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邹忌子以鼓琴见威王[1],威王悦而舍之右室。须臾,王鼓琴,邹忌子推户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悦,去琴按剑曰:“夫子见容未察,何以知其善也?”邹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释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2],四时也。吾是以知其善也。”王曰:“善!语音。”邹忌子曰:“何独语音,夫治国家而弭人民,皆在其中。”王又勃然不悦曰:“若夫语五音之纪,信未有如夫子者也;若夫治国家而弭人民,又何为乎丝桐之间[3]?”邹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释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时也。夫复而不乱者,所以治昌也;连而径者[4],所以存亡也。故曰,琴音调而天下治。夫治国家而弭人民者,无若乎五音者。”王曰:“善!”邹忌子见三月而受相印。
淳于髡见之曰[5]:“善说哉!髡有愚志,愿陈诸前。”邹忌子曰:“谨受教。”淳于髡曰:“得全全昌[6],失全全亡。”邹忌子曰:“谨受令。请谨毋离前[7]。”淳于髡曰:“狶膏棘轴[8],所以为滑也,然而不能运方穿。”邹忌子曰:“谨受令,请谨事左右[9]。”淳于髡曰:“弓胶昔干,所以为合也,然而不能傅合疏罅[10]。”邹忌子曰:“谨受令,请谨自附于万民[B11]。”淳于髡曰:“狐裘虽敝,不可补以黄狗之皮。”邹忌子曰:“谨受令,请谨择君子,毋杂小人其间。”淳于髡曰:“大车不较,不能载其常任,琴瑟不较,不能成其五音[B12]。”邹忌子曰:“谨受令,请谨修法律而督姦吏。”淳于髡说毕,趋出。至门而面其仆曰:“是人者,吾语之微言五,其应我若响之应声。是人必封不久矣!”居期年,封以下邳[B13],号曰成侯。
【注释】[1]邹忌子:战国时齐人,善于言辩,以鼓瑟见长。[2]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琴大弦的音响宽和而温柔,犹如君王;小弦的音响清廉而不乱,犹如臣子。攫之深:指手爪抓得很深。释之愉者:琴弦释放出来的却是和悦之声。钧:指音乐的调。有大钧、小钧之分。大钧称之为宫商。小钧称之为角徵羽。回邪:即邪曲。[3]五音:中国五声音阶上的五个级,相当于现行简谱上的1、2、3、5、6。古代叫宫、商、角、徵、羽。夫子:对邹忌子的尊称。丝桐:琴的别称。据古籍载,神农氏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4]连而径者:指声音连续而直。[5]淳于髡:战国时齐人,滑稽善辩。数次出使诸侯国,从未受屈辱。常用饮酒的方式讽谏齐威王。[6]得全全昌:得全,指人臣事君之礼全部具备而无一失之处;全昌,指若无一失,则身名全部获得。[7]谨毋离前:不敢离开君王。[8]狶膏棘轴:狶膏即猪油脂。棘轴,即用棘木做车轴。狶膏棘轴,意为用猪脂润滑坚硬的车轮,才能滚动而具耐久性。但在方孔内却不能运转,因为违背了事理。[9]谨事左右:留心着对待君王的近臣们。[10]弓胶昔干,所以为合也。然而不能傅合疏罅(xià):昔即久、旧之意。疏罅即缝隙、裂缝。全句意为,制作弓的技法,是用胶将弓强粘于旧的干上,使弓、干相合。然而,一旦有了缝隙就不能密合在一起了。以此比喻作为人臣如何安民,即不能一味地施以强力使之附和,而宜弥缝。[B11]谨自附于万民:小心地顺着众人的意愿。[B12]大车不较,不能载其常任,琴瑟不较,不能成其五音:较,即校、校准(核对)。全句意为,载重的大车如若不经过校准便不能担当其载重量;琴瑟如不加以校准就弹不出和谐的音调。比喻治国须有律条。[B13]下邳:地名,故城在今江苏邳县东。
【译文】邹忌子用弹琴的技艺,拜见了齐威王。威王很喜欢他的琴艺,因而让他居住在威王右边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威王弹起琴来。邹忌子推门进去说道:“好极了!你弹的琴。”威王很不高兴,将琴搁在一旁,拿了一把剑,板起面孔说道:“你只听见琴声而未仔细考察,怎么就知道我弹得好呢?”邹忌子说:“你将大弦弹得宽和而且十分温柔,犹如君王;小弦弹得清廉而且不乱,犹如臣子;手指深深地将弦抓起,释放出来的却是和悦的声音,犹如政令;五音谐和以至声调鸣亮,大弦、小弦相得益彰,虽是邪曲,却不相互侵害,犹如四时。所以,我知道你是弹得很好的。”威王说:“你的五音讲得不错。”邹忌子说:“不只是五音呢,凡是治理国家,安定百姓的道理都在这琴里边。”威王又很不高兴,勃然有怒气,说道:“若是论及五音的章法,我相信没有人能像你那样讲得好。至于治理国家,安定百姓,这与琴瑟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邹忌子说:“大弦宽和而温柔,犹如君王;小弦清廉而不乱,犹如臣子;手指将琴弦深深地抓起,而释放出的声音却是和悦的,这就犹如政令;五音和谐以至声音浏亮,大弦小弦相得益彰,虽是邪曲,却互不侵害,这就犹如四季时令。凡是声音反复而不混乱的,就与治道昌盛有关;声音连续而直的,就与国家的存亡有关。所以说,琴的声音调和了,天下就安宁。因此,治理国家和安定百姓,无不与五音有关。”威王说:“很好!”邹忌子拜见威王三个月,便受了齐国的宰相印。
这时,齐国有个滑稽善辩的人,名叫淳于髡,他来与邹忌子相见,说道:“你真善于游说啊!我有些愚蠢的想法,愿意在你面前陈述。”邹忌子说:“请赐教!”淳于髡说:“事君之礼全具,则身名俱获;若完全失掉那些礼节,则身败名裂。”邹忌子说:“谨听你的吩咐,请让我不离开君王跟前。”淳于髡说:“将猪油脂涂在棘树做的车轴上,是要它润滑好滚动,但是,如若将车轴穿在方形的孔里,车轮便不能运转。”邹忌子说:“谨听你的吩咐,请让我小心地对待君王的近臣就是。”淳于髡说:“将胶涂在旧的木干上而使弓、干密合,然而,胶也不能使稀疏的缝隙密合。”邹忌子说:“谨听你的吩咐,请让我顺着众人的意愿就是了。”淳于髡说:“狐皮大氅虽然破了,也不能用黄狗的皮去补缝。”邹忌子说:“谨听你的吩咐,请让我谨慎地选择君子,不使小人杂在其中就是了。”淳于髡说:“大车如若不校准,便不能运载他应承的重量;琴瑟如若不校准,便不能弹奏出和谐的五音。”邹忌子说:“谨听你的吩咐,请让我修整法律,督查奸恶的官吏就是了。”淳于髡说完,便走了出去,到了门口便对他的仆人说道:“邹忌子这人啦,我说了五个方面的暗喻,他对答之快,就像我的声音的回声。这人不久必定被封侯。”邹忌子在齐被授相位,过了一年,就被封在下邳那地方,封号叫成侯。
【鉴赏】这是齐国两位辩士的一场辩答,邹忌以机智灵敏快速的应答,完全洞悉淳于髡的讽喻之意,使淳于髡心服口服。事情之缘起是邹忌以鼓琴游说齐威王。所以,文章先写邹忌说齐威王之事。
齐威王善鼓琴,邹忌即以鼓琴说之。文章突出齐威王两次“勃然不悦”,说明他不是轻易信人游说的昏庸之主,而是有主见的君王。但经邹忌两次谈五音,并指出五音与治理国家的关系,即“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释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时也。夫复而不乱者,所以治昌也;连而径者,所以存亡也。”所以,君王弹奏的琴声调和,天下就安宁,可见治理国家与安定百姓,与五音有关。这一番议论得到了齐威王的认可,故在三个月之后即封邹忌为相。
这一事件引起滑稽善辩之士淳于髡的不满,特前来与邹忌相见并提出讽喻性的问题,邹忌自然明白淳于髡的目的,故在五问五答中,淳于髡由明而隐,由小而大,步步紧逼,步步直抵国家大事的主题,但又不明说,而是以隐晦之语出之,但邹忌一点即明,以机智灵敏快速的反应和以五次“谨受令”的谦恭态度,不但理解了淳于髡的喻意,而且从事君、远近臣、爱百姓、任贤良去小人、制礼法惩奸恶方面作了有针对性的、明确的回答,也表达了他的治国方略,这使挑剔的淳于髡不得不服,故预言邹忌不久必将封侯。
这则故事侧面反映了战国时期,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大环境下,人们思想自由活跃,人才辈出,人的聪明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