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满尘埃的记忆】
午夜梦回,听见饮水机在咕嘟咕嘟的冒泡,夜万籁俱寂,令一点细小声响也如许清晰。
月光似轻纱披挂在书桌前的人影上,身材已经发福,容貌也走样,镀上的一层银灰渗进瞳孔来有种冷冷清清的感觉悄无声息的蔓延。
桌上年代久远的口袋本《机器猫》静静摊开,破破烂烂,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那人理了理书的一个角,把那些恣意卷曲的纸抻平,再拿过牛津字典压住。
原本以为它会就此壮烈,无数经验教训告诉我,此人的手指比碎纸机还实用快捷。
——发神经吧,这样想着,我无声的阖上眼睑,滑入梦乡。
据说浅层记忆发生在表层大脑中,它来去匆匆,很快就消逝无影踪,大量的反复却打开深层记忆的回路。如果受伤的事情一再被重复,健忘的人也难免变得记仇。
记得当时我的个头与家里的餐桌一般无二,那一年我得了衬耳寒,又叫流行性腮腺炎,医院里替我挂点滴的漂亮护士是个新手,纤细血管与针尖玩起了捉迷藏,针尖在我手背里进进出出十几个回合,扎得皮肤下一片青肿还是徒劳无功,我不自觉眼眶就红了,莫名的耳光代替安慰落在了脸上,父亲大声呵斥,不准哭!
四周瞬间寂静,在拥挤的注射室我忽然感到无地自容,忽然就懂得了示弱是一种耻辱。
又一年,除夕家族全员聚在一起欢喜的吃着年夜饭,我或许是得意忘形了,一时丢掉了平时用来保护自己的谨小慎微,席间把碗碰翻在地。碗碎了,烧红了眼睛的父亲化身怒不可遏的喷火龙——大过年的这多不吉利,在这么大一群亲朋面前失了面子更非同小可,他把我堵在阳台上踢了个痛快,我切身体会到妈妈几天前才买给他的皮鞋的确是国家免检产品,事后很长一段时间看见路上的黑色皮鞋都直打冷颤。
据母亲回忆,如果不是围观人群解救那****很有可能喋血三尺,直接被踢死当场,落得个英年早逝——我在姑姑婶婶的掩护下逃出生天。我甚至哀求说:爸爸不要再踢我了好吗,我把碗赔给你!一点一点掏出口袋里的压岁钱放在地上。
久而久之,街坊邻居都知道了我有一个打起我来整幢楼都怦然作响的父亲,又有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我因为打碎家里的一只花瓶,或动了他的一本书却忘记怎样归位,害怕他发现后对我饱以老拳而茶饭不思,惶惶不可终日。我不想记得这些,它们却蛮横的贯穿了我忐忑不安的成长,留下历历在目的伤痕。
【没有眼泪的悲伤没有人清楚】
十七岁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铁皮盒子里稀疏的装着十来颗果汁软糖,盖子上有机器猫的喷漆图案,密封很好,揭开来香气扑鼻;和透明胶纸包裹的一小袋甜软的栗羊羹。
包裹远渡重洋,收件人大名后缀圆弧,框进我的小名——专属母亲使用。
我拿剪刀仔细的绞开糖纸,很珍惜的取出来小口咀嚼,樊净言冷眼旁观,从我手上抢走一块剥好的羊羹扔进嘴里吧唧了两下,含混不清的咕哝,你不是说要你原谅你妈,除非铁树开花,马长犄角吗?
我曾把生活的不如意都归咎于母亲的负气远走,如果不是她固执而不妥协,我会有一个哪怕不大也令人安心的家,不会去到另一个重新组合的家庭成为多余而碍眼的存在。但愤恨都被时间稀释了,就像开始无论多浓的一瓶墨汁,泼进了汪洋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后来我想,是不是因为我太擅长原谅别人,而令我在乎的人总是可以没有顾虑的伤害我?
阳光充足得过分,我们躺倒在高草里,有些柔软有些扎人,视线与花朵生长的方向平行,直指天空,在那里边缘被照亮的云朵轻烟似的缓缓流动。远处传来嗡嗡的一片人声,是其他班级在上体育课。樊净言努力呵出一口气,我正纳闷他在搞什么把戏,就看见无数白色微型降落伞腾空而起,纷纷扬扬迷蒙了双眼,忽而起风,刮开更多的轻盈,漫天的飞絮。
惬意得让我犯困,快要睡着之际却听见樊净言说,你刚才怎么不用我偷偷塞过来的眼药水呢,你明知道封月苏想找你茬,真是个傻妞!
话音未落就看见仿佛受到召唤的封月苏晃荡着纤细光洁的小腿朝我们走来,裙裾在高草上浪漫的扫过,移水带云,像翩然而至的仙子。
她低下头来向着我的脸,媚眼盈盈的笑,沈凉希,晒太阳能让你那冷血的心暖和起来么?那么感人的动画片,连老班都哭了,你怎么就能无动于衷呢?
封月苏不过换汤不换药的重申了一遍刚才在教室里,众目睽睽之下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的对我的义愤,我张了张嘴巴,在她期待的等着我还击的节骨眼上打了个哈欠,这毫无新意的挑衅真令人昏昏欲睡。
哈哈……樊净言忍俊不禁,那笑声无疑火上浇油,封月苏指了他一下说,狼,又点了我一下说,狈为奸,然后咬牙切齿的走了。
樊净言知道我不会哭的事,非是不愿,而是不能,我的眼睛是一双干涸的枯井。但他把好奇打扫得干干净净半点也不流露出来,从来都不问为什么,我想这是他的温柔。
只有我自己清楚,那或许是父亲的强制教育形成的可喜的条件反射,抑或强烈心理冲击造成的心理创伤,我成为了一个仿佛天生泪腺缺失的女孩。班里放反战题材的《萤火虫之墓》的时候,教室里哀鸿遍野,大家哭得肝肠寸断,飞沙走石,唯独我的眼睛干涩的疼痛,却漾不开一丝涟漪。
有人说眼泪的存在,是为了证明悲伤不是一场幻觉。所以我那没有眼泪的悲伤,无形无状,化作洪荒滔天也无人知晓。
【向下飞翔,天堂在上】
那首歌怎么唱的?一开始我就在这里,在风里面长大,没人路过身旁……时间倒卷向那个郁郁葱葱的夏天。
父亲在给妹妹削苹果,事情因何而起我已想不起,我发誓面对单方面的训诫并未违背或忤逆他,因为习惯卑微隐忍的我压根就没有出声,但是那把水果刀还是毫无征兆的飞了过来。我瞪大眼看明晃晃的白光忽然在夏日的热浪里亮了一下,便斜削向我的小腿,在上面拉出一道殷红的口子。
我拽过书包拔腿就跑,如果有人向你的小腿肚飞刀子,你怎么能断定他下一刀不是飞向你的脖子呢?
街上盛夏的气息已经很浓郁了,水分蒸发殆尽的万事万物都呈现出一种紧凑感。穿短裤的男人拎了啤酒迈着仿佛醉醺醺一样的步子,争奇斗艳的伞花下是如云的美腿,举着舔得半溶化的雪糕蜿蜒下奶油的小手臂不会让人觉得脏,红艳艳质脆且沙的西瓜瓢盛开在路边小摊上,刨冰凉虾冰粉一字排开气势逼人。
哪里都热,学校教学楼的三楼窗台晒到滚烫,我连爬带翻的坐到窗台上,一点多钟的学校人烟稀少,我犹豫着待会如果跳下去了却无人发现,因为抢救不及时而死于失血过多,或者活生生的给疼死了岂不很冤。
死并非我的初衷,我的目标是摔个半死不活,这样,母亲是不是就会回来看我,同时关注一下我到底想与他们之中的谁一起生活?
就在我艰难思索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太阳雨。太阳雨?等等——我摸了一下落到耳朵上的液体……喂!我冲着头顶上五楼窗口探出来的半个身子表达了抗议,那人正在用250ml装的利乐包挤出来的牛奶水柱,欺负对面稍矮一些的居民楼顶上的猫咪,而插孔口漏出来的便滴在了我身上。
他看见了我,惊讶到,啊,你胆子真大,居然坐在那里,虽然我也想那么干很久了……你等等。
他脑袋忽的又缩了回去,当此人很快从五楼down到三楼,站到我面前我才发现原来是同学,同班但不熟,几乎没有讲过什么话。
那个,虽然我知道自己浪费食物不对,但你也不至于用那么鄙夷的目光看着我吧。他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我面无表情的看他。
居然还在瞪我!怕了你了,你是不是肚饿啊?这盒牛奶给你吃。说完他煞有介事的把空牛奶盒递给我,这人太无厘头了,我推了一下,居然被逗笑了。
他也笑,样式简洁的短袖衬衫和藏青色休闲裤,整齐而平缓的少年,阳光的笑脸似在炙热的空气里开出一片静谧。
我想起来他的名字,樊净言,在班里大部分时间很默默但听说也有不少女生喜欢。
他把空盒子扔进垃圾箱,向我伸出一只手说,你要不要考虑快点翻过来,如果被老班看到,她会罚你写小字写到死!
被这家伙如此一搅,我自残的心情顿时七零八落,叹了口气配合的从窗户钻了回来。我雄赳赳气昂昂的踩在窗台上时,血淋淋的左腿不幸令樊净言受到了惊吓,天啊流那么多血……你是没有痛觉神经的原生生物吗?
【风那么大,扑面的乌鸦】
保健室医生是个慈祥的老太,捏着我的小腿直叫唤,可怜咧这么长的口子,乖乖很疼吧,别怕给老师说是不是他干的?肥短的手指凌厉的指向缩在门边的樊净言。
樊净言浑身一颤,刚想分辩我已抢占先机小嘴一瘪,垂下八点二十的眉毛,可怜巴巴的控诉,嗯是他拿刀子划的……
啊哈?樊净言闻言石化。那天他差点请家长,被拎进办公室的时候活像不愿进雷峰塔的白素贞,只不过嘴巴里的呼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天杀的沈凉希,你、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咩?!
这么一来二去便和樊净言熟络起来,在他单方面和我绝交的一星期里,他还是忍不住瞅着我被沾了红药水的纱布条缠得像胡萝卜的小腿说,拜你所赐我现在杀人犯的形象真是深入人心啊,不过你至少得告诉下我是替谁背的黑锅吧!
我想了想说,那天爸爸在削苹果,然后……他打断我,什么水果刀掉下来把你划伤了的事就可以打住了。我反问,你怎么知道?他忍不住抛给了我许多卫生球。
我平时敷衍他太多,好不容易坦白交待一次也被当成了搪塞,真是情何以堪。
从小到大比起人类来说我似乎更愿意亲近自然,大概因为我的血亲总是活得自我而任意,动荡漂泊,不能带给我有如坚实的大地那样的安全感,俗话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在我平平常常的成绩单上,就数生物这科目最够看了。
封月苏就是生物课代表。她长年独霸年级第一,不出意外的话每一科都拿最高分,是的除了生物。生物老师上了年纪,封月苏钻了这空子,说他老眼昏花改卷总是错判,所以每次考毕改了卷子后,封月苏都要亲自伏在我的卷子上检查每一个选择和填空,审查每一道问答是否标准,再计算分数看有没有让我白捡了单科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