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世间的吵吵嚷嚷,尖锐和钝重,最后都会化作轻飘飘的灰飞烟灭,反而是你明媚的笑容会烙印在那段清香四溢的时光,成为不能言说又不肯愈合的温柔伤口。
后来有人告诉我,情,是情非得已。
被车轮碾过手臂的那一年我只有12岁,暑假独自乘两个小时高速客车,自繁华向荒芜的去探望住在小县城的外公,结果地皮还没有踩热,就在外公带我四处闲逛领略山野风光的路上,表情呆滞的被一辆牛车当做垫脚石踩踏而过。
外公正悠然“吧嗒”着叶子烟,见状惊恐万分,扔了手里的烟杆,呼天抢地把我从地上捞起,用瞅一堆碎玻璃渣滓的眼神怜悯的瞅着我被牛车车轮碾过的右臂。
然后下一秒,我懵懵懂懂站起来,抡了一下胳膊,就抡出了新月镇一个崭新的传说。
X光下我右臂乃至全身都完好无损,完了连肉眼可见的皮外伤都没有。我觉得自己才不是大家说的那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因为牛车上空无一物,材质又是全木料,盛夏时被烘干了水分本来就轻,我才会侥幸有惊无险。
这本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可外公不这么想,明明我自己走路不长眼睛捅出的篓子,他认为都赖我来的前一天那只自己跑来就赖着不走,最后外公心软收留了的黑猫小夜。
它黑得没有一丝杂色,像团墨汁,五官四肢都难于分辨。我拿手机拍小夜,角落光线昏暗,屏幕上除了两个森然的橙色光斑——一对灿金的眸子,哪里有猫?
“黑猫是不祥之物,果然养不得。”外公语气里满是自责,拎起小夜后颈皮,拉开门干净利落的丢掉。
那天我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说服外公其实古时玄猫是辟邪物,传说有灾难降临才出现,后来人类说玄猫不祥纯属误解了它。
护雏心切的外公不理会我的“歪理邪说”,小夜一回家就操家伙狠狠打出去,铁了心不让它再踏家门半步。
新月镇属于城乡结合部,是个小地方,没有动物收容所,街头猫猫狗狗十分滥见,通常一个垃圾堆边围了两位数以上,没人会巴望把小夜这样的领回家。
所以被可能是唯一一任主人抛弃的小夜,从此必然成了自生自灭的流浪猫。
我抱着猫蹲在街道拐角处抽抽噎噎的哭,怀里被箍得死死的小夜完全没有感染到我的伤心欲绝,我裸露在连衣裙外面的一双胳膊被抓得血肉模糊,下巴上也全是血道道,心疼加上身体痛,哭声扶摇直上。
我蹲的位置也很巧,旁边一步之遥就是“夜来香”发廊后门,那时我还不知道发廊除了理发还能有什么幺蛾子,只觉那发廊生意真好,顾客络绎不绝。
许多人从我面前走过去,带着好奇八卦的目光,马不停蹄的走过去。
那个人也从我面前走过去,奇怪我却能把他从路人甲乙丙丁里挑出来,他凭什么不同,是因为那隐约担忧的眼神吗?
想不到最后在我面前停下的,是一批刚从发廊出来的年轻仔,我眼珠子滴溜一转,盘算着他们那么多人,只要其中有一个肯收留小夜,它也不至于无家可归了啊!于是我打起精神,捧出十二万分的热忱向他们推荐我怀里的小夜。
有人“噗嗤”一声喷笑出来,一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说:“小姑娘真有意思,跟哥哥们走吧,不光这只猫,连你的人也可以一并收留哟。”
“妹妹,你怎么在这里?”那个之前从我面前路过的男孩,不知几时又折了回来,拨开将我团团围住的人,模样焦急,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爸爸和叔叔他们正打着电筒四处找你,都快急疯了……”
他一边说,一边连拖带拽的推搡着我往前走。其实之前已经有几只手伸过来,如果他晚来一步,我多半已经被那些男青年扭向了街边泊着的小长安。
男孩垂着头,脚下步子移得很快,但那群人中还是有人狐疑的说:“等下,你不是北街那个邢……”
下一秒,他扯着我夺路狂奔,他带的路都很刁钻,绕来绕去,直到身后完全没了穷追不舍的脚步声我们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我方才抱着肥猫小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终于有机会纠正他:“同学,我不是你妹妹,你认错人了。”
“我知道。”他若无其事的笑笑,我正在想这人是不是有毛病的时候他又说,“我当然没有妹妹,甚至连亲人都没有,我是孤儿。”
我还记得那天的夜晚特别亮堂,四周浮动着光的烟雾,景物上像笼了层银白的轻纱,我们身边就是贯穿整个新月镇的流云河,月华皎皎,顺水漂流,沁人心脾的美。
也许只有在远离繁华,不受霓虹和喧嚣打扰的恬静小镇,才能见到这么明媚的月色,澄澈的星光吧,我想。
他说自己是孤儿的语气,淡然得就像在谈论天气,所以我也只是紧了紧怀里的小夜说,我叫路念菱,你呢?
邢啸,邢台市的邢,呼啸而过的啸。
我不自觉的蹙眉,呼啸而过这个词语,有种正在离开的感觉。
邢啸到路边杂货店买了一块肥皂,一瓶碘酒,就着河边的水帮我清洗了伤口再消毒,叮嘱我明天最好去打狂犬疫苗。他比我大三岁,好像哥哥一般的照顾我。
他拔着地上绒绒的野草,问我要不要听他今天刚学会的一首词,是课外指定阅读书目上的,反正早晚都得背个滚瓜烂熟。
月光在他睫毛下,鼻翼处投下阴影,打出丰富的层次,使他的脸庞更加棱角分明,那是我第一次察觉,这个人,长得真好看。
他吟的是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河边凉爽的晚风扬起他衬衣一个轻飘飘的衣角,也把他沉醉的声音吹得空灵绵长,当他吐露第一个字正腔圆的音节,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喜欢读诗。若我有一副这样引人入胜的好嗓子,也不舍得让它寂静。
后来邢啸问到我在街角嚎啕的原因,我据实以告,他想了下说,我告诉你个方法,你只要回去告诉你外公,你那天从高速客车上下来碰到过我,还吃了我给你的一块口香糖,小夜应该就可以留下了吧。
我虽然满肚子疑惑,不过看邢啸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打心眼的觉得他可靠,于是照做了。
外公听了长叹一声,说原来如此,以后再不要吃那孩子给的东西,也别和他玩在一起就是。居然真的不撵小夜走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邢啸到底什么来头,面子这么大,外公以前好歹也当过镇团支书,刚直不阿,就没见他怕过谁啊。一时竟忘了外公是个迷信的主儿。
后来才知道,邢啸他娘是为了生他丢掉的性命,古时某些朝代邢啸这就算犯了杀亲的重罪。他上面本来还有个哥哥,没有满岁就夭折了,这自然也成了邢啸“八字太硬”的有力证明。
妻子没了,邢父心灰意冷的出外打工,邢啸就跟着他爷爷过活,没多久老人过世,邢父只好回来和儿子相依为命,哪知他在外省背井离乡都好好的,回来却得了急病,撒手而去。从此,方圆百里内都知道了邢啸克父母兄弟的名头,乡里乡亲对他又怜又怕。
邢啸自然是比玄猫还要不祥几分,难怪外公一听说我和他有接触,小夜就免责了……
我却一点也痛快不起来,好像之前的小烦恼现在被置换成了更沉重的东西,如千钧大石压在我胸口,直叫我喘不过气来。
我当然不会听外公的,像小镇居民一样一见邢啸就避走,我再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嘴里衔着钉子,用木片和钉锤“咚咚咚”的修补自家青瓦房的房门。
门被烧坏了,大致轮廓还在,不过春联啥的都成了灰,零落在地上。
莫非是昨晚失了火?不对,门上粉笔竖着写了俩大字:“去、死!”
我说邢啸哥,你该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吧。他笑笑,不以为意的说也许吧。
后来我就渐渐习惯了他那若无其事的笑容,好像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皱一下眉毛,习惯了他一贯坚毅的表情,让人感觉,这个人真的是可以毫无条件的笃信和依赖的。
两年后我14岁,依然是在城里过被大考小考追得匆匆忙忙的日子,寒假暑假就回到新月镇疯魔。
时光中,缓缓褪去稚气的邢啸出落得更加倜傥挺拔、眉目清朗,而我还是小丫头片子一个,跟在他后面从东到西像条小尾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外公知道后先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见我认错飞快,但死不悔改,就让我跪在门口石阶上,拿细密的笤帚抽我。那些纤细柔韧的枝条落到身上,好像一场铺天盖地的绣花针雨。他还不计后果的饿过我饭,我怀疑后来自己老治不彻底的胃病就是那时埋下的祸根。
我像顽强的老党员一样不肯屈服——当然只是暗暗在心里,嘴巴上还是讨饶得很欢的。我觉得自己也蛮神奇,在还不知道什么是爱的时候,就固执的干了为爱牺牲这么洋气的事儿。
谁都不知道我心里的小九九,我觉得大家都对邢啸退避三舍也没什么不好,他就当我一个妖孽的唐僧好了,Only me会保护他,让螃蟹和蚌精不能吃他。可是我防了水路来的,却忘了防备陆路。
新月镇不全是迷信儿童,更糟糕的是,破除封建迷信的小知识分子里有个程依依。
说起来她还是外公那边的远房亲戚,但我觉得她根本是盘丝洞蜘蛛精变的,她搬来新月镇没几天,就把邢啸缠得寸步难行。在有些女孩子那里,追求和纠缠是一个意思。
程依依的年龄介于我和邢啸之间,她总用年龄压我,剥夺我的发言权,说什么我和邢啸三年一代沟,一脸“小屁孩你懂什么”的神气活现。
我放到邢啸家里的水杯,擦手的毛巾,这些出于“要让邢啸家里沾染上我的气息,就好像他的生活中我无处不在”的私心而源源不断弄进他家的小玩意儿,转身就被程依依源源不断的拿去丢掉。
又去蹭饭的时候,我捧着一只碗眼睛突的就红了。
邢啸最拿手的菜是清香扑鼻的韭菜炒鸡蛋,青青黄黄颜色煞是好看的菜肴三分之二都落进我碗里,他揉了一下我的头发说怎么回事,不会突然就不喜欢吃韭菜,被这味道熏着了吧?
我捧着碗落寞的说,这碗……不是我的。那个,我不是有洁癖,只是吃着不香。
他愣了一下笑起来:“见过睡觉认床的,还没见过吃饭认碗的。”邢啸拿过我手里的碗,手指在碗面虚晃着划了一道线说:“这样好了,以直径一分为二,我把这只碗的另一半送给你,你吃起饭来就不会觉得和这只碗不亲热了吧?”这样也能避免它被程依依丢掉。
嗯。我破涕为笑,拼命扒饭,饭粒跑进了鼻孔都不知道。
14岁那年,我和邢啸共同拥有着一只碗,不知道他用这只碗吃饭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一个怪癖不少但他依然微笑着迁就的小孩。
碗里常常盛满韭菜炒蛋,这稀松平常的家常菜,却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胜过鲍鱼燕窝。
那时的我还无法预料,有朝一日我会对这道菜望而生畏,同事问我韭菜炒鸡蛋真的有那么可怕吗,你居然只是路过都能被那味道熏得睁不开眼?我也只能掩着通红的眼角虚弱的接受嘲笑。
暑假的下午我们喜欢钓鱼捕虾,因为能顺便解决人和猫的晚餐,何乐而不为呢。
我和邢啸就是那负责搬运水桶鱼竿饵料的驴子,程依依是赶驴子的监工,她身后硕大的红色背包里还装着驴食——都是充气的膨化食品,空有体积而已。
半道上程依依拈了狗尾巴草,模仿我佛慈悲,拈花微笑,但是我法眼一开就知道她钓翁之意不在鱼。
她裙裾飘飘的走在路上,阳光都会在那光洁的小腿上滑倒,细碎的金色光线照亮她笑得月牙弯弯的眼睛顾盼神飞,然后缠上俏皮的唇角就变成了糖。
我每多看她一眼,心里就多一分不安。我又偷看邢啸一眼,他逮着我偷看的视线冲我乐,像反射着盛夏午后最炽烈日光的脸庞,炫目得叫人不能正视。
我又垂了头,像颗黯淡的驴粪蛋子,臭屁哄哄的还很坚硬。新月镇的俗话说,驴粪蛋子外皮光——不知里面啥情况。邢啸知道我的心里是啥情况吗?
我们不拿鱼饵喂堂子,一向野钓。我刻意离开他们很远,反正即使黏上去程依依也不会开恩让我和邢啸说上话。
远远的听见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传来,比新闻联播还连贯,很快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你能不能少说几句啊,鱼儿都被你吓跑了……”我听了偷着乐。
突然,一个近乎咆哮的男声插进了他们的对话:“哪里来的小兔崽子,谁允许你们在这里钓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