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阑看见舟长明浑身是血的挨进屋,脑子“嗡”的一下子就空白了,还是受害者拍着她的肩膀要她镇定,说衣服上大都是别人的血,并且是鼻血——想也知道,不然失血过多,他也没可能自己走回家。
他卷起袖子,祝阑无声的一寸寸为他涂红药水,也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悲伤,好像下一秒便要哭出来,舟长明伸出另一只胳膊,想要抱一抱她。然而这只手还没完成主人下达的任务,就紧急的半道折回,难受的揪住了胸口。
祝阑念叨着“你没事吧”如临大敌的瞅着他,后者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摇头。
舟长明年纪轻轻,却是个老胃病,平时总见他大把大把的往嘴里倒药片,可是既然没有住院治疗,就说明并不是多大的事儿吧。
她想到什么,心里一窒,回过神来张开的双臂已经不受大脑控制般牢牢抱住了眼前的人。不认为自己猜错了刚才他那只胳膊的意图。
“这样为她值吗?”祝阑问。耳畔立即传来不假思索的回答:“值。”
一滴眼泪,悄无声息的砸在了谁的衣服上,圈住他的胳膊力道不觉就松了。
“那就好。”她淡淡的。舟长明拽住转身欲走的祝阑的衣袖:“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喜欢她吗?”她头也不回的说:“我已经知道了。”
舟长明对着那仿佛摇摇欲坠的背影苦笑,不,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后来祝阑偶然看见涂若婧挽着严磊的胳膊,有说有笑的从饭店里走出来,整个人都懵了。
她狠狠打量了一下他们身后的建筑,食店,还好不是宾馆,可是也足够让她震惊……对方的表情那么坦荡自然,祝阑躲在街道拐角的阴影里活像才是见不得人那一方,完全反过来了。
正手足无措,后背被人促狭的弹了一下。转身,顿住,讶异的吸气——居然是严磊。都不知道他几时发现了她,送走涂若婧后又是几时折了回来,绕到她身后,好整以暇说:“听壁角可不怎么光明磊落。”
这个就是揍了舟长明的恶棍,人渣。祝阑在心里骂,不过好女不吃眼前亏,憋着。严磊从她充满鄙夷和敌意的眼神里看出端倪,愣了一下,笑着说:“舟长明是你什么人?”
她咬着下嘴唇没说话,眼神似冰刀,咻、咻。“小姑娘,听大哥哥一句话,回去告诉他,为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挨揍,不值。”这种洋洋得意的轻浮也让人听了牙痒痒。
祝阑想起舟长明伤痕累累的说,值。
那个字如电闪雷鸣敲击着她的鼓膜,响彻云霄,响彻心扉。她掩住眼睛,突然觉得悲悯。
. 你是我寸土不让的城邦
不知为何严磊没再找麻烦,不过纸包不住火,涂若婧的事舟长明终归知道了一些。
窗外的星空像黑芝麻里拌进了黄豆,昏暗微弱的光芒透着几分怅然。“他们说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他抱着膝盖蜷缩身体,陷在沙发里。平时高大挺拔的一人,此刻看着却那么的势单力薄,无助弱小。
祝阑刷盘子的动作无声无息一滞,“难得一遇的****”,这话也传到了她耳朵里。
或许他并不期待祝阑对此发表高见,只想倾述:“我们谈过,她什么都说了。我可能会和她一起转学,走得远远的,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次祝阑手里的盘子毫不含糊的和着洗洁精泡沫,落到洗碗槽里碎得四分五裂。
可惜涂若婧“涅槃重生”的不死鸟计划胎死腹中。舟长明病了,别说这城市,甚至连病床都没法离开。祝阑才知道他心脏不好,平时往嘴里灌的“胃药”其实都是强心药物。
只是苍白面色、条纹病号服、皑皑四壁,竟然也可以衬得他清俊无比,还有比舟长明更好看的病号吗?祝阑不太掩饰自己的开心,坐在床沿上拿汤匙敲溢出山珍鸡汤浓香的保温盅,踢着小腿儿哼歌。
舟长明脑袋歪在雪白枕头上,有气无力的望着她笑,为什么非要到这步田地,才可以没猜忌,了怨恨,恬然相对。
某人有感应似的回头,他又赶紧避开。漏看她眼神里一片沉静的温柔,像深邃而脉脉的湖面,微风掠过,涟漪一层层卷来。
真正的话语,都潜藏在时光中相伴无语的章节:其实就算你一直没法站立,卧床不起,我当你的双腿便好,只要你伴我左右,我就一辈子不离不弃。
一开始姨妈还常常来,后来宁愿呆在家里看电视,遥控板捏来捏去百无聊赖,也想不起医院还有个血脉亲人似的。
倒是向祝阑抱怨过市医院太宰人、养老储蓄遇到了大危机。原来有些人的亲情可以转换成数值,小于等于多少的时候洒向人间都是爱,一旦超出,就计划着对“麻烦”撒扬娜拉。
至于涂若婧,她只突破过祝阑的严密防线两次,第一次舟长明去生化室空腹抽血了,第二次不幸又遇上他沉沉睡去。祝阑捂着她的嘴巴将她拎小鸡般拖出去,离开时顺手关门,简简单单说,我不会让你们见面的,别白费功夫了。
为什么,为什么?涂若婧看上去满心委屈。祝阑冷笑,你扪心自问,他对你来说是否不过,你身边无数走马灯似的男人其中之一。
对方沉默。祝阑一锤定音,但他对我来说很重要,重要到谁觊觎,我就对付谁。
涂若婧一去不回头,再没出现。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特别游戏人间的人,最怕。
回到病房,捞起舟长明无意识伸出被子的手捂回被窝。靠在床沿,刚打了一场胜仗的祝阑之前的虚张声势一下子就坍塌了。
不久之前也是这么昂着头,不泄露一丝一毫的动摇,站在严磊的面前央求他,时而寸土不让的和他讲理,和他争。方法用尽严磊还是很强硬,以为穷途末路的时候,他忽然话锋一转松了口:“你就这么爱他?我还挺羡慕的,他真幸福。”
祝阑一下子就哑了,半晌之后才像濒死的鱼无意义的翕动着嘴巴:“其实是幸福还是灾难,还未可知。”
一语成谶。舟长明愈发频繁和长时间的昏睡都让祝阑不安,最后姨妈为了躲避见死不救的社会舆论指责而不肯说的实情,被一张病危通知揭露出来:舟长明其实已经到了心脏病的终末阶段,慢性心力衰竭。
. 开掘一段行将湮灭的青春断代史
祝阑没有忘记十八岁的成人礼,面面招展的彩旗下,她慢慢的松了绾着细绳子的手指,看氢气球扑向了湛蓝天穹的怀抱,迫不及待的开始了它以破灭为终点的冒险。
她的心也像天空一般悠远无垠,庞大的寂静中央只可容纳下一人,却不是她自己。
现在祝阑已经来到了当时根本无从想象的二十三岁。
她曾模模糊糊的以为,在这样的年纪,她要么已经完成了自己当时种下的心愿,要么已经含恨死去,谁让十年对一个十三岁孩子来说,浩荡得好似永远一样漫长呢。
却没有想过眼下这一种可能:没有死掉,也没有得到,却已然和他隔开风露雨水,生死茫茫。
舟长明没能熬过那个隆冬。丧礼上舟家人骂祝阑是扫帚星,克死父母,现在连兄长也不放过,姨妈混在那一群人里,哭得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样子。人心多么叵测——
是说祝阑自己,舟长明病得太重了,最后还一死了之,一笔勾销了她的罪孽。
被舟长明撞破的援助交际,那大叔是医生,祝阑开始只要了一点麻醉剂备用,对舟长明恨得厉害时才对他的水杯和饭菜动手脚,她也觉得自己的心理很病态,但无法停止。
祝母其实是被祝父用相同的手段毒死的,她决意报复第三者和父亲的时候,老天已先一步作出了惩罚。母债子还,只好这样决定,否则无法排遣的愤恨一定会撕裂她单薄胸膛,把她逼疯!
最后一次下毒,是祝阑不允许舟长明离开独自去得到幸福,要把他永永远远拴在身边赎罪。她咬牙切齿的这样想,仓皇中放入大剂量,让舟长明卧床不起……
地整墙白,舟长明躺在病床上对祝阑笑,呼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青烟一样,来不及成形就被吹散。他似乎在恳求着什么,祝阑握着他答应了长千上万次,却不知道舟长明有没有听见,他说完就陷入了重度昏迷,至死没再睁开那双清辉流泻的眼睛。
后来的祝阑,在时光里逐渐羽翼丰美,念了名校,毕业找了份好工作,如果她想,也能随时拥有一份光鲜如意的爱情。
她去了纽西兰南岛的蒂卡波小镇这号称世界上星空最美丽的地方,独自一人。小镇27年前就开始夜间熄灯,杜绝光害。祝阑沐浴着一片撼动人心的星光,心里却只剩下浓稠的凄凉。
此时此刻的天幕,竟还是敌不过多年前天文馆半圆顶里看到的人造星空。祝阑终于明白,她不知不觉,却已难舍难忘,再也逃不开一生受困。
后来舟家外婆的住处列入拆迁的棚户区,附近的树也被伐倒许多,门前老榕树翻倒时树根从泥地里带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体。施工人员稍微掸去了上面的泥土,发现它根本是个粽子,被透明胶带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这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饼干盒子。胶带保护着的盒盖上有油性笔大字:“TO:祝阑”。
舟家外婆略一思索,确实有这么个人,不过孙儿病逝之后这个女孩也变相被扫地出门,自生自灭了,找起来谈何容易?浑浊的目光接触到盒盖上那熟悉的字迹,情不自禁的伸出松树皮似的手去抚,叹气,或许是孙儿最后的心愿也说不定……然后她颤悠悠的走向里屋,翻箱倒柜找出一本灰尘扑扑的电话薄,一目十行的搜索。
祝阑听舟家外婆在电话里不冷不热的说完,“长明的遗物……”低沉的声音像是闷雷炸裂在耳朵洞眼,几乎轰得她元神出窍。
郑重的接过饼干盒,用剪刀绞开黏在一起像张硬壳似的透明胶带,直到这个时候祝阑都还不能预料,她即将打开的是一部青春断代史。
灯火阑珊处,再也没有那些故事
盒子里有两张照片,像素不高,应该都是手机拍摄。一张是俯视的角度,祝阑微微低着头,柔顺的眉眼看上去清纯而楚楚动人。她一看禁不住讶异的抽气,背景是自家那幢早不知转手卖给了谁的老房子,这是她见舟长明第一面,臣服的垂下眼睑那一瞬被摄下的,照片纸用的比较新的一种——之前他不知在手机里存了多少年。
第二张,效果更加不敢恭维,几乎是乌漆抹黑一团,要细细分辨才能把祝阑青春逼人的五官从黯淡的背景里挑出来,她看上去很陶醉,四周漂浮着好像萤火虫的光斑,不合情理的幽蓝色,其实是“星子”吧——是在天文馆半圆顶里,他用没有和她相牵的另一只手偷偷拍的。
照片里的女孩何以那样美,和现实世界中平凡无奇的自己像截然不同的生物,祝阑讷讷无语,良久之后有些明白了。客观的人物并没有被偷换,只是拍摄的人带着非同寻常的感情去拍,总能知道她最美的转瞬即逝。
难道、难道?
祝阑难以置信的去翻找盒子里剩下的东西,一张水墨风景的小卡片,里面寥寥几句话,竟然是从“我不爱你,从未爱过”开始的。
这只是一个让祝阑放松戒备的诡计。舟长明果然什么都知道,譬如他写:“你做的菜很好吃,如果没有毒会更好吃……不过反正我命不久矣,正好用来还债。”还有,他对涂若婧的关照,不是爱。他早就计划好了,所以字字句句都有遗言似的悲怆。
最后一行——“祝阑,我想过的,如果真有来生这种东西,如果我们不是这样的相遇,是不是就可以让你少恨我一点,是不是就可以让我拥有爱你的资格和时间呢?”
翻过来,背面是竖排铅印的行书:“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宋?辛弃疾”灯火长明,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站的方位,只可惜他不能迈步走到她身边。永远的,留那一抹倩影,在岁月的长风里伴着红烛泪尽,灯花凋零。
祝阑的感觉,就像一场电影看到字幕打出全剧终,偌大电影院瞬间变空座椅,灯亮起,但她分明还有未能一吐为快的话如鲠在喉,泪眼婆娑不肯离开——可惜对方已经烟销灰灭,无影无形。
记得最后的最后,逸出舟长明唇角细若游丝的音节,祝阑以为是对涂若婧的邀请而刻意闭目塞听的字句:
“你喜欢……星空吗?等我好起来,我们就一起考到……污染少、空气纯净的地方读书,看最最澄明的星空……好不好?”
好不好?
舟长明,我并不是喜欢星空,我喜欢的是和你脚踏同一块地头顶同一片天,看同样风景。
而只有当你在我身边露出微笑,星空才绝美,美得令人沉醉令人心碎,美得想就这样和你去往天荒地老宇宙洪荒,一瞬白头不再分离。
祝阑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上矮了下去,蹲在欢乐闪烁得好似嘲讽的路面景观灯上力竭声沙得像个孩子,这一刻她不再是名校的高材生、炙手可热的社会菁英,她又成了十三岁那年之前一无所有的孩子。
她忘记颜面,当街痛哭,不管路人除了好奇就是冷漠的目光穿过密不透风的伪装看通透她无所遁形的悲哀,好像看一场无关痛痒的猴戏。
这本不是一次恸哭可以带走的故事带走的人,但是到最后,她能为他付出了,也只剩下了一场谢幕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