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悲憾的恋歌
林庚最具震撼力的作品是情诗,它们呈现着“玉露凋伤” 的诗美风貌。如《当我想起你时》:“听得梧桐叶飘零断续;/当我想起你时,月照在窗前。/追念春日,一片花飞去;/在无语的风中,飞过了屋檐。”“无心的憔悴憔悴得梦境成灰;/多情相知时,多少难言滋味!”《想起你来》:“无边的白雪落在山北山南:/怎不有一片雪花飞过山峦,/把你的吻痕轻轻印上,/落在念你者的唇傍?”月是相思,雪亦相思,情越千里山川、四季流转,笔致缠绵低徊。《破灭之歌》:“假如这失掉的/追回,能允许我努力;/我决不因为困难,肯有一分/放松我握紧的手!/然而我如今再没有/可以追求的理由。/我默默,并不是想走;/我依然在希望:/希望能多有一刻/在你身旁的停留!”骤失所爱的凄惶,不忍诀别的痛惜。《有一首歌》:“三更敲过了梦境迟迟,/思量那梦中未尽的言辞;/你已走得那样的远了……/当我再觉到梦意来时!”借梦境续前约、睹旧颜、听悄语,尤增悲苦。《黄昏》:“黄昏下隐藏着多年的故事,/如梦如影,淡没入心灵。/山头照过温和的红日,/轻唤起多恨的幽情!/幽情引动了一度的思量,/心上又添得几重滋味?/不断的山风水一般的凉,/再吹下旧时的清泪!”憾恨情结植心,历久弥深,景现影随,风过即生。《黄月之夜》:“虽然所爱的那样缥缈,/不为了伤情而不爱啼鸟。/流星之雨终于不见了!/一钩的黄月落在山角。”“今夜的更声敲过了今夜的湖上;/今夜的黄月迷失了今夜的惆怅;/今夜的风雨归去了——/晓色朦胧中带起了一线的白浪。”诗人长夜追怀,独守已逝之爱。沉挚无悔,此伤何极!
中国文人情诗中最早抒写爱的怅恨的是悼亡诗,如西晋傅玄《朝时篇》、《青青河边草篇》,潘岳《悼亡诗三首》、《杨氏七哀诗》和《内顾诗》。艳情诗首先起于梁陈的宫体诗,但多色情描写,初唐承其余续。盛唐诗人视域壮阔,只有少数寄内诗,绝少描写绮艳之情。中唐艳情诗亦多写艳遇。真正着墨对无法结合的恋人的相思、对悲剧恋情的忆念的是诗人李贺,有《恼公》、《洛姝真珠》、《夜坐吟》、《有所思》、《七夕》、《苏小小墓》、《石城晓》等。如:“别浦今朝暗,罗帷午夜愁。鹊辞穿线月,萤入曝衣楼。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钱塘苏小小,更值一年秋。”(《七夕》)“苏小小”是李贺对情人的代称。月钩同望,重逢难期,秋去秋来,凄比霜色。“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苏小小墓》)诗人最终仅见孤坟相迎。万物愁怨、暮雨低泣、艳影恍现、怆恨长留。诗境幽魅飘荡,风调清寂哀婉。晚唐诗坛更为注目心灵世界的呈现,李商隐、杜牧、温庭筠、韩偓、吴融、张曙、李群玉、曹唐、罗虬、王涣、崔珏、段成式、赵嘏等均多恋诗,整体诗风婉丽,而以李商隐情诗最为奇绝,他的《燕台诗四首》、《河内诗二首》、《银河吹笙》、《镜槛》、《春雨》、《无题》诸诗、《碧城三首》、《圣女祠》、《重过圣女祠》、《暮秋独游曲江》等都是千古名作。众既熟知,仅择一例:“杳蔼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圣女祠》)羁旅仙风故地,唯忆斯事斯人,天涯断语,枉然待归。诗情悲郁凄冷,愁似春江夜潮。
林庚认为晚唐恋情诗“这一个青春的温柔园地,与盛唐时期的辽阔边塞的向往,便恰好成为一个鲜明的对照”。综上论析,林庚情诗的渊源从唐代一段来看,与“盛唐之音”无涉,却与中、晚唐艳情诗潮切近,尤其酷似李贺、李商隐言情执着纯粹、悲怨萦回的诗风。
30年代林庚的诗作,透出唯美的婉约倾向:“我知道坏,但我仍然爱:/那阴雨天将谢的蔷薇!/那凄凉的露——如泪!”(《泉前》)“黄昏,我爱这黄昏。”(《黄昏》)这使他在逡巡唐诗间时,不觉然采撷了中晚唐的夕照之花。与先生后来诗论所倡的“盛唐气象”迥异,形成值得探询的文学现象。谨予阐析,和学界前辈及同道共商。
三 戴望舒“蔷薇泣幽素”的柔婉郁结
现代派首席诗人戴望舒,原名戴梦鸥。“望舒”原是神话传说中为月驾车的女神,即“月御”(“日御”为“羲和”)。《淮南子》曰:“月御曰望舒,亦曰纤阿(e 一声)。”屈原《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后世文人以“望舒”指称月亮或月神。从戴望舒笔名的渊源看,诗人自喻女神,具有潜在的女性气质和浪漫情思,这也辐射到他的诗作风格。
戴望舒1928年8月发表的《雨巷》,很多诗评家定它为“托喻”之作,暗示大革命失败后,对前途的迷惘感。但从诗人创作《雨巷》的时间看,1927年避祸于施蛰存家中,对施绛年一见钟情,是诗人开始萌生爱情之时,《雨巷》首先当解为情诗,抒发了朦胧之爱。接受美学大师姚斯认为即使是“多元本文”,也能“为初级阅读视野内的感觉理解提供一个统一的审美方向”。首先在认识内质的基础上再生发多重审美。诗界历久就有评李商隐《无题》诗、辛弃疾《青玉案》为别有兴寄,以此偏颇之评亦加于《雨巷》自然应予更正。也正因这首诗歌迷离、轻愁的恋情氛围,戴望舒获得了“雨巷诗人”的美誉。
当戴望舒真正与女性开始恋爱历程,与之距离缩短时,他笔下的情诗则有另一番情感色韵和表现方式。刘勰《文心雕龙·知音》:“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我们选取诗人的爱情心理作为透视此期情诗的切入角度,以求探隐。戴望舒幼年害过天花,脸上留下瘢痕,这使他对女性之爱有格外强烈的渴望,而同时又极端的自卑自伤。《过时》:“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这决定了他恋爱中的仰视视角。如《路上的小语》:“——给我吧,姑娘,那朵簪在发上的/小小的青色的花,/它是会使我想起你的温柔来的。”“——给我吧,姑娘,你底像花一样燃着的,/像红宝石一样地晶耀着的嘴唇,/它会给我蜜的味,酒的味。”“——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你那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逐层渐深地企慕爱的眷顾,诗语以乞求的口吻直接抒发诗人的炽热情愫。《烦忧》:“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诗人无法自拔爱的煎熬,独锁落寞,又难掩衷怀。《山行》:“见了你朝霞的颜色,/便感到我落月的沉哀,/却似晓天的云片,/烦怨飘上我心来。”这是欲迎又退的极度自卑,矛盾痛苦。“可是不听你啼鸟的娇音,/我就要像流水地呜咽,/却似凝露的山花,/我不禁地泪珠盈睫。”流泪悱恻的男性恋者形象在望舒情诗中常见,另如《回了心儿吧》:“你看我啊,你看我伤碎的心,/我惨白的脸,我哭红的眼睛!/回来啊,来一抚我伤痕,/用盈盈的微笑或轻轻的一吻。”有时像唐宋词的拟女音,以女性自照,如《妾薄命》等。这是诗人诗风柔性的显现,也是诗人性情怯懦、自痛自怜的一面。其特征可用李商隐诗语“蔷薇泣幽素”(《房中曲》)概括,亦有“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秦观《春日》)的弱质美。
最使他心爱的女性是古典含羞、小鸟依人的一类,即使现实中的情人并不如此,他也在诗中予以幻化。《林下的小语》:“不要微笑,亲爱的,/啼泣一些是温柔的,/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底膝上,/在我底胸头,在我底颈边。/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静,听啊,远远地,在林里,/在死叶上的希望又醒了。”这既艳且娇的女性形象,古典诗词多有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