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金大中
我爱花。
在牢里我能够做的只有读书、写信和养花。其中养花是监狱赐给我的最大的快乐。每天午饭之后给我约一个小时的运动时间,我就利用这段时间来养花。我弄的花坛面积很大,宽约两米,长30米左右。花坛里种着许多花,有矮牵牛、杜鹃花、蒲公英、金盏花、一串红等。一到秋天大波斯菊和菊花占据了地盘。我特别喜欢杜鹃花和大波斯菊。
我尽心浇水,剪枝,除草。
有一次花给我使坏,不好好长。这时我低声对花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尽心照料你,你为什么不报答我的诚意?你认为我还不够尽心尽意吗?我可是尽了最大努力啦。”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说了这席话,此后那花一天天地长得好起来了。剪枝时,我必向花道一声“对不起”。
“别怕,我这样做是为你们全体啊。为你们长得更好更美,你们得忍住这点痛啊。”
我起初莳弄花坛时,教导官只是站在一旁冷眼观看,后来也慢慢地来帮我浇水了。夏天再热,我虽汗流浃背,仍在花坛劳动。一见那些花,所有的悲痛和忧虑就一扫而光。这就是我的喜悦和成就。
通过养花,我逐渐成了半个园艺师。尽心养,就得了秘诀,或者说得到几条原则。
在同一花枝上萌出新蕾,就应剪除那枝上已开的花朵。花苗先要套植,以后把同一种花按一定的行距加以移栽。过一段时间就要把背阴处和向阳处开得很好的花对换地块移栽一遍。还要使所有的枝条都长得笔直挺拔。
我用这种方法在花坛里种了40多种花,对特别喜欢的花也不偏爱。我想搞不好也可能枉然引起花之间的嫉妒。照顾伤了的,莳弄蔫了的,使花坛经常保持新鲜。
我的诚心没有白费,我莳弄的花坛的花比别人莳弄的花至少多开一个多月,直至晚秋。看到花给我以报答,其乐无穷。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花也和儿女一样,对它们越倾注心血,它们就长得越美。
在这里再说一件趣事,那是寒冷的冬天开出了杜鹃花的故事。
年晚秋,我被监禁在狱中。天气寒冷花再不能在外边生长了,我便从花坛里挖出一棵杜鹃花栽到花盆里,把花盆拿进我的房间,下午阳光照进来时,就让花晒太阳,并将花盆随阳光移动而变动位置,使杜鹃花充分地吸收阳光。大家知道,杜鹃花跟金达莱一样,冬天长花蕾,过了寒冬到春天开花。
可是我的杜鹃花,一直晒着太阳,在十一二月冷冰冰的牢房里,它的花蕾逐渐长大了,到12月20日左右终于鲜花怒放了。因为是冬天,花朵没有向上绽开,花叶也低垂着头,但它却开得很好。我高兴极了,给教导官看,他也说:“冬天这样开花,看来有好事。”
啊,难道是偶然的巧合?那天下午我获释了,住进了汉城大学医院,又从医院走上了流亡之路,我去了美国。
从此我再无法割断与花的友谊。
在英国滞留期间,我也这样做过。我住在公寓一层,在阳台上养花,一有空就给它们浇水,路上行人看了也很喜爱。
我结束了在英国的生活回到家里,最先欢迎我的也是花。
我家庭院里有数十种花,春夏秋相继开放。到了冬天,在接待室里养杜鹃花、西洋兰和东方兰。直到现在,给花浇水和精心照料它们的时候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每次浇花我都深切地感到,人在任何情况下,即使蹲监狱,也要创造性地改变环境,并使自己适应那种变化。这就是从中找出意义和发展的潜在可能。
我们东桥洞的家里庭院的树上飞来一群麻雀,它们也成了我忘不了的朋友。十多只麻雀叽叽喳喳飞过来,又忽地飞走。想要亲近那些家伙,稍稍往前靠,它们就马上飞走了。像麻雀那样警惕性高的动物恐怕也是罕见的。麻雀小心翼翼,接近它很难很难。
有一天,我开始往庭院撒把米,一天三次。起初,尽管我诚恳招呼,麻雀却不屑一顾。我坚持一天三次继续给食,韧性十足地表示诚心,麻雀终于接受了我的善意。
开始有一两只来啄米,逐渐增加,最后竟有大约30只,常在我家庭院栖息。这时妻子抱怨起来,装出不满的神色说:你这么喂下去,家里的米要告罄了。我指着麻雀对她说:“我的太太,托您的福,我们家现在不是成了鸟儿乐园了吗?”
给麻雀喂饵,我很快乐,所以我在英国也这么干,按汉城的习惯撒米,麻雀也飞来了。
英国的麻雀约比我国的大三分之一,但警惕性高,动作敏捷,却与我国麻雀没有两样。
我发现在飞来啄食的麻雀群中有一只模样特别的鸟。比麻雀略大,胸脯上长了淡红的羽毛,与麻雀有好多不同。这只鸟独来独往,而且不怎么怕生,想吃就飞来啄食,毫不畏惧。吃饱了头也不回又忽地飞走。这只鸟很漂亮,动作很利落,非常讨人喜欢,可惜不知道它是什么鸟。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那鸟的名称。我路过日内瓦,在朋友家聊天谈起了那只鸟,我说不知它叫什么,那位朋友的太太告诉我,那种鸟叫旅鸫,朋友的太太说旅鸫的胸毛呈淡红色是有缘由的,她给我讲了一个传说。
据她说,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时,那鸟在旁观看,耶稣的血溅到那鸟的胸脯上,它的羽毛就变成了淡红色。当然这是传说,但从此以后我更喜欢旅鸫了,并开始与它交上了朋友。
临回韩国,跟我在一起的家口议论纷纷,把可爱的旅鸫带回韩国怎么样?但我想了想,认为这只不过是人的欲望,对旅鸫来说不是幸福。
对我来说是幸福,对别人不一定也是幸福。因为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给东桥洞的麻雀投食,想起了留在英国的鸟。那些鸟可能觉得奇怪,那个顿顿投食的多情的外国人怎么不见了?我多么想念旅鸫。如果有机会再去英国,为了旅鸫也一定得去剑桥访问。
通过与花和鸟的交际,我再一次真切感到爱之伟大。只有爱才是使人与人、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整个宇宙的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