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意蕴:凄郁远邃的情殇箫音
南北朝时梁代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伤离之爱是中国情诗的传统母题,在世界诗史上堪称异象。
历代的礼约之规摧破无数初爱梦寐,如李商隐、陆游的怅恨情结。故士子多从婚外的红楼香径、晏舞丝弦间偶遇知音。而文人群体(自官至民)的生存形态一直是漂泊羁旅、断梗难停,如李商隐《无题》:“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温庭筠《商山早行》:“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柳永《玉蝴蝶》:“念双燕、难凭音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苏轼《江城子》:“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周邦彦《氐州第一》:“波落寒汀,村渡向晚,遥看数点帆小。乱叶翻鸦,惊风破雁,天角孤云缥缈。”姜夔《江梅引》:“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吴文英《齐乐天》:“新烟初试花如梦,疑收楚峰残雨。茂苑人归,秦楼燕宿,同惜天涯为旅。游情最苦。”黄仲则《感旧》:“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这再度铸就了传统文人恋情难以天长地久的悲剧。古典诗词中的情爱呈现着绵延千年、凄然飘飖的“落英之美”,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晏殊《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张先《千秋岁》:“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晏几道《蝶恋花》:“黄菊开时伤聚散。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重见金英人未见,相思一夜天涯远。”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春未绿,鬓先丝。
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吴文英《莺啼序·春晚感怀》:“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沈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黄仲则《绮怀》:“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层递开一种沉悲极恨、零落凋伤、凄郁远邃的感情境界,汇涌出卓绝千古的生命能量、真力弥满的悲蕴箫音,是中国言情独异的美学质涵,最深越的灵魂。袁枚曰:“且夫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
延至现代派情诗的悲凉苍穹,因诗人各自汲养侧重的不同而浮动各色烟云。
戴望舒温婉言悲。《过旧居》:“这样迟迟的日影,/这样温暖的寂静,/这片午炊的香味,/对我是多么熟稔。”“我没有忘记:这是家,/妻如玉,女儿如花,/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想一想,会叫人发傻。”今昔交叠,冷暖相映,挚爱之情,凄苦之意。诗语质朴无华,波澜似平,但大悲大痛深潜其内,是情蕴沉致之歌,有着古典诗学“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风神。《过旧居》也是诗人后期转向师法耶麦、福尔、果尔蒙诗歌的散文笔风时所作,除明显仍有前期象征主义诗人波特莱尔《我没有忘记》(戴望舒译)的风格外,与耶麦的情诗《回想》诗风神似:“几天内要下雪了。我回想/去年。我回想炉边的愁思。/假如有人询问我:什么事?/我将说:让我安静吧。不忙。”“我的槲木旧箱时时芳香。/但我太傻,因为好多事情/已无法变更;而想要扫清/我们知道的事,只是作样。”实践了后期象征主义诗歌的“经验”原则。法国苏珊娜·贝尔纳称戴望舒作品“西化成分是显见的,但压倒一切的是中国诗风”。可谓切中肯綮。
何其芳“绮怨”抒悲。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形容词至佳处:“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何其芳情诗最接近此境。《雨天》:“红色的花瓣上颤抖着过,成熟的香气,/这是我日与夜的相思,/而且飘散在这多雨水的夏季里,/过分地缠绵,更加一点润湿。”《赠人》:“对于梦里的一枝花/或者一角衣裳的爱恋是无希望的。/无希望的爱恋是温柔的。/我爱着更温柔的怀念病。”悄然开放的爱,兀自孤独的飘香,无2 03可际遇的恋情,诗绪怆忧怨悱,一如花间词风。《慨叹》:“我饮着不幸的爱情给我的苦泪,/日夜等待着熟悉的梦来覆着我睡。/不管外面的呼唤草一样青青蔓延,/手指一样敲到我紧闭的门前。”借萋萋芳草写思情衍生,与温庭筠《更漏子》借雨滴叩相思有神合处:“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将温词特征概括为“绮怨”二字,何其芳的情诗亦形成了郁艳幽戚之风。
李广田朴厚传悲。《窗》:“偶尔投在我的窗前的/是九年前的你的面影吗?/我的绿纱窗是褪成了苍白的,/九年前的却还是九年前。/随微飔和落叶的窸窣而来的/还是九年前的你那秋天的哀怨吗?/这埋在土里的旧哀怨,/种下了今日的烦忧草,青青的。”笔致朴诚淳厚,九年的思量印迹为褪色的纱窗,空守流光,而那哀怨忧恻之美萦徊依旧。极似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均是中国传统士子的至深之爱、铭心之怀、缓缓浩叹。李广田《丁香》、《流星》、《那座城》亦写了飘逝之爱。
其他现代派诗人的情诗均在成熟中透出悲风,形成流派情殇低徊、弦歌如诉的整体古典意蕴,撼人怀思。如林庚《有一首歌》、《破灭之歌》、《当我想起你来》、《黄昏》、《黄月之夜》,曹葆华《恋》、《古槐》、《我忘不了》、《对月》、《悲叹》,金克木《抒情诗》,等等。
综上论析,现代派继20年代的新月派之后,再度理性地向古典诗歌传统追溯,其诗论探及了古典诗学的核心概念意象的缘情、意境的朦胧特征,其情诗在深层的意绪、意象、意境、意蕴上承继了古典言情的诗美内质,达到了中国现代情诗史上空前的繁盛,成为融合中西诗艺的典范诗派。回望这一惊鸿照影的奇观,对于冷落的21世纪的当代诗坛,应有极大的昭示意义。
第二节 现代派古韵之诗的个案论析
一 暗香浮动冷月黄昏:卞之琳情诗
卞之琳,中国现代派重镇诗人,向以师继西方的智性诗而名着诗坛,但这无形中遮蔽了他对于古典诗词更深在的承衍。
其情诗历受冷寂,却代表他诗艺的最高成就,精景传现了现代的古典书写。所蕴丰盈悠远的原型意象、李商隐式含蓄深隐的表现策略、姜夔式冷韵清空的艺术风格,均玉成了卞诗别样的古音雅调,一种久被忽略的神异之美。
闻一多曾夸奖卞之琳不写情诗,故很多现代爱情诗选都无卞之琳的作品,学界更无专文论其情诗,形成研究的空缺。
1933年,卞之琳偶遇在北大念书的张充和,其自述长文《栀雕虫纪历枛自序》提供了可信度很高的“交代”:“在1933年初秋,例外也来了。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隐约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等这种诗”。“我这种诗,即使在喜悦里还包含着惆怅,无可奈何的命定感,‘色空观念’。”1955年,卞之琳45岁,才与青林结婚,此距初识充和已22年。1986年张充和由美回京,曾客串昆曲《游园惊梦》,卞之琳即前往观赏。可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玉楼春》)。
这怅憾并眷怀一生的恋情,炫燃过他的诗魂。1935-1937年绽放的约20篇情诗,代表其诗艺的最高成就,决定其在现代诗史上的位置。因之本文就卞之琳情诗切入论析。
卞之琳曾明确指出,30年代中国现代派诗歌“倾向于把侧重西方诗风的吸收倒过来为侧重中国旧诗风的继承”。
作为现代派代表诗人,他深受波特莱尔、魏尔伦、T.S.艾略特、叶芝、里尔克、瓦雷里、奥登、阿拉贡的影响,向以师继西方的智性诗而名着诗坛,但“我写白话新体诗,要说是‘欧化’,那么也未尝不‘古化’。一则主要在外形上,影响容易看得出,一则完全在内涵上,影响不易着痕迹”。学界对卞诗所受西方影响,研论备矣。以下从外形和内涵上,纵向探寻卞之琳情诗的古典意蕴,“一叶落而知秋”。
1.丰盈悠远的古典意象
荣格:“谁讲到了原始意象就道出了一千个人的声音,可以使人心醉神迷,为之倾倒。”卞之琳情诗即有诸多古典的原型意象,外形汇成脉脉古韵:“春草”意象。《雨同我》:“我的忧愁随草绿天涯。/鸟安于巢吗?人安于客枕?”相思是芴漠无形、寂然无声的,诗人寓之于绿漫天际的“春草”意象,抒千般思量、万斛离愁。以草写照离情,滥觞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南朝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是其嗣响。迄于唐宋,草已被普遍用作伤离恨别的意象,如晚唐温庭筠:“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菩萨蛮》)南唐李煜:“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北宋柳永:“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凤栖梧》)贺铸:“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秦观:“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八六子》)元明清时期的诗词承续之,以明人为例,王云凤:“愁看陌上青青草,送尽行人总不知。”(《送客》)夏完淳:“离愁心上住,卷尽重帘推不去。帘前青草,又送一番愁句。”(《鱼游春水》)卞之琳用此意象,使情诗离思驭春,忧风拂动,深沉蕴藉。
“杏花”意象。《无题·一》:“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你的船呢?船呢?下楼去!/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从“一道小水”到“一片春潮”,爱已趋进渊深,但“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无言中只在内心惊涛拍岸,寄愿于姑娘行舟能发现诗人已杏花漫放的情苑。诗章联想奇异,隐喻妙绝,诉情婉约。“杏花”娇色含羞,这一意象在古典诗词中富于情爱象征或意味,例如温庭筠:“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菩萨蛮》)“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菩萨蛮》)北宋欧阳修:“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今宵谁肯远相随,惟有寂寥孤馆月。”(《玉楼春》)南宋程垓:“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最高楼》)均借轻胭杏花寄旖旎之爱。卞诗延此意象,别具含思宛转的言情特征。
“鱼”意象。《无题·二》:“一室的沉默痴念着点金指,/门上一声响,你来得正对!杨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鸢飞,鱼跃;青山青,白云白。”诗歌典用了《诗经·大雅·旱麓》中“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借欢悦动感的自然物象尽抒守望到恋人时的狂痴欣喜。“鱼”在传统诗词里是象征情侣、生殖的原型,闻一多的《说鱼》指出,原始人心中“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而在青年男女间,若称其对方为鱼,那就等于说:‘你是我最理想的配偶!’”《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即以“食鱼”喻“取妻”。汉乐府歌辞《江南》:“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其中“鱼”的嬉戏暗传了“性”的欢娱,因之“鱼水之欢”隐喻男女性爱。“鱼”甚至变成了传递爱情的信使,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自此情书亦称为“鱼书”,诗词多延用,如:“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晏殊《寓意》)“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秦观《踏莎行》)由此我们亦可破解卞之琳的《鱼化石》,对此诗的理解向来聚讼纷纭。“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副标题“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喻指了这是一位恋者的内心独白。情爱的碧水是“鱼”的生命之源,“鱼”渴望随水变幻,与水交融,达到“镜子”般的身心相印、魂魄合一。诗的注解:“鱼成化石的时候,鱼非原来的鱼,石也非原来的石了。这也是‘生生之谓易’。近一点说,往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我们乃珍惜雪泥上的鸿爪,就是纪念。”诗人在追寻至爱的同时又预感它终将消逝,珍惜曾经的留痕,默念终生。卞之琳1935年的第二本诗集《鱼目集》,书名亦用了“鱼” 的意象,暗蕴了爱的渴望,令人想及唐代卢照邻《长安古意》:“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