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塌糊涂的人生似乎也有了跑上正轨的迹象,目之所及的都令人满意,除了午夜梦里总有一个愈来愈挺拔的身影,怅然远立。
之后便是逝水而过的五年。
人与人之间的孽缘真的难以预料和言说,五年后,夏迟黯和彤瞳进了同一所中学,并且是同桌。
她初见夏迟黯,顿了一下,前尘旧事似乎都尽数化成了仅在霎那的一滞,就被轻飘飘的一页翻过了。
彤瞳从头到脚都是名牌,精心妆点过的面孔像宝石般璀璨。照旧平凡而灰不溜秋的夏迟黯一点也不意外,照她那套生存哲学,大概真的到哪里都可以混得很好吧。
“这些年,你还好吧?”夏迟黯几乎是脱口而出。
彼时在无人的学校天台,彤瞳闻言笑得花枝乱颤,暂时从嘴边拿开的520快从指缝间滑下去:“哈哈哈!拜托你老朋友,你揍我一拳我还觉得正常点,你有时简直没心没肺到可怕……”
夏迟黯心想,我没心没肺吗,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听你说“朋友”两个字还是会心悸,会手脚冰凉?
彤瞳还在笑,好像这位故人说了多可笑的话一样:“对啊我很好,你看我现在像不像跻身上流社会的名媛?我好得想死啊!”她故意攒了一口烟忽然喷到夏迟黯脸上,看后者呛得拼命咳嗽起来。
C市绿树成林,树木像是城市这只寂寞凝望宇宙的眼睛生出的睫毛,微风拂过睫毛轻颤,美目流苏。
两个亭亭玉立的女孩眺望那片沁人心脾的绿意,听风过林梢的声音,竟有几分像真正久别重逢的朋友了。
末了彤瞳说我以为再次见你,你会成长不少,但你根本没变嘛。
那么你得记住,在外面的世界如果不扳出锋利的獠牙,你还是只有任人鱼肉,不如回去福利院做缩头乌龟一辈子不要出来!
夏迟黯笑了,穿越许多苦难依然不可撼动的笑容一如当年纯净:“我不怕,也决不躲起来,外面的世界才有我想见的人。”
“那要是你想见的人压根不想见你呢?”彤瞳扯扯嘴角,讥讽道,“若在以前,你这么说无疑是对我挑衅,但是换了现在,不过是痴人说梦。因为你不再是我的对手了,早八百年前你就被逐出了战场!”
6.
夏迟黯带着种种疑问回了一次福利院,希望在那里得到哪怕蛛丝马迹的线索。
她拿出平日攒下的零花和早饭钱,带了一大包几乎扛不动的慰问品回去。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其中一个缺了半截手臂参与过当年“吊树事件”的,得了夏迟黯的东西,背过身飞快的抹了一下眼睛。
人心是太复杂的东西,她悟性永远不高,为什么当年疯狂嫉妒到恨不能把她折磨至死,又会在重逢时潸然泪下。她不会处心积虑的赢得谁的好感,更不会控制别人,提交给人生的答卷永远都是倔强真实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做自己。
原来凌予风回来过,还不止一次。
福利院阿姨提起他充满骄傲与赞赏,说他如何动员养父母和朋友,那些企业老总类的人物给福利院捐款,同时发动员工和民办高校的学生大搞慰问活动。
“他和彤瞳啊,真是一个鲤鱼跃龙门,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啦!”言辞之间像是要拉着夏迟黯一起谄媚,“可惜这青梅竹马的俩人看样子是凑不成一对了,予风早被魏氏认作上门女婿,根本是领养去成婚落户的……”
用福利院里最精致的相框装裱起来的照片里,那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大概是身份从“妹妹”变成了“准未婚妻”的女孩靠在她肩膀上,温柔温柔,虽然眉目不及彤瞳十分之一。
心里翻涌的潮汐拍打着发痛的胸膛,一浪一浪的呼啸。
隔着一张纸乍然相逢,恍若隔世,弱水三千流去,醉一捧已来不及。
夏迟黯很快知道,原来她的命运是一个恒定值,偶尔起伏,却始终难离颠沛与凄凉。
不知道从几时起,养父母开始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家里硝烟弥漫,鸡犬不宁。奇怪的是,他们似乎都对原因讳莫如深。
直到有天养母再也忍不住冲夏迟黯咆哮:“我以前想的是既然领养了你,跟着我们有粥喝粥有肉吃肉,决不亏待你半分,以后也风风光光的送你出嫁。但是你、你不该勾你养父!那晚他偷偷摸进你屋子做的龌龊事,你怎么就没有叫人默默纵容了他?我看你们早就不清不楚了吧!”
养父异常难堪的去捂妻子的嘴,夏迟黯怔在当场,那一晚……她感觉有人吻她,模模糊糊的睁眼发现一个仓皇消失的背影。她以为是做梦,梦见了凌予风……
被拦腰抱住的女人对丈夫又踢又打,还把鞋子一脚踢到了夏迟黯身上,她落荒而逃,听见身后一个声音从门里追出来:“你这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只配滚回福利院待着,待到死!”
时间摧枯拉朽后退,退回多年前茫然四顾的盛夏,湿透的衣衫,随时都会晕过去不省人事的疲累。高空悬着火球,地上腾起白烟——原来生命就是无数次的周而复始。
夏迟黯再一次无处可去,她跑到街边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在福利院得到,烂熟于心却一次都没有打过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对方疑惑的说:“……喂?”
只一个字,就令夏迟黯泪流满面。她飞快将电话摁掉。
7.
凌予风对夏迟黯的了解远比她想象的要多,他很快反应出那局域电话号码所处的地段,赶紧一个电话追过去:“你在哪儿?”
夏迟黯看看身边景物,报出最近的一幢建筑的名字。
凌予风变化太大。如果说当年他只是一块黏着沙砾的原石,那么现在他已经过切割抛磨后显山露水,焕发宝石最深处那迷人的光泽。
她似不再认得他,却认得他的拥抱,还有他脸上多年未改的宠溺,于是对他冁然而笑,笑得天上星辰都纷纷摇落。
他把分开之后的所有事对她全盘托出,如何发奋学习得到养父母的肯定,也包括怎样赢得“妹妹”魏明倩——那大财团千金的芳心。
凌予风不掩藏自己想要出人头地的企图,他说在这吃人的世界,我们这样无所依傍的人,只有银行卡上的数字庇护得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当然也会好心顺便掌握你的……我们要,聪明的活着。
他说了和彤瞳一样的话。
夏迟黯有点害怕,从原石到宝石的蜕变,如果不能忍受漫长艰辛的打磨,而是急功近利的从某一处打开缺口径直深入,会不会反而损毁了宝石,将它变成一钱不值的石块?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在梦里,凌予风向来都遥不可及,怅然远立。
凌予风说:“夏迟黯,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那么就在一起一辈子好不好?”“一辈子是多久?”“嗯,苍老身驼,发疏齿摇,老得连一辈子这样的字眼都不能辨识,忘记衡量的那么久。”“好。”“只要我努力,那一天就会早些来临……”
夏迟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还有一个女孩,在凌予风“努力”的过程里,结局却显然没有她的位置。她想起当年的自己。没有人愿当一块渡人过河然后就被干脆拆掉的木板,无论是以怎样的名义。
人绝情起来真是可怕,养父母和夏迟黯光速解除了收养关系,原因是“和成年养女关系恶化、无法共同生活……”简单说,她被扫地出门了。
凌予风得知,出资给夏迟黯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预交了两年的房租。“算我借你的,以后定当归还。”夏迟黯是真心实意,不是因为非要跟来的魏明倩也在场。
凌予风眼神疼痛,魏明倩嗤之以鼻,标准的被宠坏了的小公主语气:“本来也没指望你能还上,就是别动不动就打电话诉苦,我家予风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过也没办法嘛,在那种地方待过,‘穷亲戚’难免多点,真是烦人。”
学校禁止学生在外打工,夏迟黯晚上偷偷摸摸做兼职也只够平时勉强温饱,如果不是真的山穷水尽……
凌予风好言哄了魏明倩几句,那边似乎很受用,没再继续唠叨了,只是脖子扬得更高气焰更嚣张。离开时他在某人监视下淡淡说:“保重。”
8.
有天彤瞳突然对夏迟黯说,我觉得自己之前似乎弄错了什么。或许你不是笨,你是大智若愚。
说完这话第二天,彤瞳就被发现吞了大把安眠药倒在学生公寓,律师夫妇匆匆来去。
她不知道,这不并是彤瞳第一次这么做,自她被领养,就满脑子的血腥想法等待付诸实际行动。她曾经陆续尝试过从几十级高的石阶上滚下来,用磨尖的牙刷挑断自己的动脉,最后都命大的从濒死边缘被抢救了回来。
夏迟黯的世界全乱了,曾说不能妥协的人现如今告诉她要聪明的活着,而说要聪明活着的人现在却一心寻死!反而是苟延残喘的她,横冲直撞头破血流的却活得更像个人。
夏迟黯留在医院照顾彤瞳,一个什么都没问,一个什么也没说。凌予风最近打来的电话都被夏迟黯按掉了,她觉得彼此都应该重新审视要走的路,看清错综复杂的生活,才有资格谈论将来。
那时她天真以为人生还很长,还有无数个晨昏慢慢耗。
病床上大难不死的彤瞳看她忙不迭的挂电话,笑了,一把抢过接起:“我现在人民医院,明天出院,你来当当搬运如何?当然你也可以不来。顺便说下,夏迟黯和我在一起……”
他们还聊了一会,夏迟黯恍然大悟,平时那两人不光有联系,还有她不知道的纠葛。
她看彤瞳情绪低落,也无从安慰,索性抖出了自己的悲惨过去,不是有句话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她觉得这应该是适宜于邪恶彤瞳的安慰方式。
“其实我进福利院那天,刚刚死里逃生。我的单身母亲想要再嫁,却不愿带个拖油瓶,就和同村家里有智障儿的夫妇相约在河边换杀自己的孩子。我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孩子被溺死,幸亏我够运气,潜在水底游了几百米从别处拼命挣扎着爬上岸才逃过一劫……”
夏迟黯是个合格的叙述者,她轻描淡写,没有多余感慨,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彤瞳竟没有因此变得开心。她盯了夏迟黯一会儿,说“我睡了”就扯起被子蒙住了头。
彤瞳出院那天色阴沉,乱云将雨,连风都是烫的,闷热难言。
夏迟黯不喜欢夏天,这个她名字里宿命的季节,因为高温会让情绪冲破理智而脱轨,撕裂生活原本心平气和的伪装。
凌予风负责着彤瞳的全部行李,三个人慢慢走在傍晚的车水马龙中。彤瞳若有所思,走得极慢,而另外两人好像各怀心事,步子也快不起来。
“真好,我们又重新聚到了一起。”彤瞳忽然拍拍手说,“只不过格局依然没改变,我还是一无所有,你们还是拥有着彼此。”讥讽之意十分明显。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凌予风叹气,转移话题:“你还要助纣为虐到什么时候,下半年针对律师行业的整风运动已经开始了,到时查出来你也跑不掉行贿法官的罪责,哪怕你是用……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用身体是吗?”彤瞳瞪眼,“小时候我是被迫,但是后来呢,你又说说我是为了什么?和魏明倩抗衡,我图的东西可不会少。可是我终于发现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因为揣摩错了你的心!”
夏迟黯以前也隐约听说过律师为了打赢官司提高声誉行贿法官,但没想到这种事会突然来到眼前,而彤瞳说她用的方式是……
彤瞳眼里忽然毫无征兆的涌出晶莹液体:“谁都可以做你的跳板,除了夏迟黯。穷尽天下,你需要的也就只有一个夏迟黯。我,拿什么和她争?”说着她忽然一把拖拽着毫无防备的夏迟黯就从人行道的缺口冲上了公路。
扰攘的公路边所有人都在等红绿灯,凌予风大惊失色,丢下行李跟过去,他抓住了夏迟黯,箍进怀里,却发现夏迟黯死死拉着还在不管不顾往前冲的彤瞳。
毫无征兆的,彤瞳挣脱了她的手没入车流中,脸上带着微笑,沧海一笑。
9.
最后时刻,凌予风紧了紧手臂,用力的抱了一下夏迟黯,追着那个单薄的身影而去。
他将她从死神的蛊惑中抢夺了回来,可自己却被命运的飓风卷跑了——凌予风奋力将彤瞳推开,她撞上红绿灯柱头部受了轻伤,他却倒在车轮下再也没有起来。
猩红液体,像蔷薇一样纷飞,如爱热烈妖娆,也如爱狰狞绝望。
凌予风的呼吸消散于送往急诊室的推床上,夏迟黯握住他的手,听他说,“再笑一下……好不好?”看他眼睛里的神采慢慢慢慢的褪去,定格面前俯身的人极致疼痛的笑容,被漫过脸颊的泪水切割得支离破碎。
那年盛夏傍晚,蔷薇委顿了一地,残朵停止呼吸,渗入大地。
从此那带着血液甜香的芬芳便自夏迟黯的夏天抽离。
台风一夜后,是蔷薇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