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小时候总是与一条蛇相遇。李平在梦中看见它。一条蛇通体透红,迅速向他游过来。一条蛇的质感总是冰凉、潮湿,与儿童温热无瑕的肉体格格不入。李平吓得大哭起来。“蛇!蛇!”他睁大眼睛,惊惶地看着四周,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这时李平总要爬到另一头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臂,在母亲的怀抱里他总是睡得无比安然。十岁时李平在梦中又一次跟红蛇不期而遇。李平哭泣着醒来,跳下自己的小床,他要跟母亲睡在一起。黑暗里一记耳光重重地抽打在他脸上,父亲的大手弥漫着劣质香烟的味道,父亲来自现实的手比红蛇更具威慑力。李平撤回到孤独的小床上,近乎无声地久久哭泣。后来他终止了这种在多年后的回想里未免觉得羞愧的行为,这缘于一把斧头的出现,李平是在杂物堆积的厨房里和它相互发现的。一把蒙尘已久的斧头,斧面布满橘红色的铁锈。李平家中其实并不需要用斧,父亲把它从车间里偷偷带出仅仅是出于习惯。八十年代中后期这个工厂的工人全都这么干。一位青年教师把这归结为工人经济地位的下降。“晓得吗?这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发泄。”这位跟工人老婆住一块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言辞慷慨,脸色跟他每天吃的蔫白菜一样好看。青年教师口沫横飞时,李平并没有到场恭聆,他正在厨房后面埋头磨斧。金属与斧头的摩擦声尖锐而沉闷,李平内心深处一阵兴奋。
磨好的斧就躺在小床下。斧很沉,李平还无力控制。李平只在无人时抱它于怀中,一把斧就这样和他在寂寞中静静对视。斧刃反射冷芒,细密、明亮。李平轻抚着光滑的、暗黄的斧柄,目光中充满依恋。他是如此钟爱它,以至于在梦中也带着它。梦中的红蛇不再来,李平紧握斧柄,茫然四顾。
挥动斧头的欲望产生于李平上初中之后。一次体育课上,李平被雷虎揍了一顿,仅仅因为他不小心撞了雷虎一下。“你为什么这么不讲理?你为什么要打我?”李平大声地哭喊,可没有人打抱不平。体育老师就坐在不远处抽烟,过了一会儿才起身慢慢踱过来。“雷虎,雷虎。”他叫了两声。高大的雷虎松开手,满不在乎地看着他爸爸的下属。既然雷校长是这学校的铁腕首领,那么雷虎秉承父志在同学中锻炼锻炼也没什么不应该的。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如果李平是电力局局长的公子廖锐,或者教委主任的少爷钱小刚,情况可能会不同一些。但他仅仅是县农机厂工人李建国的儿子,不管他觉得有多委屈,多愤恨,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并且学会忍受。一九八八年冬天的阳光温暖依旧,普照着县一中的巨大操场。三十二班的学生李平站在人群之前,泪痕满面,孤立无援。远处一把斧头呼啸而起,发出尖锐的鸣响。
这个冬天过得很快,接下来的一九八九年也如过境的大鸟一去不复返。这个偏僻的小县城平静如故,只有李平的身体在飞速成长。李平每天起床之早令家人惊讶,李平的沉默寡言令同学疑惑。有人在他的书包里发现了二十世纪功夫大师李小龙的著作,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我只是看着好玩。”李平微笑着向他的同学解释,目光闪动如梦中红蛇。
与此同时,李平的家境越来越糟。父母经常在餐桌上吵架,面红耳赤宛若仇人。李平默不作声,只顾埋头吞饭。巨大的食欲迫使他常常想把一锅饭全倒到胃里。一只巴掌突然横扫而来,大白瓷碗跌落在地,发出令人发怵的碎裂声。李平的父亲终于被这种无动于衷激怒了:“你就晓得吃!你晓得老子一个月才赚多少钱?要养活你们两个!”李平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父亲瘦削暴怒的脸。母亲在一边不停地抽泣。李平咬了咬嘴唇,一声不吭,重新盛饭吃完,打扫干净地面,然后走进里屋。父亲正坐在床边抽一毛钱一包的“龙山”,这种香烟当时盛行于这个县城的某些阶层。李平一瞥间看到父亲的眼角有泪光在闪动,多年以后这点泪光仍清晰地闪动在李平面前,并使他彻底地原谅了自己的父亲。
红蛇再次来到李平梦中。做梦时的李平独自睡在后面的小屋里,一把孤独而强劲的斧头陪伴着他。他已不再害怕。梦中的李平跟现实中的李平一样,肌肉发达,剽悍灵活。李平长久地凝视着他儿时的同行者。红蛇的眼神已变得温柔而亲热,转动的姿势充满诱惑,难以言喻。李平不觉放下手中的斧,任凭它缠绕上来。红蛇的身体柔软而富有弹性,一瞬间竟已变成他暗恋已久的同学张玲。
公安局局长的千金张玲身上闪烁着某种近似月华的光辉。李平无限迷恋却不敢正视。张玲目光清澈,面容姣好,富有同情心。李平在父母南下广州把他寄养在爷爷家后更加郁郁寡欢。李平身上越来越明显地表露出某种令人不安的气质,使周围的同龄人感到难以接近。尽管李平上课时努力克制自己,但仍然常常目光呆滞,明显走神。
“李平,你说说辛亥革命为什么最后会失败?”
“因为他们没有正确地使用斧头。”
全班哄堂大笑。白发苍苍的历史老师凝视他良久,在一片随之而来的寂静中突然叹了口气。
“坐下,以后上课认真点。”
下课后李平在走廊上凭栏而立,神情漠然地注视着楼前的梧桐树,丝毫没有觉察到张玲正在一边不时偷偷地看着他。李平并不晓得自己已逐渐具有一种凌厉而迷人的独特气质。他只看着秋天的梧桐树叶一片一片旋转着落下,内心悲凉而无可奈何。“李平,李平,你在看些什么呀?”李平侧过头就看到张玲明净如月的脸。什么是清纯女孩?张玲就是清纯女孩。李平笑了一下。在张玲面前他总是无比愉快又无限自卑。
秋天里这个科级架子的学校经历了一场如火如荼的斗争。整个事件的焦点人物是总务科长陈四忠。作为党委书记兼校长雷红卫的亲信,神态可亲的陈科长总是不遗余力地克扣学生的伙食,导致八百名寄宿生因少油寡汤而普遍形容灰暗仿佛从万恶的旧社会跑来。一些热血尚存的青年教师以此为契机发泄了更多更深的不满,据说他们后面还有某位副校长在暗中支持。最后雷红卫又一次显示了他强劲的手腕:出头的几位教师均被暗中以怀柔政策各个击破,那位勇敢却倒霉的副校长则长时间地受到权力限制。作为一种形式上的公正,陈四忠同志则和团委的赵书记对调。整个事件得到圆满解决。秋天已经结束,季节按时进入冬季。
爷爷住在县城老街。老街两边全是木质楼房,最老的一座可以追溯到同治年间,一种陈旧衰微的气息弥漫于此。爷爷在楼下开了一家杂货铺,其实主要是由乡下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在照看。爷爷是一个谢顶的乐观的老头,夏天喜欢摇一把大蒲扇到处闲逛。夏天这个县城到处可见趿着拖鞋无所事事的人。令人费解的是,许多年轻的面孔也在燥热的时光中晃动,神态萎靡,看破世尘。但现在是冬天,冬天爷爷只能坐在阁楼上守着火盆。阁楼阴暗而潮湿,酷似李平幼时的梦境。火盆里的红炭偶尔冒出火焰如蛇芯吞吐。李平却不合时宜地打开木窗,越过对面屋顶努力在天空中搜寻着什么。老街的天空泛着奇异的陈黄色,如同一张收藏多年的老照片。一群鸟突然出现在天空,它们从多年前飞来,成为这张老照片迟迟才显示的内容,然后又迅速向时光的纵深处移动。天空苍黄依旧。李平凝视良久,正准备离开,一片霞光忽然铺展开来,高高苍穹中一条红蛇蜿蜒而来,游过重重屋顶,最后消隐于李平头顶的屋檐上方。
阁楼其实还有更多可以叙述的地方,比如说,悬挂于木墙上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多少年过去了,这张照片丝毫没有褪色。李平想冥冥之中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维护它。李平曾借着暗淡的灯光长久地凝视照片上那张剪着齐耳短发、粲然而笑的脸。她笑得那样舒心、自然,整个脸部散发出一种纯净的光辉,使你无法分辨她究竟是属于中年还是老年。李平的奶奶据说是死于一次过度的劳累。李平站在奶奶的遗像前,看到多年前一片朴素的时光徐徐展开——奶奶从井边挑水向老街走来,卖五分钱一桶的水随着她自然的节奏漾动,一滴,两滴,溅上奶奶青布的衣衫。奶奶是笑着向老街走来的,她看到头顶的天空突然晃动起来,一片昏黄的光呼啸着旋转,一片溅起的水中,奶奶肩上沉重的担子突然消失。她轻飘飘地飞起、飞起,含笑消逝在最后的光辉中。
在楼下卖货的女孩据说是奶奶远房的孙侄女。李平厌恶张玲之外的一切少女,总是用一种敌视的眼光打量着她们。她们趋时的打扮、夸张的表情、浓烈的香味,无不让李平感到浅薄可笑。尽管他曾努力说服自己,要看在奶奶面子上对卖货少女好一点,但李平控制不了自己的粗暴。“菊妹子,菊妹子,我要洗脚了!”尽管菊妹子比他大三岁,但李平还是跟着大人这样喊,“菊妹子,快一点!”菊妹子端着木脚盆走过来。菊妹子高高大大,说话的声音跟每半年来看她一次的爹一样豪迈。菊妹子在李平面前却怯得很。李平脱下袜子往脚盆里一踩,水溅到菊妹子新做的裤子上。“这么凉的水怎么洗!蠢宝!”李平响亮的叫骂声冲击得屋顶几乎要簌簌作响。菊妹子憨憨地笑着说:“我去加点热水。”
李平瞪着她的背影,内心深处突然感到一阵抽筋般的内疚。
菊妹子每月的工钱只有五块。爷爷说菊妹子想在城里找个好婆家,她那地方穷得卖裤衩。菊妹子的父亲每年都要进城来刮爷爷两次油水,对此李平愤愤不平。但他父母把他丢在这里无疑也是明显宰了爷爷一刀。李平的父母自从南下打工后,至今没有寄一分钱来。爷爷总是笑呵呵的,毫不在意,对此李平心存愧疚。李平只要一放学就跑回来帮忙卖货。卖货的李平总是最怕同时又最想见到张玲。张玲回公安局总是要经过老街,尽管这并非唯一的路径。她差不多每回都要到杂货店来称二两橘饼或是买一包辣椒糖。就算不买什么,张玲也要站在柜台边跟李平说上一阵子话。这时候李平总是又自卑又快乐,他尤其喜欢从背后看着张玲走出老街。老街很快就会走完,李平却总是看见张玲沿着臆想中的老街走下去。在老街昏黄的场景中,她绿色的身影清新而摇曳不定。
李平对张玲的眷恋并不影响跟斧头的继续交流。李平习惯于在不开灯的阁楼上盘腿而坐,像某位遥远年代的武林高手。昏暗之中斧头精细的冷芒无情而优美。李平已经能恰如其分地运用它,并相信斧头潜在的神秘的力量。有一次他坐在木窗前,天空中照旧升起一群鸽子。李平对斧头说:“去!”斧头呼啸而起,一道冷芒飞腾直上。天空中那些逐渐遥远的黑点纷纷坠落。
一九九一年的春天跟往常并无两样,李平在梦中继续跟红蛇嬉戏追逐。红蛇有时是张玲,有时是另一个自己,有时又变成了幼时邻家的女孩。那个小丫头曾是李平幼时最亲密的玩伴。他们一起过家家,一起上幼儿园,一起在僻静的地方学着亲嘴。现在李平还常常在小城的某条街上碰到她,她已是青春少女,风姿楚楚,只是看到李平即远远避开。李平心中顿生一股悲凉,从此更加仇视张玲以外的一切少女。李平在梦中拼命欺负这个往昔邻家的少女,骑在她身上狠狠地压挤着,搓揉着。李平发泄完了觉得畅快无比,梦中的红蛇瘫软在地。李平醒来发现大腿一片冰凉潮湿。
菊妹子跟李平相撞发生在早晨。当时李平一觉醒来已近八点。他匆匆扯起书包就往楼下冲。菊妹子正踏着木梯在上楼,不防被李平玩命地一撞,就要往后栽倒。李平身手灵活反应敏捷,一把抓住菊妹子往木扶手上使劲一靠,菊妹子就这样和李平狠狠地挤在一起。菊妹子乳房高耸身体柔软,明显感到李平底下正硬邦邦地顶着自己的小腹。她在黑暗中满脸通红几乎窒息,李平却早已松开手狂奔在老街之上。
李平还是迟到了。习惯于早起锻炼的李平对自己的行为羞愧万分。但老师和同学都很平静,继续上他们的课。张玲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讲,她一向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她今天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新衣,于清新可人之外又平添一种早来的妩媚。她尽管心无旁骛,但坐在一群半生不熟的少男少女中已不自觉地浮现于众生之上。讲台上自诩多才的语文老师明显感到张玲所处的位置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不时牵着他镜片后的眼睛往那儿瞟。
下了第一节课,雷虎就笑嘻嘻地晃着肩膀走了过来。雷虎同学梳着分头,皮鞋锃亮,操一口流利的痞话。班上都晓得他对张玲垂涎已久。“张玲,张玲,今天好乖态。”张玲白了他一眼起身就往外走。张玲严肃的时候有女警官的威风。雷虎斜走一步拦住张玲。
“穿新衣服要请客。怎么,不愿意?要得,你不请我请。走啊!”他顺势就搂住了张玲的腰。张玲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扬手就往雷虎脸上抽,却被他一把抓住。触手的滑嫩令雷虎邪火急蹿。“来,来,亲一下。”众目睽睽之下雷虎把油嘴往全班为之骄傲的那张脸上凑,却突然被人重重地推开。雷虎全身像触电一样,定了定神,才看清李平站在面前。雷虎比李平高半个头,尽管如此,他仍心存畏惧——和班上大多数人一样,他慑于李平冰冷的目光和鼓胀的肌肉。“李平,你别管闲事。”雷虎的声音明显缺乏煞气。
李平根本不想管闲事,如果换了是其他女生他根本就不会管。雷虎见李平默不作声,以为他怯了,就伸手去推。雷虎不晓得李平已是火山一座一触即发。他的手刚挨着李平的胸脯肚子上就挨了重重一脚。雷虎立即蹲下,冷汗跑步似的从脸上冒出。李平像只年轻的豹子一样准备冲上去发泄忍受了多时的仇恨,一只手拉住了他。“算了。”张玲轻轻的一句话让李平将所有郁积的力量在全面爆发前硬生生地敛住。李平转身去看张玲,她眼中柔情无限。
雷虎整整一个星期没来上课。尽管他皮粗肉厚但已伤及肠胃。一星期后他还想赖在家中多玩几天,却被他老子撵回教室。雷红卫令人惊讶地对此事未做任何处理。也许是由于他正全力以赴谋求教委主任一职,一举一动均须考虑全盘。而李平在学校中声名鹊起,远远超过学生会主席之流,不少师生把他视为敢于反抗权势的少年英雄,许多女生则带着无限仰慕,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李平后来应邀到张玲家吃了一顿饭。局长夫妇盛赞李平的义举,不断往他碗里夹菜。“妈的!雷虎太不像话。”高大魁梧的张局长拍着桌子说,“要不是张玲还要读下去,我就把他当流氓抓起来。”李平心中一凛,静默无言。
张玲和李平走到老街对面的巷口时,李平说:“张玲,你回去吧。”张玲没动。她的头低下来,离李平鼓胀的胸脯不到两寸。“李平,你不怕雷校长报复吗?”“他要报复,随他的便!”李平冷笑一声,咬着牙恨恨地说,他看到张玲抬起头来。路灯熄了。在这样的时刻路灯必须熄掉,好让清细的月光滋润着这张人世间无邪美好的脸。“李平,你对我好,我都记得的。”李平久久地凝视着这张梦寐以求的脸,心中产生一种无法遏制的欲望。但最终他忽然笑了笑:“你记得就行。”十六岁的李平突然感到热泪盈眶,他转身往老街走去。盈满月光的老街轻轻晃动,弥漫着莫名的哀伤。李平回过头来大声说:“你要记我一世!”
李平骑在菊妹子身上时常常把她当成张玲。事后他为这种隐秘的想法感到羞愧难当,却无法遏制。菊妹子的身体紧张而充满弹性。李平想:我要搓软她搓软她。一种无可压制的热流在体内奔突冲撞,李平急需宣泄却感到障碍重重。借助阁楼幽暗的光线,他看到近似梦幻的表情在菊妹子脸上闪烁不定。菊妹子的呻吟大声而无所顾忌,这也是她最终未能在城里找到婆家的原因之一。李平一次又一次地撞击,最后像一座蓄满潮水的堤坝轰然塌下。菊妹子双眼紧闭,口不能言,紧紧抓住李平的手,给他带来尖锐的疼痛。一瞬间李平看见一条小小的红蛇迅速钻进菊妹子体内。这样的活动有时在中午进行,有时在黄昏。剧烈的消耗反而使李平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李平明显为自己早来的成熟而自豪。甚至在进入紧张的毕业复习后,他也感到思路更加活跃,解题更加顺畅。应该说李平学习还算勤奋,或者说,他一直在强迫自己保持这种勤奋。一直以来,李平内心都有一个隐秘的想法:他要学而优则仕,要在庸常灰暗的族谱上加注光彩夺目的一笔,为此他强压下了内心的斧头时时想要飞起的欲望。
那把斧头在床下依然如故。它闪烁冷芒,注视着投身于复习的李平。它坚实锋利,安静从容,洞察命运的安排。有一次菊妹子独自从床边经过时突然听到床下传来一声叹息,清晰悠长饱含感慨。她毛骨悚然拔腿就跑。
“李平,你床下有鬼。”
李平冷笑一声。
“哪有鬼?那是杀鬼的斧头。”
那是杀鬼的斧头。
黑色七月在紧张和不安中来临。李平的目标是考上一所全省著名的重点中专院校。在这时,李平的父母突然寄来一笔款子并附言要他注重身体加强营养,那意义不言自明。尽管这明显有功利色彩,但李平仍感到温馨。他信心百倍沉着应战顺利过了五门。照此状态要实现他的梦想并非不可能之事。在第三天出门之际,李平根本没有料到有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在等着他,并将彻底粉碎他的美梦。
应该说李平给对方提供了可乘之机。李平坐在县三中的教室里考生物。三中的监考老师坐在讲台上无所事事。留着小胡子的老师按明文规定不许看报,但按不言而喻的规定他又不能监考过严,否则一中的监考老师也会对三中的学生痛下杀手。这种富有人情味的做法造成了这个县城的考风极烂,臭名远扬。考试进行到半小时,底下已开始蠢蠢欲动,就像一群勉强安静的猴子终于能够放开手脚。有人传递纸条身手快捷证明他是做地下工作的绝佳人选,有人无意之中展示了人类脖子所能延伸的最大限度,有人双眼视力良好却配置了三百度的眼镜遂达到天眼通的地步。小胡子对此熟视无睹,他目光散漫,连咳嗽之类的警告也懒得去做。李平的双手开始在桌下慢慢移动。小胡子神经一紧,宛如猎鹰看到草丛中狐狸出动。李平生物是个弱项,所以做了些纸条相机而动。他不晓得有一个无形的、隐藏着旋涡的黑洞正潜伏在桌面之下,只要它轻轻地一伸手,就足以吞噬他的整整一生。应该说在现场百分之九十的舞弊者中他是最不过分的一个。所以当李平被抓获时他感到千分意外万分冤屈。
现在小胡子和李平面对面站在办公室里。窗外大树生机勃勃充满希望。你无法想象李平此时的愤怒、沮丧、仇恨和茫然。你要晓得小胡子在李平面前感到不寒而栗,他从未见过如此冷静阴森的学生。小胡子明显感到一片勃郁的杀机在眼前少年彪悍的身体内奔突闪射。最后他说:“你不能怪我,是雷红卫叫我做的。他是教委主任,我老婆的工作还要他解决。”
李平沉默了一阵:“我不怪你。”这四个字像铁在磨挤,声音怪异而刺人。小胡子看着他转身离去,感受到一种深刻的藐视袭来。这使他以后在传教布道时明显感到底气不足。
李平趺坐于阁楼之上。在黑暗中他拒绝了和菊妹子做爱而选择了斧头。那把斧头如此清晰地呈现于怀抱。斧面闪动白芒。李平奇怪地看到一条小小红蛇游动于其上。在长久的寂静后,阁楼响起一声刺耳的长啸,整条盛夏的老街都为之震动。
后来人们谈论起那件轰动一时的凶杀案时总是津津乐道。他们以一种近似赞赏的口吻谈论着少年李平在那个少有的无月夏夜中的惊人之作。李平潜伏在某个黑暗深深的角落,像传说中不知名的野兽。他手中的斧头热血汹涌却冷静无比。李平并没有杀死新上任的教委主任,只是砍下他的十指并令人吃惊地把这些血污的秽物带走(至少人们没能在现场找到它们),这直接导致了雷红卫双手手指无法续接而光荣地提前退休。人们在听到几声类似猪嚎的叫喊后保持了异乎寻常的安静。
后来人们把李平的顺利潜逃归结为公安局局长张剑的态度暧昧行动迟缓。对此他们表示普遍赞赏。有人说:“张局长是个狠人。”
五年之后。
五年之后菊妹子早已回到乡下并已结婚生子。据说她在婚前就已怀孕。李平爷爷在最后一次下乡走亲戚时看见这个小孩面目酷似李平。对此他不动声色,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菊妹子一眼。
五年之后清华大学外语系二年级学生张玲放暑假回家。途中她在一座以暴力和血腥闻名的城市作了短暂停留。这个城市正流传着一个年轻杀手的可怕事迹。据说他是青蛇帮最年轻的堂主,手中一把斧头神出鬼没。你晓得吗?他胸前刺的是一条红蛇,只有他刺的才是一条红蛇,人们说红蛇在有月亮的夜晚从不作案。
如果你在月夜看见一个少年轻衫敞开胸刺红蛇,你看见他目光阴沉又闪动温柔,请你不要惊慌失措。红蛇在月光中从不作案,从不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