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乐陶陶住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
我每天都去“乐陶陶”空间转悠,读日志里她的喜怒哀乐,从不吭声。里面装扮得花里胡哨还时常换新,害我那台垂死挣扎的古董机器总要在死机和重启之间艰难的完成任务。
不久之后她加了我的QQ说老看见我的“冰块头像”出现在访客那一栏。后来这个真名乐桃桃的城市姑娘就常在清晨“窗口抖动”我,伴随着一句:“早安,沉睡了的水。”
那是我的网名,有人说当水滑入梦乡忘记流动,便凝结成冰。
我随父姓,冰是母亲的名,整个名字意为父亲誓言要永远守护母亲,这个中深意是起名的外公外婆告诉我的,小时候我又如此这般的告诉亲戚朋友,收获到千篇一律的古怪的眼神使我明白,没人认为这浪漫,反而觉得同情。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说孩子,长大一定要好好孝顺你的外公外婆,二老为了这个家可谓殚精竭虑。他们用参不透的神情说着听不懂的话,莫名令我惶恐。
我把电脑搬到屋外,拿摄像头拍天拍地拍耕作的劳动人民,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也能入景。老旧的摄像头像素低,景物模糊看不真切,贴在我无人问津的空间竟也能勾起乐桃桃莫大的兴趣。
这唯一访客逐一点评了那些照片,末了表示对这个被现代文明抛弃的地方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荒山野地的有啥好,什么不多蚊子多,一群群跟轰炸机似的。”
“那你为什么赖山上不肯下来呢?”她将信将疑。
“我、我不过是习惯了,就懒得挪窝……”无论对谁,我似乎都道不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果不其然,她不容分说的对我下了最后通牒——今年暑假来找我玩。和这个名叫乐桃桃的网友认识四个月之后的一天,我完全被她的跳跃性思维和行动派作风弄懵了。
2.天上的深渊,地上的人间
网线从山脚下架设上来,足足扯了好几百米,电信部门办事员小姐的视线在我身上巡回,得出结论我有付不了这费用之嫌,于是催促我缴款。
“什么名字?”她捏着一个收据本子问我。“谭誓冰。誓言的‘誓’,冰川的……”“你是不是和那个大企业家的儿子同名?他儿子名字蛮特别所以我有印象。”
她的眼睛努力穿过我过长而遮住大半张脸的头发,顿时兴味索然:“唉,不过还真是同名不同命啊。”
“十七岁的人不应该过七十一岁苦行僧一样的生活。”父亲的声音从一根细细的布满污垢的电话线那头传过来,虚无飘渺特别没有真实感。
他一定是不了解真正的苦行僧才会这么说,我虽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哪里睡过钉子床,踏过火炭木。青峰半山腰上的小砖房,远比他那以山海自然景观为卖点的独栋别墅要亲近大自然。
山脚下的小卖店拆迁,带走了父亲唯一联系得上我的公用电话号码,我竟然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从此再听不到瘦而精干的沈阿婆千里传音的喊我接电话,会有点怀念。
沈阿婆说城里来的孩子怎么受得了山上这荒无人烟呢,不过人心里的事啊,旁人能有什么办法……
然后我从镇上电脑维修店搬回一台二手电脑,让这台离回收站仅一步之遥的机器,陪我一起对抗生活里有时会突然降临的庞大的寂静而不被吞噬。
山上风在林梢,鸟鸣虫唱,大部分时间是热闹的,除了午夜梦回对着空洞冷清的徒然四壁会忽然有点不知身在何方。我总是重复同一个梦魇,梦境里我努力想和周围的人沟通,想要得到他们的理解,但他们永远敷衍的笑着,和我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最后我也只好堕入无可奈何的沉默中。
我知道,梦里我是以母亲的视角在看待世界,这或许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不断揣摩她的心理有关,可惜在我终于有点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太迟。
3.推开窗,随着晨风去远方
深夜屋子外面传来悉悉索索不寻常的动静,我恰好因为智齿被虫蛀了在小木床上辗转反侧,捂着腮帮子不动声色的靠近门缝却意外把耳机“啪嗒”绊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一条纤细的人影跌跌撞撞的跑远。
青峰上零星几户人家最近都接二连三的挨了偷,有的白天外出务农遇到了入室行窃,有的则是晚上睡迷糊了,从关不严实的窗子伸进来铁钩把衣物钩了去。
喊抓贼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最后消失在了灌木丛的男孩像毛色杂乱的小野兔,洗的褪色明显已经不合身的短小衣裤,靛黑仓皇的眼眸我都认得,他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家里只有一个久病不起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爷爷。
我把电脑搬到镇上卖掉——电脑体积大搬起来引人注目,然后将钱塞进桌上的衣服口袋,虚掩着窗。
被发廊里明亮的灯光照耀,肮脏和邋遢都无处遁形,我羞愧的盯着地上不断增多的打着结、缠成团的发丝。理发师把我扳正对着镜子说:“我要是你,绝对不舍得为了几块钱就这么埋汰一个帅哥。”
我在一个夏天的清晨离开,口袋里身份证、一本从未折取过的银行卡,和一些零钱是全部行李,因为一想到温室花朵似的乐桃桃在异乡街头被无数肩膀撞来撞去,一副人尽可欺样,我就败下阵来。
还是我来受这份舟车劳顿的辛苦吧,好过日后莫名其妙成了拐骗女中学生的人贩子,但愿我携带去的浑身山野气息,能满足她对荒远偏僻之地的满心好奇。
街上近40℃的高温把人晒得头顶冒烟像只移动的开水壶,乐桃桃希望她所有期待都能在近期实现,她最喜欢的季节是夏天,我没有告诉她在这一点上我与她恰好相反。
一路自荒芜向繁华,长途汽车上我头昏脑胀,旁边的眼镜大叔在看一本砖头厚的书,封面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红尘有我。四个小时之后抵达C市,转乘无人售票车,我误将十元当两元投进了投币箱。
“你可以站门口,收后上来的乘客的钱。”车后排有人给我出主意。司机不同意,于是出主意那个与我年纪相仿打扮很潮的男孩当即激动的向投币箱走来:“什么‘不设找补’?你这是侵吞乘客合法财产,侵害消费者公平交易的权利!”司机回头看了他的一眼,竟然没有反驳,像是默许了。
捏着失而复得的八块钱我在终点站下了车,回头又看见刚才那热血少年,他说:“唉我最见不得别人唯唯诺诺受人欺负了!我老爸在这一带很有名的……咳,虽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你是从乡下来探亲的?”——原来我身上的衣服真的落伍到一种境界。
他从背包里摸出纸笔刷刷的写给我:韩臻鹏,然后一串数字。遇到麻烦打这个电话,我罩你啊。
4.缭乱的尘世,浮游低吟的伤花
人潮汹涌,烈日炎炎,商业街人声鼎沸,广场上喧哗嘈杂,纷繁事物里我还是一眼就将那个人挑了出来。
乐桃桃撑着一顶金色洋伞站在那座著名的纪念碑前,伞面点缀的蚕丝反射细碎的金子般的光芒,她四下不安的张望,期待的眼神一遍一遍扫过人群。
大半个身子落进伞下温柔的阴影,只露出白皙小腿,她看到我,嘴大得可以放鸡蛋,拉开一个夸张的弧度,比划着说:“虽、虽然衣服还是那么土,可是你……”
有什么不对吗?我疑惑。
她盯着鞋面,脸颊微红:“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是照片上的样子。你不是拍过窗户上的蛐蛐吗,窗玻璃映出了你模糊的影子,然后我把那照片用软件放大了几百倍。”
在女孩子都身披霓裳,藉着精致妆面招摇过市的都市里,乐桃桃是个异数,她五官端正可不施粉黛,美得那般不动声色。而她的眼睛非常的干净澄澈,面对我这个“土老帽”时也淡淡的温和着,不见丝毫放大的优越感,似一弯山涧中淙淙的清泉。
她身处繁华,却好像并不属于这物质的世界。
譬如我落伍的打扮,每每招致路人诧异的飞白眼,她就会正气凛然的回瞪过去。
我们捧着优酪逛了无数商场——虽然商场对我这种男生的意义就在于可以免费吹冷气。欢快的情绪像一支抒写流畅的水笔,行云流水的叙述了下去,却在某一个刹那毫无征兆的一滞——
那辆锃光瓦亮的轿车通过附近公路呼啸而至,迸发出了尖锐的急刹声,霎那撕裂了广场上悠然闲适的空气。
车前湖蓝色连衣裙的女子腾空而起,飞出几米远后回落地面,漾开的裙摆像蝴蝶翩然的羽翅,景象凄美,我嗅到了死亡浓烈的气息。有什么东西迅速的从她身体的缺口漫了出来,使她犹如浮在一面腥红的湖泊。
人群很快聚拢,筑起人墙阻断我发愣的视线。
这却无法阻止,女人躺在地上不断抽搐终于平静的画面,最后定格在我眼里。下一秒,我抱着被各种记忆片段轮番碾轧快要裂开的脑袋蹲了下去,大吐特吐。
以前听说过俩网友见面,其中一个突然旧病复发倒地不起,另一个怕垫医药费马上逃之夭夭的事。
乐桃桃也可以扔下这个出了状况的网友头也不回的走掉,她怎么看都是个爱干净还有轻微洁癖的女孩。而父亲也让我明白到,麻烦就是用来抛下的。
但是我感觉有只细瘦的胳膊用力的来扶我,溅到身上的垢物也被纸巾一点点的擦拭干净……乐桃桃带着她的大麻烦穿过形形色色的目光,到路边打车。
我昏昏沉沉的听乐桃桃问我,呕吐是不是晕车症状的延迟反应,看她领着我住进朋友家的空房子,还翻出那男生的衣服让我换上……
意识纵然模糊,胸口却氤氲开一片清晰的暖意。
稍微清醒之后,我表示不愿意麻烦别人,她却说朋友巴不得有人替他家看房子呢。
半夜屋子里小强满地爬,我习以为常的在小强堆里用手指勾出刷牙的杯子,朦朦胧胧的想,乐桃桃其实是个好女孩。
5.宇宙中隐藏无数寂寞星球
夏天是个奇怪的季节,人的感官会变得麻痹,它铺天盖地的光线和起伏翻滚的热浪就好像一层糖衣,把所有撕裂的伤口包裹起来,高温退去了才渐渐融化,剥露出种种尖锐,让人在回过神之后痛不欲生。
我和乐桃桃消耗了大半个夏天的宽敞屋子,阳台上有许多盆栽,在漫长无人搭理的日子里它们都抛弃了需要人类照顾的娇贵,建立了自生自灭的生命模式。
我们与这些植物很像。
我喜欢去农贸市场买菜而不是超市,因为便宜,乐桃桃则单纯喜欢买菜的过程,她总是饶有趣味的看我在案桌上挑肥选瘦,和菜贩子讨价还价,十足小市民的样子。
说来奇怪,我和乐桃桃人生的前十几年互不知晓,素未谋面,一旦跨越千里迢迢的距离凑到一块儿,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见如故了。
我好奇她以前也老是这么随随便便见网友,给他们安排住处,没日没夜的裹在一起玩么?她很鄙夷的看着我说,傻帽啊,你这么没防备之心居然能不缺胳膊少腿的长这么大个,陌生人能随便相信吗?……我目瞪口呆。
于是咽下到了嘴边的话——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