呵,你以为我们妖怪就没有审美吗?若是真有蠢货用丑陋做法宝吓唬人,那必定是个没真本事的家伙,又怎么能诅咒出这么大一场病呢?”

“阿深,你真是天才!”沈凉眼睛一亮,双手拽着猫摇晃,“我大概知道所谓的山鬼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5

突然,门外冲进了一伙赤裸上身的汉子,高声道:“祭典马上开始!”

闻之,屋里的人们抱起昏迷不醒的孩子,排成一队跟随那伙人向门口走去。出了屋,只见刚刚还空荡荡的街上,此刻已站满了病怏怏的人们。沈凉抱着猫混入了队伍里,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木然挪动脚步。

不多时,村子里的队伍汇成了一条长龙,缓缓向深山移动。在长龙最前端,依稀可见一顶红漆面勾金边的小轿子,垂着红帷幔,周遭跟着四个吹唢呐的汉子。

“有人要嫁女儿?怎么往山里走?”沈凉悄声问身旁的男人。

“那是山鬼娶亲。”男人面无表情答道。

“山鬼?怎么娶法?”

“那轿子里的新娘净身后会在涯洞里住一夜,第二天会被悬挂在山崖上献给山鬼。”

沈凉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不是杀人吗?”

“这是巫医大人的法子,说只有这样才能让山鬼现身。杀了山鬼,才能拯救村子。”那男人双手合十,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白雾弥漫在山间,幽静的山谷里响起了喜庆刺耳的唢呐声。一群衣着破烂、骨瘦嶙峋的人们排成长队前行,如同行尸走肉。

突然,唢呐声戛然而止。

“呜……”悬崖之巅传来一声低沉的号角声,人群立刻停住了脚步。

小红轿子稳稳落地,红色帷幔被掀开,从中走出个披着嫁衣盖着红头巾的少女。巫医恭恭敬敬立在崖边,他身穿五彩羽毛大氅,生着大鹰钩鼻子,法令纹深长,头发绑成一绺绺小辫。

“净身!”

话音刚落,四个彪形大汉将一桶桶鲜红液体向少女泼去。登时,少女的衣服彻底湿透,她在狂风中瑟瑟发抖,低声啜泣起来。

“时候不早了,绑起来带到洞里候着吧……”说罢,巫医转身向山下走去。

那几个大汉立即围上少女,用粗硬的麻绳捆住她的肩背。她也不挣扎,安安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我的儿啊……”

尖利的啼哭声划破了宁静,只见两个中年夫妇,拼尽全力挣脱了人群的束缚,哭嚎着爬向了少女。

“贱民!”巫医别过头嫌恶地啐了一口,又大跨一步挡在了他们跟前,换了一副哀恸肃穆的神色道,“这可是大喜的日子,明媒正娶,这气派村里有哪家能比得上吗?更何况这孩子是为了挽救村子,那是英雄啊,你们要为她骄傲!

“大人,这法子若真有用我们也认了,可之前那孩子怎么就在你们眼皮底下被山鬼掳去了?现在怕不是早被吃掉了……那山鬼惹不起啊,咱们还是逃吧……”夫妇痛哭道。

人群里也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前那个晚上确实蹊跷,一群潜伏崖洞里的汉子眼睁睁看着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蹿出,轻而易举将那少女扛在肩头,继而竟跳下悬崖消失得无影无踪。

“拉走……”巫医眉毛拧成了一团,小声对随从嘀咕道。

几个彪形大汉立刻上前,硬是拽走了伏在地上哭泣的中年夫妇,同时将人群驱逐殆尽。

“一派胡言……”猫一脸狰狞,挣脱了沈凉的手臂欲扑向巫医。

“慢着!”沈凉拽住他的脖颈,眼球骨碌碌转了转,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我有个更好的计策……”

6

阴霾的天空依稀可见云层浮动。明明是盛夏酷暑,深山里却阴风阵阵。

崖洞曾经是停放山里僧人尸体的天然棺椁。瘟疫爆发后,巫医接管了寺庙,这里便成为了献祭的洞房。洞内幽暗深邃,寒冷透骨,摇曳的红烛如同两点鬼火。

“这……这个丫头竟比上一个还能吃?”汉子惊愕道。

只见地上一片狼藉,作为贡品的点心饭菜都被吃得精光,而那新娘睡意正酣,躺在地上打着呼噜,肚子撑得圆鼓鼓的。

“喂,起来了。”汉子粗鲁地掀起了她脸上盖着的红布,突然面色惊惧,“你……你是……”

那新娘未等他说完,就一个蹶子翻起身,轻而易举将他放倒,手中一把小银匕首闪电般架在了他脖颈处。

“少废话,把我绑到崖边去!”新娘喝道。

汉子低着头哆哆嗦嗦拆开了麻绳,将新娘双手反绑住,牢牢悬挂在了崖洞外。之后,向崖上喊了一声,几个汉子便顺着绳索爬下,潜伏在了洞穴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新娘在风中晃荡着打起了瞌睡,洞**的汉子找不到剩余的贡品,都饿得晕晕乎乎。阴霾许久的天空终于掉下了雨点,雨越下越大,雾气更浓,山崖下只看得到一片浓郁的白。

就在这时,从那片浓白中窜出了一道黑影,像一只个头巨大的猴子,敏捷地爬上了新娘被绑的绳索。

“山鬼来了,快撒网!”

一帮汉子冲出了崖洞,手中撒出一张巨网,眼见着网住了山鬼,可谁知网收回来时却空无一物,而那绳索上的新娘也消失不见了。

“妈的,又让他跑了!”汉子们的吼声响彻山谷。

坠落,没有尽头的坠落,穿过层层浓雾,如同折翼的鸟。狂风在耳畔呼啸,雨滴像刀子一样切割着脸颊。

“啊……”尖叫声此起彼伏。

“放心吧,马上就安全啦。”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声响起。

浓雾的尽头竟然是一汪深潭,只听“噗通”一声,山鬼扛着新娘扎进了潭水中。又是急速下沉,水流迅速灌进了口鼻,眼前是一片浑浊的青白色。

“请……请您,再坚持一下!”山鬼在水中竟也能如常说话。

不多时,两人竟穿越了水潭,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洞室内,里面摆着石桌石椅石床,还有一张木头搭建的小床。洞壁上蔓延着厚重的苔藓,映着波光粼粼的水光。

“你竟敢带女人回来,是要纳妾吗?”娇蛮稚嫩的女声响起。只见一个梳着一头小辫的少女,脸涨得通红,气鼓鼓嘟着嘴。

“别……别乱说……是村里又绑了人,救下来就放她去山外吧。话说……”山鬼喘着粗气放下了肩上的新娘,“这姑娘怎么这么重?”

突然,那新娘粗鲁地扯掉了身上湿漉漉的红布,露出了凌厉的锁骨。

“姑娘,你……你……你要干吗……”山鬼捂住了脸上的面具。

“我就想问,你是傻瓜吗?”那新娘抬起头揪住了山鬼的衣领,只见“她”剑眉星目,面颊轮廓分明,下巴还有一圈胡子茬。

“你……你是那天的……”山鬼愕然,话更说不利索了。

“是我。”沈凉干脆把红色嫁衣全部撕烂,赤裸着上身坐在石椅上,“水生和……红玉,对吧?”

两人点点头,好奇地围了过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就是山鬼?”沈凉问道。

“那是山里人的称呼,其实,我哪里是什么鬼。”水生声音黯然,“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红玉牢牢抓住了他的手,“那时,我是被爹娘卖给巫医的,他们用换来的粮食养活弟弟们。当我被绑在悬崖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是你救了我……”

沈凉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行……行了……那村里人说你拐走人家媳妇,又是偷鸡偷羊吃,还吓唬小孩,可是真的?”

“是真的。”水生诚恳地点了点头。

“什么?”沈凉和红玉一起叫出了声。

7

“那不算是拐走吧,那姑娘明明是被那男人追着打了一路,我怕出人命就看准时机救下了她,才知她是被拐卖到这深山的,家本是京都望族。于是,我为她指出了下山的捷径,并让她换了便装连夜回京都去。

“那些鸡羊不是我要偷吃,其实,我可以听懂它们说话。年关将至,它们又要被屠宰,于是苦苦哀求我放它们一条生路……

“那孩子在山里迷了路,我是想告诉他村子的方向,谁知他看到我的脸竟吓得哇哇大哭,我一紧张就说不出话,只好呆呆看着他掉头跑远了。唉……从那时起我就天天戴着这面具。”

水生一股脑讲出了几十年积累的误会,终于长舒一口气,握着红玉的小手躺在了石床上。

“话说……连我也没看过水生哥哥的脸哪。”红玉跪在他身边,好奇地用食指触摸着厚厚的陶瓷面具。

“还是不吓唬你了,会做噩梦的。”水生翻了个身,避开了她的手。

“那又如何,反正我都嫁给你了,永远也不会离开的!”红玉气鼓鼓地爬到小木床上,用树叶编织的被子蒙上了头。

水生深深望了她一眼,领着沈凉出了洞,原来洞外是山脚的另一个出口。夜色下,萤火虫在茂密的草丛间飞舞,星星点点的亮光汇聚如银河。

“沈大夫,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隔三岔五把人吊在山崖上,多危险啊!”水生问道。

“唉……你这家伙笨得让人心疼。”沈凉用手撑着头,一脸无奈,“村里爆发了瘟疫,人们不去治病,却相信一个巫医所谓的‘山鬼诅咒’。他要用人作为祭品引你出来。”

“那我直接去找他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把红玉你们搭上?”

沈凉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道:“你这家伙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巫医是要杀了你啊!”

“也许,瘟疫真是我的缘故。”水生攥紧了衣袖,手背青筋突兀,“我生得如此吓人,真的就是山鬼……也许是我带给了山里灾难,我若是死了,也许……”

“事到如今你还不懂吗?你哪里是什么山鬼,你是山神啊!”

“山……山神?”水生目瞪口呆地望着沈凉。

“这座山上有座古寺,在巫医来之前,寺内香火旺盛、讲经念佛声不绝,久而久之山间充溢了灵气。历经无数劫难‘灵修潭’中才孕育出了你啊!所以,你天赋异禀,又通会动物语言,本是这山间的守护神……”

“可……可你如何得知?”

“昨日,我在崖洞待了一夜,借着烛火看到了前任住持圆寂前留在洞壁的文字!所以……”沈凉揪住了他的衣领,“你给我振作起来,和我一起找到治疗瘟疫的方法,拯救村子!”

“我不是鬼,我……”水生厚重的面具缝隙间,依稀看得见泪光闪动。

突然,洞**传来一声尖叫:“水生哥哥……”

沈凉与水生连忙冲进洞内,却见一浑身湿透的男人一手扣住红玉的手腕,将她压在了床上。

“放开她!”水生不顾一切地冲向了红玉,却被沈凉拦腰截住。

沈凉盯着男人手指尖藏着的暗器,道:“你是巫医?莫非你也跟着我们跳下了悬崖?”

“正是。”

“还挺有魄力。糊弄村民捞的钱还不够?非要这个傻子的性命做什么?”沈凉咬牙切齿道。

“呵呵,不瞒您说,在下从未糊弄过任何人,杀了他确实可以拯救村子。”巫医用手抓了抓被水泡得肿胀的脸颊,轻轻一拽竟拽下了一层脸皮,露出了年轻俊秀的真容。

“噗……连脸都是假的,我要如何信你。”沈凉笑出了声。

“不瞒您说,我也是个大夫。我对这个村子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救人性命的本心。你们刚刚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作为同行,你也应该知道什么是山神吧。”

巫医细长的眼睛里闪出了光,“山神可是几百年不得一见啊,其血可解百毒,其心可治百病!我只要用这家伙的心救村民,然后带走一点点剩余的血液就可以了。难道不够公平吗?”

“可是……那样水生哥哥会死!”红玉狠狠咬着嘴唇,泪水夺眶而出,“凭什么?那个村子为他做过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那就是所谓山神的宿命。”巫医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意,“牺牲自己拯救山民,所以才是山间的守护神哪……”

红玉嘴角淌着血,冲着垂头跪在地上的水生大喊:“我不要你是什么神,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永远做我的夫君!”

8

“我愿意……”水生缓缓抬起了头,从破烂衣服内掏出一柄竹子削成的小刀指在心脏处,手背上青筋暴突,“以一命换百命。”

“不……”

突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伴随着四溅的水花,将水生撞了一趔趄。只听“咔嚓”一声,他脸上的陶瓷面具裂了一条深长的纹,手中的小刀也不知飞到了何处。

“沈凉,恕我来迟。”猫抖了抖湿透的毛,瞥了一眼巫医,“我已查清那家伙的底细,他果真是冥宫四罗刹之一的鬼医。”

说罢,他狠狠咬上巫医的手臂,疼得他松开了擒着红玉的手。红玉连忙跑开,躲到了水生身后。

沈凉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所以,真正想要山神血液的其实是冥宫吧。”

“呵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样的话我把他绑去冥宫就够了,何必取他心脏呢?我已调查过这种病症,源自于一年前饥荒,好吃懒做的村民食用饿死的同类,可以说是咎由自取,目前无药可治。再晚一会儿的话,恐怕村里死的就不止是些腐烂的孩子了……”

“沈大夫,快到我背上来。”水生蹲在沈凉身前,“快些去村子里,来不及了!”

沈凉咬咬牙,跳上了水生的背。

水生弓起身子倏地跃起,如一只离弦的箭冲出了水面,又穿过了层层白雾,跃上了山崖。另一面,红玉与猫从洞口跑出,沿着小路上山。

当他们到达村口时,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甬路上横七竖八躺着奄奄一息的村民,有的已晕厥,有的还在奋力向村口爬着,嘴里念叨着,“救救我……”

冲进房门,只见床上的孩子都已死去,且高度腐烂,身上的白蛆已成了密密麻麻的苍蝇。水生撞上门,头顶着墙壁止不住地呕吐,一边吐一边流着泪。

“这不怪你。”沈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蹲下身检查着一个尚有生机的村民。他用小银刀除去了那人的腐肉,细细观察,道:“真如鬼医所说,致病机理很诡异,就像是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活物在啃噬着人的肉体……”

“所以,是没有别的办法吗?”水生跪在了沈凉跟前。

沈凉摇摇头,道:“那些活物寄生在肉上,这个村子里只要吃过腐肉的人便被感染,就这样蔓延开来。”

沉默了许久,突然,只听“唰”的一声,刺鼻的血腥味传来,只见水生竟用双手剖开了自己的胸膛,一颗跳动的心脏清晰可见。

“用我的心脏吧,沈大夫……在下,谢过了……”

恰在此时,红玉气喘吁吁地奔到了村口,却正见到了这鲜血淋漓的一幕。

“水……水生哥……”她踉踉跄跄走到水生跟前,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天刚破晓,第一缕晨光照射在水生布满裂纹的陶瓷面具上。只听“咔嚓”一声,面具碎成了千万片,终于露出了那张红玉日思夜想的脸。

“不管你多么丑,都是我的夫君,我永远不离开……”稚嫩的话语在回忆的漩涡里盘旋,似乎还是前一天的情景。

红玉鼓起勇气睁开眼,竟惊讶地发现,面前的男子拥有的是一张如此温暖清俊的面孔——弯弯的眉毛,琥珀色的瞳仁,薄而红的嘴唇,一切都是她心中的模样。

红玉伸出手捧住他的脸,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迷离,口中喃喃道:“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一模一样的脸……”

水生眼睛里绽放出温暖如太阳的光芒,然而只是一瞬,光芒熄灭,鲜血从他口中肆无忌惮喷涌而出。

“等我……”

那温柔嘶哑的男声,随着晨雾消散在空中。

9

之后的几日,水生的心脏被研磨成粉末,救活了村里所有尚有生息的人们,而他的遗体则被沉入了孕育他的灵修潭中。

“喂,小丫头,我们要走了。”沈凉立在潭水下的岩洞口,冲着呆坐在石床上的红玉喊话。

“有缘再见……”

红玉仰起头,布满泪痕的脸颊上,绽放出一个坚定的笑容。

出了岩洞,猫不解地问道:“你究竟和那小丫头说了什么,怎么她突然就有了精神,也不寻死觅活了?”

“嘿嘿。我只是和她说,山神有灵性,怎么可能轻易死掉呢?”沈凉狡黠一笑。

“啊?莫非,那潭水……”

“嘘……”沈凉用食指挡住了唇,“一切随缘。”

“对了,为何那丫头说水生长得如何如何好看?我怎么看都是一张白板。”猫又问。

“呵呵,不光你,我看他就是一个生着羊角,瘤子套瘤子的丑八怪。问题就在这里,你心里他是什么模样就会看到什么模样。”

“不,不愧是山神!”猫瞪大了眼。

“哎呦,关于山神的学问可大了,可是那家伙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真是浪费哪!这么高超的灵力,不是用来谈恋爱就是管闲事喽……”

“话说……你已经决定了吗?冥宫似乎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猫跳上沈凉的肩膀。

“嗯,走吧!”

沈凉从锦囊中,掏出了鬼手心中取来的光球。莹绿色的球体上渐渐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脸,精致却冷漠,皮肤苍白无血色,一双漆黑的眸子深邃如海底。

“冥宫教主……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似乎有趣得很!”

10

十年后。

太阳升起,山岚散尽,小村子里炊烟袅袅。田埂上,扛着锄头干活的人络绎不绝。

深山,植被茂盛,蜂飞蝶舞。苍松翠柏掩映着一个高大的雕塑,塑的是个精瘦的男子,头发浓密,却没有脸。

“山神大人,求您保佑我今年考中……”一个书生跪在塑像前虔诚祈祷。

“考中了就娶我呦!”一个妙龄少女嬉笑着跪在了他身旁。

灌木丛中响起“窸窸窣窣”响动,一个红衣身影倏地闪过。

“谁在那儿?”书生喊道。

“那是红玉姐,原来……她还在等呀!”

“等谁?”

“等她夫君。”

红玉悄悄绕过了山神像,独坐在悬崖边晃着腿,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灵修潭。那个怪模样的大夫临走前告诉她,潭水可吸取山间精华,有修复肉身的神力。

这个夏天很特别,天高云淡,阳光灿烂,一眼就能看到潭水的波澜,就像他离开的那一天。

还是会梦见他,梦里是只见过一次却再也忘不了的那张脸。

太阳西沉,红玉的脸色愈加黯淡,又是失望的一天。她理了理裙摆,就要起身离去。

突然,从暗沉的山崖下冲出了一道黑影,倏地将她抱起,在半空中旋转了好几圈,才稳稳停在了地上。

“红……红玉,等……等了多少天呀?”男子身上湿漉漉地滴着水,脸红得像晚霞,瞳仁里的温柔仿佛要溢出眼眶。

“三千六百三十九天!你这个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