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月,仍然很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夏天的风里再也没有蔷薇甜醉的气息,虽然它们明明盛放着,被骄阳晒得快要熔化。
我沐着阳光,却感觉在这个情绪昂扬的季节中抽离。
有人问我,爱你多深,还要记你多久?不等我回答他又笑笑说,其实浅和深大同小异,不过就是早一点和迟一点忘记而已。
我甚至没有反驳他。
别人不必也不需要明白,只要我的夏天一直严寒,无论岁月如何远去,为你流下的那一滴泪,就会一直凝结在心里散不开。
我知道有些东西我今生注定无法翻越了。如果翻越意味着遗忘,我宁愿一生受困。
1.
那天高空悬着火球,相对凉爽的鞋底踩在滚烫的柏油路上,一步腾起一串白烟。
世界还是大得不着边际,奇怪却没有她的立锥之地,努力追寻着,哪怕只能片刻停息,就算下一秒就被驱逐,那么再找下一个就好了。
她预感自己的未来,就是在这样的死循环里得到延续。
浑身湿透的小孩像一只毛发凌乱不堪的落水小狗,一靠在好心人的臂弯里,就筋疲力尽的昏了过去,最后一秒,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令在场的人无不心痛的笑容,竟然是明媚的。
那一年,那栋贴了暖黄瓷砖,刻意营造温暖氛围的建筑,第一次有人能笑容满面的入住。
夏迟黯左挥挥手、右点点头,顾盼自若的样子简直就像某名牌新款发布会T型台上光彩照人的“麻豆”,一旁本来还对她心存担忧的工作人员有点哭笑不得。
凌予风正远远的串着义卖的串珠花瓶,所有人眼睛都追随那个耀眼又奇怪的小人儿打转,只有他完全不受影响的垂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没有分神,手里的针还是滑开在食指上结结实实的扎了一下,看到血珠子慢慢膨大仿佛才魂魄附体,耳朵里顷刻灌满手工小组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不是好兆头,在第一次红尘紫陌的相逢里。
夏迟黯一开始不守本分的出场,就注定了她会是扔进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凌予风觉得她很笨,没有读懂这里的气氛,虽然夏迟黯好比小太阳一样,脸上常常带着暖意融融的笑,经过的地方都升了温,但大家不领情。
谁让她在一个不存在真正欢声笑语,挤满各种不幸的地方逆向而行呢?
同一个月还进来一个女孩,叫彤瞳,她白皙纤细得就像那小太阳身后的一小片影子。最重要的是,她很聪明。父母双亡的小孩福利院里比比皆是——如果不是无倚无靠也不会送到这里,但是被她和着几滴清泪煽情的娓娓道来,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彤瞳一下就升级成了整个福利院最悲情的人物。
她合情合理又不被怨恨的巧妙使唤着几乎所有人,除了她十分感兴趣却不买她账的凌予风,只有他对彤瞳的撒娇和眼泪免疫。
而夏迟黯,因为太过明亮的笑容和这里一直格格不入几乎没有朋友,大家又普遍拉帮结派,彤瞳对待处于最弱势的她特别随心所欲。
2.
这天来福利院慰问的大学生团刚走,彤瞳就瞄上了夏迟黯的流氓兔布偶。平时彤瞳没少抢她东西,被抢那个总是没怎么抵抗就妥协了,而这次,看得出她是真喜欢这布偶,所以很坚持。
或许因为送她礼物的那天使般的姐姐为她细心的扎了两条小辫,并告诉她,所有的苦难都会随着成长瓦解,所以,茁壮的成长吧,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就像流氓兔一样无所谓的笑笑,一笑而过好啦。
一番威逼仍然没有达到目的,弄得彤瞳很火大,没料到这个众矢之的居然胆敢和她拧上,看似枯瘦的胳膊里爆发出一股子蛮力,拽着夏迟黯一路跌跌撞撞最终扔进洗手间,夏迟黯被推搡得跪坐在湿漉漉的地面,马上站起来,迎面就是一股粗壮冰凉的水流。
南方的秋末,气温不至于跌到零下,自来水依然钻心刺骨的冷。夏迟黯打着哆嗦,还是抱紧布偶没有松手。
比身体更冷的,是胸腔里的心。
泪水躲藏在满脸纵横的水流里面,夏迟黯哭得淋漓尽致。洗手间门口看热闹、起哄的孩子愈来愈多,嘻嘻哈哈的声音在耳朵里空旷的回荡,听起来是那么遥远不真切。还有人问,要不要帮忙?被询问的对象当然是彤瞳。
她终于明白无论辗转到哪里,这世界都一直在拒绝着她。
水流忽然小了下去,她看到彤瞳手忙脚乱的关水龙头挂水管,然后看到站在洗手间里的凌予风,一脸不屑说:“咦,怎么突然这么狼狈?我——没有告状!骗你的哈哈……”
彤瞳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探头看了看外面,眼睛一亮,双臂交叉用力掐着自己胳膊尖叫起来:“赵阿姨!赵阿姨!凌予风闯女厕所啦——”
凌予风也是始料不及,赶紧退出去,正巧撞上外面闻声赶来的赵阿姨……
夏迟黯咬牙把流氓兔递给彤瞳,后者得意接过,压低声音说东西我收下,可是,晚了!
目击者和犯案者沆瀣一气,夏迟黯一个人寡不敌众,说的话没人相信,何况彤瞳身上还有伤痕的铁证。凌予风被罚关一天禁闭,写一篇万字检讨。
夏迟黯隔着门板陪凌予风说话,经过这次“患难与共”,两个人顿时亲近了许多。
“你最后还是把流氓兔给了她,真没用,我的努力全让你给糟蹋了!”凌予风愤愤然。
“呵呵……”被这样埋怨,夏迟黯只有道歉,“对不起呀。”
“你没事干嘛老笑呢?笑那么白痴,一看就是好捏的软柿子!不能凡事都妥协。”依然是责怪,不过夏迟黯奇怪自己能听懂那变相的关心。
其实凌予风是很喜欢看她笑的,那笑容不是诠释着纯粹的快乐,还蕴含了悲伤意味,却十分的动人。
凌予风等了很久,都以为外面的人走了,或是倚靠着门板睡着了的时候,才听见夏迟黯淡淡的说了句:“我活着,就已经是一种妥协了吧。”
3.
那年新年将近,盛传夏迟黯要被领养走,可那对看上去头脑很好挺有修养的夫妇,之前一直中意的都是冰雪聪明又“柔弱可怜”的彤瞳。
还能有谁比彤瞳更会演呢,特别是苦情戏,愣是一点破绽都不会有,也不知她是入戏太深,还是天赋异禀。
实际只是无凭无据、不知发源的流言,直到被领养人真正接走,一切消息都是被保密起来的,这是福利院里不成文的规定。
然后这一铁则,似乎被什么人利用了。
对福利院的孩子而言,得到来自外界的慰问品犹如中了安慰奖,交到一个记挂自己,时不时买些礼物来探望的志愿者朋友如同中了一等奖,而遇上肯收养自己的健全美满的家庭,那就真的好比中了特等奖。
这样的运气谁都想要,无数眼睛掺杂嫉妒监视着每一个人,唯恐谁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好处。
是的,怎么可以是她,那个每天都笑得像朵花的幸福的夏迟黯,听说她母亲尚在,哪天回心转意接她回去也是有可能的……大家“有些人一无所有,有些人却得到太多”的怨毒眼神,连凌予风都嗅出了丝丝危险的意味。
而此时最应该暴跳如雷的彤瞳却一派云淡风轻,她几时变得这么看得开,这么高风亮节了?
凌予风担忧的事果然发生。半夜夏迟黯让一群孩子拖出去,拴住手腕在一颗老榕树上挂到了红日破晓,一开始他们不断逼问夏迟黯被领养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她虽否认,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那二十几个小混蛋更加确定她在撒谎。
手腕最初是酸麻,渐渐巨疼,然后再次滑入麻木,丧失知觉好像变得不再是自己的了。
夏迟黯死死咬着嘴唇,没有说出更多对自己有利的佐证,或干脆道出事实。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彤瞳有点僵硬的笑——大概是哭戏演多了都不知道怎么流畅的微笑了。她说夏迟黯,我以后不欺负你了,我们做朋友吧,就从我模仿你的笑容开始怎么样?
……呐,这就是我的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人,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告诉别人的吧?因为我们……是朋友吧!
夏迟黯知道一个成语,叫一诺千金。
总是滥用“朋友”这定义的彤瞳却永远不会明白,在她眼里可以和“狗腿”、“挡箭牌”、“替罪羊”划上等号的“朋友”,对于向来孤立无援的夏迟黯,是多重的两个字。
为此夏迟黯险些失去一双手。她被送到医院急救,医生说再晚一小时她的双手就可能缺血坏死,到时只得锯掉,而伤到筋脉也是一样的后果。
凌予风在她病床边泣不成声,那是她第一次看他哭,听说他上一次落泪是他母亲抱着负心的父亲从二十四层上面跳下来。
他说,你怎么这么傻,彤瞳是利用你。今天一大早你昏死在医院,她就风风光光的被那对律师夫妇接走了。她沾沾自喜的告诉了我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阴阳怪气祝你早日康复。
我想揍她,被她跑了,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本应该哭的人,仅仅眼睛黯了下,又亮起来,之前她其实猜到了那种可能性,只是,她选择不相信。
夏迟黯想拭去他的泪,却抬不起自己的手。
她想,受难一次,至少收获了一份情谊,已经很值了吧。
4.
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年过后凌予风也中奖了,一对家境很好的中年夫妇原本有个女儿,还想要个儿子却不能再生育,于是相中了他。
夏迟黯听说之后由衷的为凌予风高兴,大部分家庭都想收养婴儿,而处于上学年龄迫切期待被收养的则非常的多,他们大多在不止一个的社会抚育机构待过,已经成型的世界观或对过去经历的深刻记忆,有时是对收养家庭的一种挑战。
找到他时,凌予风正蹲在草坪上拔着草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有凄凄的神色。
夏迟黯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说你和这些草有仇吗?
凌予风挑眉盯着她,盯了很久,幽幽的说过去之后会尽量说服他们再收养一个,所以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坚持住。
听着犹如天方夜谭般的承诺,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原来不是舍不得这里,而是在担忧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她。
于是很自责留给了他一个笨拙而无法自保的形象,她一直都学不会,像彤瞳那样“聪明的活着”。
头顶的天空是近似无限透明的蓝,仿佛没有一丝的阴霾,云和风都很轻盈,为什么她却觉得那开阔的天穹压得人喘不过气呢?
千万不要那样做。夏迟黯说,领养后被送回来的例子不是没有,如果收养家庭觉得孩子的心思无法理解,或是和他们希望的方向大相径庭,就会让他GAME OVER。
无法像样的告别,凌予风只是简单的收拾了东西就走了,走得十分匆忙。
在他们沉默动荡的童年,一切聚散都是仓促的,一切情绪都没有资格和时间放大后细嚼。
凌予风把他的“收藏品”全部送给了夏迟黯,却不等他频频回头的身影消失在福利院门口,就被虎视眈眈的其他孩子瓜分一空。
没了“保护伞”,日子一度变得难熬,衣服下面看不见的地方青蓝红紫没有间断过。
再后来稍好一些了,幸亏所有无聊的游戏都会腻,特别对着一个逆来顺受喜欢傻笑的孩子使坏还特别没有成就感。
凌予风再也没有回来过,不知是身不由己还是淡忘了承诺,这对于夏迟黯来说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她给他写了不少信,倚马千言,最后总是拿着信笺不知该往哪里投递——她不知道地址,而且,很不好意思的说她连买邮票的钱都没有。
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所有心情付诸笔端,终归也只有自己和笔知道。
有一次信没有撕得足够碎,被好事者从垃圾桶里翻出来凑到了一块儿,贴在一楼走廊的橱窗里,然后她的思念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
这是夏迟黯第一次在人前抬不起头,以前无论怎么被欺负都不觉得耻辱,只有这次不同。从福利院的阿姨口中得知他现在过得很好,鱼跃龙门,自己根本没有思慕他的立场。
暮春时节,福利院计划安排一批年纪稍大的孩子出外工作,夏迟黯也被划拨其中。其实已经很幸运了,没有像院里一些孩子那样缺胳膊少腿,有先天性的疾病,或者感情和智力上的障碍……至少能渐渐渐渐的,自食其力。
5.
这时,夏迟黯的人生又一次发生巨变,一对没有生育的工人夫妇居然愿意领养她。
之后的生活非常的平凡而幸福,让她惊讶一厢情愿多年的东西竟可以如此轻易而简单的拥有,她对上天偶然的垂怜感激涕零。
有人说人再有本事,也难以抵抗命运的不仁慈。而当老天决定赦免你苦痛,那么所谓命运,也不过就是他顷刻间翻云覆雨的一个手势。
这平庸的两口之家和之前收养彤瞳、凌予风的家庭无论学历、财力都没法比,但夏迟黯确定这就是她想要的,凡尘俗世最触手可及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