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乘坐着用嘎斯六○改装的汽车来往于县城、火车站和我们部队之间。我们先到火车站去接我的老乡邓参谋两口子,我们很顺利地接上了他们。我这是第二次见老邓的爱人,他老婆具有比较鲜明的我们四川女子的特点,长的小巧玲珑、皮肤白净,说话细声细气的。不过,我发现他爱人白得有点吓人,给人一种惨白的感觉。因为当天我带车,我坐在驾驶室,我就跟驾驶员说:“我们回部队。”可我们刚想走,就看到不远处路边站着个瘦瘦的军人,我们车开到跟前一看真正地吓了一跳,原来是柴军医,这怎么可能呢,柴军医原本是一个胖胖的人,由于她是江南女子,长得很白、很干净,可是眼前的柴军医如此之瘦让我们真的认不出来了,她的脸色是黑黄色的。我赶紧跳了下来,把驾驶室让给了柴军医,我们一路把柴军医送到团里的家,如今家还是这个家,但是已物是人非,没有了往日的欢乐,柴军医的老母亲默默地为她准备饭菜,柴军医留我们吃饭,我们也想陪一陪柴军医,就没坚持要走。听柴军医给我们讲述了黄副政委从去上海看病到去世的过程。讲起黄副政委,柴军医哭得不能自己,她说她自己光顾了工作,顾了孩子们,忽视了自己的老伴,说自己对不起黄副政委,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我们则劝慰她说:“我们认为您对于黄副政委也尽到责任了,看你为黄副政委熬得都瘦脱了形,我们都认不出您了。副政委得了这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柴军医说:“不是的,你们不知道。”
原来柴军医将黄副政委送到大军区总院后,总院专家经过会诊后认为必须将黄副政委转到上海治疗,柴军医也就随着到了上海。正在准备给黄副政委做手术的时候柴军医却突然晕倒了,医院经过紧急抢救,人虽然抢救过来了,但给柴军医一检查,发现她的胃癌也已经比较严重了,也必须做手术。于是柴军医在黄副政委之前做了手术,不过由于发现及时,做的也及时,柴军医还是活过来了。黄副政委的手术实际上是打开以后又缝合到一起了,因为他的癌症已经扩散得很严重了。由于柴军医的手术只比黄副政委的手术早一天,大家都没有把黄副政委的这一情况告诉柴军医,只是说,黄副政委手术也很成功,让她安心养病。可是谁知仅仅过去了三天黄副政委就去世了。柴军医看到孩子们及师里、团里的领导都到病房来看她,她多少有点感觉,她感觉黄副政委的病凶多吉少,但是她没有想到他会去世。因为孩子们都要上学,于是就留下大儿子黄超在医院陪着她,她总是说你赶紧去陪爸爸,黄超强忍悲痛躲出去转一圈再回到母亲的病房。柴军医能下地了她坚持要去看黄副政委,最后黄超只好骗妈妈说由于黄副政委的手术比较成功,现在转到军区总医院休养,柴军医半信半疑,但是自己这个样子想做什么也无能为力。她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把大儿子黄超赶走,赶到他父亲身旁去,大儿子没有办法只好含着泪离开了母亲。这样柴军医才安心了一点。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还是提出要回军区总医院,大家看到实在瞒不住了,于是就把实情告诉了她。没想到柴军医一听到这一消息以后病情急转直下,医院紧急对她进行了抢救,抢救过来以后,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彻底被击倒了。她总是自言自语,自己对不起丈夫,没有把他照顾好,自己对丈夫的身体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组织上看到这种情况,觉得如果让她回到部队,跟母亲在一起,跟孩子们在一起,特别是跟战士们在一起,可能会好一些。谁能想到柴军医听到这一消息之后,既没和医院打招呼,也没和部队打招呼,自己悄悄坐火车回来了。部队想到她可能在北京转车,派到北京接她的人也没接上,结果她鬼使神差地自己跑到了军区总医院,和谁也没打招呼自己又回来了。这无疑是她对自己的一种惩罚。但是,当看到自己的老母亲时,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责任,感觉到黄副政委走了自己肩上的担子的沉重,这个家还需要自己支撑,官兵们也需要自己坚强,她想到此,便止住了哭泣,站起来招呼我们,正在这时团里首长听说柴军医回来了也都跑过来看望。他们一个劲地埋怨柴军医自己悄悄回来,大家都说,如果路上出个事怎么办。他们哪里知道柴军医此时的心情。
首长和我们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大家都走了之后,老母亲给她端上来饭菜,她哪里吃得下。但是她看到老母亲期待的眼神,便强打着精神吃了一点。然后她躺下了,把自己蒙到被子里,暗暗流泪。她想到了自己和爱人年轻的时候那些美好的日子,想到自己蒙冤的日子,爱人的理解和坚贞。
原来,部队认为柴芳的档案中从地方到部队这一段历史不清楚,柴芳由于年龄小,没有记住当年接待她的人的名字,没有人给她证明她这一段历史是否清白,是否被捕过。再加上柴芳这人比较犟,觉得自己端端正正、清清白白,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党的事情,觉得要说的自己都对组织上说清楚了,拒绝再写什么。她坚持认为,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诚的,尽管没有人给自己做证,但事实就是事实,自己的历史自己不能篡改,别人也不能篡改。这样干部部门就认为她的这段历史有问题,就把她作为部队内部掌握的人员,下放到部队农场劳动。那时也不准她孤苦伶仃的老母亲在部队住,被赶回了老家,母亲觉得,柴芳一走黄风杰自己带个孩子是很难的,于是她老人家拖着病弱的身体将柴芳的儿子带回了老家。老母亲说:“我在老家虽然没有什么太亲的人,但那里的乡亲们对咱们家是了解的,他们知道你父亲是被反动派杀害的,会对我关照的,你就放心地走吧。”柴芳和爱人对老母亲的通情达理,感动得泪如雨下,他们含泪送别了祖孙二人。
那时候作为柴芳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组织对自己的不信任,自己是学医的,但在农场是不准她给别人看病的,作为医生不能为大家看病,比什么都难受,那时候柴芳的内心无比沉重。不准和家人通信,在农场除了劳动,不准和别人多说话,那时候她连死的心都有,但是她一想起老母亲,想起孩子,想起爱人,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走的时候,爱人将她送了一程又一程,拉着她的手说:“芳,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无论别人怎么看你,我始终认为你是清白的,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想到死,你要记住最爱你的人,我永远一如既往地在等着你,你的老母亲在等着你,你的孩子在等着你。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就这样,柴芳白天从事着艰苦的劳动,夜晚忍受着心的煎熬,尽管她受尽了屈辱,但是她在爱人的鼓舞下,还是战胜了那些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