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的冠冕之作《雨巷》曾受马拉美音乐美诗学主张的影响。《雨巷》的风神在于烟雨迷离的巷陌、悲凉幻梦色彩的丁香般的姑娘、低徊往复的音韵和清愁。丁香是历代诗人写爱情的隐语,如李商隐《代赠》:“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五代花间词人毛文锡《更漏子》:“偏怨别,是芳节,庭下丁香千结。”南唐中主李璟《摊破浣溪沙》其一:“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近代王国维《点绛唇》:“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丁香的凄美含情恰如美人憔悴的红颜、寂寞的幽馨,是形神合一的喻设,这一意象在诗中构成了理想之爱的氛围:“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杳远叹惋、恋慕纡郁,回荡的旋律和流的节奏,更传达出一种浮动着的意绪,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极富古典婉约的情致,很类似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的名诗《夕阳》,并有西方感伤浪漫主义的余音。戴望舒《我的恋人》:“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人面桃花的粉色象喻与中国文人对女性的传统审美心态一脉相承,如《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唐代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五代韦庄《女冠子》:“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有空灵淡雅之风。西方情诗则多色泽浓艳的象设,如象征派诗人魏尔伦的《烦恼》:“玫瑰花一片深红,/长春藤一片墨黑。/亲爱的,你若一动,/我又将陷入绝域。”意象派诗人庞德《少女》:“你是树,你是苔藓,/你是轻风吹拂的紫罗兰”,玫瑰、紫罗兰意象显出西方言情热烈、奔放的格调,迥异于中国现代派情诗。
历代言情常绘美人之目,以传佳人心神。如《诗经·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西晋傅玄《和班氏一首》:“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南唐张泌《江城子》:“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秋水明,黛眉轻。”北宋秦观《赠女冠师》:“瞳仁剪水腰如束,一幅乌纱裹寒玉。”《南歌子》:“愁鬓香云坠,娇眸水玉裁。”北宋张元干《鹊桥仙》:“靓妆艳态,娇波流盼,双靥横涡半笑。”这秋水似梦、星月如诗的眸子,带有使人融化、沉醉的水质美。现代派诗人亦偏爱涉笔,梁宗岱《商籁》:“你那柔静的盈盈的黑睛……/像一瓣清思,新生的纤月/向贞洁的天冉冉地上升。”何其芳《季候病》:“谁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铃声/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的可怜的心?”路易士作于1937年的《恋人之目》:“恋人之目:/黑而且美。/十一月,/狮子座的流星雨。”透现了美人目光中深宁清澄的东方雅韵。西方写及情人之目则显呈别样风貌,如英国17世纪的诗人本·琼生的情诗名作《致西莉亚》:“只要你用你的眼波向我祝酒,我就会用我的眼波与你对斟。”俄国19世纪诗人普希金的情诗《她的眼睛》:“她大胆地左顾右盼,目光里喷射出火样的热情。”可见女郎爱意的目光是令人燃烧的醇酒与火焰。
古典诗词写女性容姿多有轻挽如云、拂飏流瀑的“秀发”意象,漫溢着芊绵芳菲的气息。如唐代李贺《美人梳头歌》:“一编香丝云撒地,玉篦落处无声腻。”《少年乐》:“吴娥未笑花不开,绿鬓耸堕兰云起。”李商隐《细雨》:“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
《燕台四首·春》:“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镜槛》:“仙眉琼作叶,佛髻钿为螺。”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南歌子》:“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偶游》:“云髻几迷芳草蝶,额黄无限夕阳山。”五代牛峤《女冠子》:“绿云高髻,点翠匀红时世。”毛熙震《女冠子》:“蝉鬓低含绿,罗衣淡拂黄。”欧阳炯《凤楼春》:“凤髻绿云丛,深掩房栊。”北宋张先《西江月》:“高鬟照影翠烟摇,白纻一声云杪。”现代派情诗秉继之,戴望舒《夜》:“温柔的是缢死在你的发丝上,/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三顶礼》:“引起寂寂的旅愁的,/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我的恋人的发。”何其芳《夏夜》:“在六月槐花的微风里新沐过了,/你的鬓发流滴着凉滑的幽芬。”徐迟《恋女的篱笆》:“你的头发是一道篱笆,/当你羞涩一笑时,/紫竹绕住了那儿的人家。”意象妩媚,注入诗人缱绻的主体恋情,具澄澈的审美视域的情爱特征。比照西方恋歌,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特莱尔《头发》:“在你那头发的岸边绒毛细细,/我狂热地陶醉于混合的香气,/它们发自椰子油、柏油和麝香。”浓密的发卷则是欲望诱惑和狂痴性爱的象喻修辞。
显见中国现代派情诗的意象内质,已实现了深层的古典梦回。
三 意境:朦胧虚幻的心驰之苑
1.中西诗境的遥应
法国象征派、法国后期象征派、英美意象派、英美现代派等的诗歌,虽时间与文学主张各异,但整体上均追求朦胧诗境。19世纪美国诗人埃德加·爱伦·坡充盈幽迷色调的诗作给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特莱尔、马拉美、瓦雷里等以极大影响,波特莱尔评其诗是“某种梦一般深沉和闪烁的东西,水晶一般神秘和完美的东西”。魏尔伦倡导“灰色的歌曲最为珍贵,其间模糊与精确相连。这是薄纱后的明眸”。马拉美提出“晦涩”的理论,认为“诗永远应当是个谜”,“指明对象就取消了诗歌四分之三的趣味,这种趣味原是要一点一点去猜测的。暗示,却是我们的理想”。英美现代派代表诗人T.S.艾略特说:“文艺复兴之后整个欧洲的诗风都倾向于模糊与浓缩。”在注重情思表达的隐蓄上中西诗学趋近。意境为中国古典诗词最基本的审美特征,体现了中国古典诗学的审美理想。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之意境论即崇仰“象外之象”的朦胧之境,“究其旨归,司空图力图通过写诗,以为自己的生活创造一种存在意义,创造一种在乱世生存的相对稳固(思与境偕)、相对富有(象外味外)的精神生活空间,亦即凭借诗美以拯救自我、安顿生命”。迷蒙的意境已是乱世入定的精神家园,这正契合了现代派诗人的隐遁创作心态。现代派梁宗岱指出西方“象征”的两个特性:“(一)是融洽或无间;(二)是含蓄或无限。所谓融洽是指一首诗底情与景,意与象底惝恍迷离,融成一片;含蓄是指它暗示给我们的意义和兴味底丰富和隽永。”他坚持“纯诗”概念虽起源自西方,但中国旧诗词中纯诗并不少,他批评胡适、王国维等着名学者都囿于一隅之见,看不到纯诗是古今中外诗艺共同的最高境界,“即高明如王静安先生,亦一再以白石词‘如雾里看花’ 为憾。
……而不能体会诗底绝对独立的世界——‘纯诗’(PoesiePure)底存在”。他自己即偏爱朦胧的词境,并以词的形式写情诗,集为《芦笛风》。现代派诗论遂有了明确指向:卞之琳寻绎出“亲切”与“含蓄”是中国古诗与西方象征诗完全相通的特点。李健吾说:“内在的繁复要求繁复的表现,而这内在,类似梦的进行,无声,有色,无形,朦胧。”何其芳初登诗坛就宣称“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
2.古典幻境的和声
与西方同中相异的是:中国古典情诗的“朦胧”,弥散着花月掩映、光色隐约的幻境色彩。从创境的渊源看,《秦风·蒹葭》开中国朦胧诗先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苇丛青苍、芦绒飞扬、秋水潺湲、清寒萧飒、凄远迷惘的静态世界构成外在“阻隔”,使伊人朦胧飘摇、若隐若现、亦真亦幻,映衬了诗人内心炽热的爱情、执着的追寻。内外动静的复调构成音节上的回环,一唱三叹,似缓缓流远的筝声琴音,余韵不绝。
此诗爱极而幻、把伊人仙化的阻隔虚写,历代诗词多有运笔。
建安诗人曹植《洛神赋》在烟色水影中幻现洛神宓妃凌波御风的绝艳之仪,寄托一点痴念、万缕相思。唐五代及宋代文人恋情诗词仙风神起,如施肩吾《清夜忆仙宫子》:“夜静门深紫洞烟,孤行独坐忆神仙。三清宫里月如昼,十二宫楼何处眠。”李商隐《圣女祠》:“松篁台殿蕙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着五铢衣。”《昨日》:“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未容言语还分散,少得团圆足怨嗟。”唐彦谦《无题》:“夜合庭前花正开,轻罗小扇为谁裁?多情惊起双蝴蝶,飞入巫山梦里来。”韦庄《春陌二首》其一:“满街芳草卓香车,仙子门前白日斜。肠断东风各回首,一枝春雪冻梅花。”冯延巳《鹊踏枝》:“心若垂杨千万缕,水阔花飞,梦断巫山路。”柳永《曲玉管》:“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贺铸《减字木兰花》:“风香月影。信是瑶台清夜永。深闭重门。牵绊刘郎别后魂。”《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邓肃《浣溪沙》:“深闭重门飞不去,巫山何日梦襄王。一床衾枕冷凄香。”姜夔《卜算子》:“细草藉金舆,岁岁长吟想。枝上幺禽一两声,犹似宫娥唱。”吴文英《夜游宫》:“见幽仙,步凌波,月边影。”均绘制了《蒹葭》式的幻爱之境,婆娑朦胧。钟瑞先评曰:“群仙夜集,行酒悲歌,读之使人生缥缈之思。”
现代派情诗上承荫泽,戴望舒《雨巷》:“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像梦中飘过/一支丁香地,/我身旁飘过这女郎。”淡出一幅霰雨飘帷、情思隐约、怅惘错失的幽幻水墨,带了深绻的思绪,轻落着爱的愁意,丁香伊人渐行渐远。清代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指出词境隐这一艺术特色,其云:“矧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耶。”
在要眇的艺术表现上,《雨巷》更近于南唐冯延巳、李璟、李煜及宋初晏殊等的词风,婉雅、含蓄、忧伤,流露了自己的性情学养所融聚的一种心灵本质,杜衡评戴诗“一个人在梦里泄漏自己底潜意识,在诗作里泄漏隐秘的灵魂,然而也只是像梦一般的朦胧的”。望舒借虚境向本体深入,泄导自我心理,映现个体生存心态,是内化的高层观照。《雨巷》就像波特莱尔概括的:“美是这样一种东西:带有热情,也带有愁思,它有一点模糊不清,能引起人们的揣摩猜想。”
何其芳的古典文学积养深厚,受李商隐、温庭筠、李煜等的影响,“喜欢那种锤炼,那种色彩的配合,那种镜花水月”,兼学西方的马拉美、魏尔伦、韩波、瓦雷里,写出一系列精神之恋的绮丽情诗。诗笔一再涉及神秘的爱的脚步声,《预言》:“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似花絮随风入夜、涉渡心海、燕燕轻盈,爱神“渐近的足音”有扣人遐思的神采。《脚步》:“你的脚步常低响在我的记忆中,/在我深思的心上踏起甜蜜的凄动,/有如虚阁悬琴,久失去了亲切的手指,/黄昏风过,弦弦犹颤着昔日的声息”,意象仙姿飘影,寂然远逝。诗语绵密深挚,忧郁而又拂动着温馨,有浓郁的古典美感。如王国维《减字木兰花》:“修竹娟娟,风里时闻响佩环。蓦然深省,起踏中庭千个影”,亦写魂牵梦萦的纤纤脚步声,曳动幻境。此外,《脚步》还使人想及西方后期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的情诗《足音》:“你的足音,我沉默时的产儿,/神圣地,姗姗而行,/向我守望的床儿/走来,无言而冷静。”在侧重灵魂的潜在感知与虚化诉情上,何诗与其相近。
其他如徐迟《幻感之径》、梁宗岱《商籁二》、林庚《黄月之夜》等情诗均具古典的幻境逸风。
现代派情诗意境既与世界诗歌创作保持同步的前卫性,更达到了内在本体的古典复归和创新,因此,孙作云称:“实在说现代派诗是一种混血儿,……中国的现代派诗只是袭取了新意象派的外衣,或形式,而骨子里仍是传统的意境。”比20年代“新月”诗人注重学习古典诗词的韵律、均齐等外在诗学范畴又深越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