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总是空手而回,终于有点挫败,趁我不在把我书包抖了个底朝天,捏着我随身携带的漫画哀声叹气,喏,我不相信成天看漫画也行,绝对的不相信!
于是很久之后我也终于想起那本《机器猫》的来历。那是小学家长会结束后回家的路上,装了满满一耳朵老师对自家女儿表扬的父亲看起来心情不错,路过租借漫画的书店时我壮着胆子表示想要租一本《机器猫》,我平时是没有零用钱的,对能拿零花租漫画看的同学非常羡慕,一直都是通过团结同学来实现蹭人家漫画看的目的。
父亲愣了两秒,可能不习惯一向畏惧他的我主动开口要求什么,然而还是慢吞吞的摸出皮夹,交了十块钱押金领走了一集巴掌大小的口袋本《机器猫》。我背着书包,迎着西天的落霞走,宽大手掌紧紧牵着我,柏油路上一长一短两个影子不甚灵活的躲避着车流。
太过温情的画面,在蒙尘的记忆里显得突兀而失真,一如杜撰。回家时途经一个正焚烧垃圾的垃圾场,我毫不犹豫的摸出那本栖息了无数污垢与病菌的漫画投进了熊熊的火焰里。Ada,渴望亲情的那个女孩;Ada,那昙花一现的父爱。
【年少好似露水茶花】
最近樊净言的晚自习全部翘掉了,行踪鬼祟,问他干什么去了总是讳莫如深,后来想通了坦白交待说是打工去了,我将信将疑,他家境不错,父母也很宝贝这独苗,莫非是看上什么奢侈品钱不够?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下班回家那条路要经过封月苏的家,我那天居然看见她妈揪着她头发把她扯到外面街上,一把摔上了门,她蹲在家门口哭得稀里哗啦。我好心想上去安慰她两句,她还捡花坛边的泥巴砸我!真是狗咬吕洞宾……樊净言说着有点激动了。
我问,“那一天”是哪一天?
我想想……是期中考试成绩和名次放榜那天。
期中封月苏考得不理想,总分意外的排到了年级第四。考试那几天她身体不好,喷嚏打得连绵不断动地惊天,擤鼻涕的纸巾在答题卡旁边堆成了小山,根据脸颊上一直不退的红晕推测,可能还有点发烧。
不是吧,要是我有那么好的成绩,我爸妈都觉得不虚此生了啊,她妈还为这个不待见她?樊净言说,也严苛得太不尽人情。
真相很快自己送上门来。当天放学,离学校四、五百米开外的地方,那消瘦的熟悉身影在同样瘦骨嶙峋的手掌下弯成一个问号。擒住封月苏的中年妇女眉眼和她极相似,虽然枯瘦如柴,但精光四射的眼睛嵌在凸起的颧骨上,有种病态的凶狠。
封月苏清莹的脸孔有浮肿擦伤,一只眼睛青紫着,从被拽扯着的后颈衣领,暴露出散布的淤血和痂皮。她被封母扯着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女人嘴里还在神经质般的骂骂咧咧,一声高过一声像在唱歌剧:
……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呢,生了你这扫把星,你要是个带把的你爸会不要我么?连我坐月子的时候都打骂我么?!你怎么给我发誓的,说要做最优秀的人,结果呢?你说你妈我还能指望你这种没出息的东西让你爸回心转意吗?考这么点分,今天我非要去学校弄个明白你成天都在鬼混些什么……啊那天电视里面说现在的中学生都早恋,你也是吧,丁点大也知道想男人了么……
封母的话愈来愈不堪入耳,她忽然放开了封月苏,拳头和巴掌旋即雨点似的落到那已经站不太稳的身体上,看不过去的樊净言冲上去把封月苏挡在身后,封母发出了类似汤匙刮过瓷盆的尖叫,是不是你?和月苏鬼混的就是你吧?!
我赶紧推开樊净言,满面堆笑,阿姨,其实是班主任在统计名次时把总分弄错了,封月苏还是第一名的……我也是吃着拳头脚尖长大的,实战经验丰富,深知绝对不能和盛怒之下的大人对着干。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三对一的斗智斗勇终于让封母平静了一些,放弃了去学校大闹一场的初衷,遍体鳞伤的封月苏扶着她还在吟唱“我命咋就那么苦呢”的母亲慢慢走了,末了回头看我和樊净言一眼,空洞的眼神全是难以言说的疲惫。
【踮起脚尖,眺望烟花海】
一切照旧。封月苏还是拿生物老师的老花眼镜当放大镜挑我试卷上面的错,她说你后面的简答题都能做上来,前面同一个问题的填空却填不上,骗鬼啊?这次虽然我的分比你高,但不算数的,休想用同情来贬低我,我会堂堂正正的赢你。
哈,那敢情好,我堂堂正正的接受你的挑战。我笑了,封月苏那张牙舞爪的模样莫名令我安心。
我曾以为人生,就像在又深又远的森林里行走,阳光雨露浮在丛林上空,风在林梢,还有鸟鸣虫唱环绕,但那些热闹统统都够不着,我在我的路上踽踽独行,偶尔抬头看看那些永不落幕的繁华。后来有人蛮横的闯入,才不管我早已占山为王俨然这片孤独森林的主人,他要拔开那些茂密枝桠,让阳光笔直的投射下来。
那天晚自习结束后樊净言拉着我上了天台,他说,闭上眼睛,我从十倒数到一的时候你再睁开好么?我依言闭上眼,樊净言躲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发号施令,喂,兄弟们,我倒数到二的时候你们就点火!完了“蹭蹭蹭”的跑回来,大声数数:十、九、八……三、二咦,那些傻冒怎么还没点好,手抖吗?……一点五!啊,上来了,一!
我早在一边笑岔了气,第一朵升到高空又“嘭”的一声绽开的花儿,点燃我寂寥又惊喜的瞳孔。原本涌向校门的人潮停止了流动,人群里爆发出尖叫,地面立刻变得如天空一般热闹。我后来才知道,这一片摄人心魄的绚烂是以樊净言两月兼职赚来的薪水作为“燃料”。
樊净言说,沈凉希,十七岁生日快乐。
我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烟花啊?
他窥探着我的表情小心翼翼的说,是你爸告诉我的。你爸是广告公司的设计师吧,我工作的地方最近和他们公司有业务往来所以……我第一次看见你爸就觉得你们好像,一问之下果然有渊源。我们聊得很投机,然后你爸便和我说了许多……你不会不高兴吧?
我摇头苦笑,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们并不是一对和睦的父女?
嗯,多少说了一些。充满攻击性的反问也未使樊净言生气,他和颜悦色道,他对你的了解可谓事无巨细,其实是个好父亲啦。
唉……我摆摆手,你不会明白的——我认为,快乐是可以分享的,痛苦却无法分尝。
樊净言沉默了半晌说,其实那天中午,你是想要跳下去的吧……太长时间以来你都太过隐忍也足够坚强了,可以再依赖我一点没关系的。因为那个啥,其实我对你……
我脸颊有些发烫,却无言以对,原来没有人被蒙在鼓里,只有我自以为将心思掩盖得很好。再说习惯了被冷落打击,我还不能适应被呵护和温柔对待。
可樊净言认真的告诉我,没有人会不习惯被爱,那不过是因为懦弱在你面前竖起了一堵墙,这个时候你只要稍稍踮踮脚,就能发现墙外等待的目光,即使暂时无法翻越,也可以用墙外的光景来鼓励自己吧……
于是今晚,我踮起脚尖眺望那片烟花海。
于是眼下,我踮起脚尖亲吻了像秋天的日光一样温暖的樊净言。
从今往后,我踮起脚尖去接近我所有的希冀与梦想。
【在美丽人间行走】
樊净言下载了很多手机壁纸,再倒腾到我的手机里,有苍翠欲滴的叶子,草丛里无限延伸的铁轨,暮光下金色的建筑物,炎夏瞬息万变的流云……每一张都美不胜收,我特别喜欢整个夜空都被烟花烁亮的那一张。
即使是被灰尘覆盖的黯淡人生也至少应该有一次吧,能拔开那些尘埃,在温柔燃烧的苍穹下震撼沉醉,噤若寒蝉。烟花须臾,一种毫无保留的释放,最真实而完整的自己。
——最真实的我想要做一些哪怕结果是徒劳的挣扎。被这个引体向上的动作牵引,在父亲的书房,我踮起脚尖去够书柜顶上的风筝,记得那是童年时代父亲做给我的,我拉着风筝的边缘拼命往外拽,结果被一本羊皮记事簿重重的砸了脑袋。记事薄扉页上写着:宝宝日记。
属于爸爸的日记本,记录的每一个字却都是关于我,第一次被逗笑,第一次出牙,第一次开口叫爸爸,第一次放开他的手走路……
我看到了一个不善言辞,默默疼惜着女儿的父亲,他也会为自己有时无法抑制的坏脾气深深自责和后悔,会为不知该如何同渐渐变得敌视他的女儿沟通、化解误会而焦灼,并慢慢画地为牢的绝望起来。
我抚摩那些温柔黯淡的文字,悲伤不已,原来每个人在受困时候,往往难以发现自己也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下化成了一堵墙,挡住了别人也隔绝了自己。正如樊净言所说,如果能稍稍努力,去观望墙外的世界,哪怕一时无法翻越,也能获得鼓励。
其实那晚,父亲摆弄了那本《机器猫》后,没有带上门走人,我也没有如预期那样的滑入梦乡,而是如临大敌的看着他轻悄悄走到我床边,伸手给我掖了掖被角。我告诉自己这行为太滑稽,我会掉一被窝的鸡皮疙瘩,结果却捂着密不透风的被子一夜好梦到天明。
我就那么捧着《宝宝日记》呆立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术,记忆如挽不牢的绸带飘浮缠绕在周围,直到父亲一边说着“出来吃饭了”一边推开门。他看到我,也看到我手里的日记本,微怔了怔,不无怀念的轻声说,如果能时光倒流就好了……
一霎那我感慨万千,怯怯的叫了一声“爸爸……”,我已很久不曾这么称呼过他,即使父亲迅速的背过脸去,我还是看到了泪水飞快的漫过他的眼眶。
之前所有的事,对不起……我垂下头难过的说。
不……我也有不好,对你太过严厉了罢,教育的方式也存在问题。我今后不会再……
我惊讶的听着父亲说出了仿佛承诺般的话,心里一寸一寸的柔软起来,渐渐相信同样伤痕累累的我们或许真的可以从这样心平气和的交谈开始被治愈。
当那夜一个个火球升腾到高空炸开,黑暗都被点亮夜色辉煌,校广播站干事封月苏的身影在明亮的广播室一闪而过后,用来播生硬的校训的学校喇叭便流泻出缱绻清音,歌声蜿蜒成一条河流,穿越了成长时隐时现的悲喜与无常。
犹记少年昔/仗剑自飘零/天涯由人行/何妨雨雪霜飞断长亭……风过之后,我才发现脸上有干干的泪痕,泪腺不屈服于痛苦,却在感动里润湿了眼睛。
黑夜和白昼此消彼长,直至漫长的光阴爬过肩膀,我们燃烧了多少热血,又蒸发了多少泪水,来换取生命中颠扑不破的真理。关于在对美好不停歇的追求中自动荡向坚韧的信仰,和也许飘零但不会归零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