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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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交合点上的筚路蓝缕之舟——五四情诗(1)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在中国文学史上,往往因社会转型时独特的“言说语境”,使诗人主体精神高扬,从而产生心灵之爱的舒放歌吟。早在《诗经》恋歌集中涌现的西周晚期到春秋中叶,战乱频仍,礼崩乐坏,嬗变期间各地域文化特色及蕴蓄的活力渐突破周礼文化的束缚而征显,人们的思维势态也逐步由一统到多向、由沉寂到活跃,从对外在的战争、自然、政治的富对抗性质的诗歌表现,到内心自在情爱世界的自由抒发,润生了大量充盈生命热力的恋歌。再如东汉末造,官方儒学失去了对人心的控制,王充《论衡·本性》反对董仲舒“天人合一”的神学思想,提出“夫人性情,同生于阴阳”,文人开始大胆突破儒家“言志”的束缚,创作出许多情诗,推动了诗歌整体向“缘情”方向发展。魏晋南北朝突出的是人性的觉醒和解放,崇尚老庄的玄学盛行,道教佛学的传播也极为迅速和普遍,爱情诗的中兴体现在南北朝民歌,吴歌西曲流入宫廷,南朝的刘宋皇室及其文人们已开始拟作,如宋孝武帝《自君之出矣》、汤惠休《杨花曲》、谢朓《玉阶怨》等;而梁武帝萧衍、梁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等,更嗜写充满艳情色彩的拟民歌之作,引领了宫体诗趋向巅峰,文士热衷仿效,“宫体之盛,且主朝野”。以后历史衔接处,亦有此况。中国情诗表现情态最大的转型是始自五四文学革命,交合点上的“新诗运动从诗体解放下手”,彻底打破古典诗歌的范式,创立自由体的白话诗。在起步的新诗中,首先引人注目并极富感染力的就是爱情诗,携着青春气象飙入诗坛,现代情诗开始了它的筚路蓝缕之程。

第一节 叛逆的新变与潜在的延继

个性解放的思潮,使五四诗坛情诗繁茂。从涉笔的作家看,盛况空前。《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国》、《星期评论》、《学灯》、《觉悟》、《诗》月刊等早期刊物的重要诗人领起创制。

如胡适《“应该”》、《我们的双生日(赠冬秀)》,刘半农《教我如何不想她》、《赠君蔷薇》、《信来了》,俞平伯《呓语》,刘大白《爱》、《心上的写真》、《霞底讴歌》、《邮吻》、《我愿》、《秋夜湖心独坐》,康白情《窗外》、《疑问》,白采《羸疾者的爱》,等等。随着社团丛生,各社多有情诗刊出,如文研会朱自清《灯光》、《怅惘》,冰心《相思》,郑振铎《云与月》,王统照《眼光的流痛》,刘延陵《水手》;创造社郭沫若《新月与白云》、V enus;南国社田汉《初冬之夜》、《月下的细语》;湖畔社的诗歌合集《湖畔》(潘漠华、冯雪峰、应修人、汪静之,1922年),《春的歌集》(潘漠华、冯雪峰、应修人,1923年),个人集《蕙的风》(汪静之,1922年)、《寂寞的国》(汪静之,1927年)、《苜蓿花》(谢旦如,1925年);未名社韦丛芜《君山》;浅草社、沉钟社冯至的诗集《昨日之歌》(1927年)、《北游及其它》(1929年)中的情诗,等等。

这些白话自由体情诗在对传统诗歌的反叛中,隐然悠回着古典的余响,只是情形驳杂、深浅不一。试略作寻踪:

一 对历史上白话词的汲取

由于新诗草创时的需要,胡适等初期诗人推崇文学史上的白话词曲,认为白话文学是中国文学的正宗。胡适1922年发表《南宋的白话词》:“词的进化到了北宋欧阳修、柳永、秦观、黄庭坚的‘俚语词’,差不多可说是纯粹的白话韵文了。不幸这个趋势到了南宋,也碰着一个打击,也渐渐的退回到复古的路上去。南宋的词人有两大派。一派承接北宋白话词的遗风,能免去柳永、黄庭坚一班人的淫亵习气,能加入一种高超的意境与情感,却仍能不失去白话词的好处。这一派,我们可用辛弃疾、陆游、刘过、刘克庄作代表。一派专在声调字句典故上做工夫;字面越文了,典故用的越巧妙了,但没有什么内容,算不得有价值的文学。这一派古典主义的词,我们可用吴文英作代表。”力举柳永、黄庭坚等的“俚语词”。他致顾颉刚的信里称赞黄庭坚的小词“何等自然,何等流。”!排斥南宋姜夔、吴文英等的雅词,他举姜夔的《暗香》、《疏影》,吴文英的《琐窗寒》,批之为“古典文学的下下品”。实际上,黄庭坚早年受柳永的影响,写有近四十首情词,风格大多香艳淫靡,甚至流于猥亵,语言比柳词更俚俗。如《千秋岁》:“欢极娇无力,玉软花欹坠。钗罥袖、云堆臂。灯斜明媚眼,汗浃瞢腾醉。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法秀道人曾当面指责黄庭坚“以笔墨劝淫”。这类词作和柳词均被讥为“俳体”,失之轻薄亵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山谷词提要》即云:“今观其词,……皆亵诨不可名状。”胡适欣赏的南宋刘过的词,笔风粗砺,而他的《沁园春·美人指甲》:“时将粉泪偷弹。记绾玉曾教柳傅看。算恩情相着,搔便玉体,归期暗数,画遍阑干。”《沁园春·美人足》:“衬玉罗悭,销金样窄,载不起、盈盈一段春。

嬉游倦,笑教人款捻,微褪些跟。”词格卑细,不足承习。另外,词的发展从南唐冯延巳到北宋晏殊、欧阳修、晏几道、苏轼、秦观、贺铸,再到南宋姜夔、吴文英、史达祖、张炎,形成了一条清晰的雅化流脉,使词独具要眇深丽、幽约含婉、骚雅清空的审美特征。姜夔的词受到南宋及后世的激赏,被视作雅词的典范,并在词学批评史上备受瞩目。张炎《词源》卷下云:“姜白石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词之赋梅,唯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白石词在清代广受崇仰,浙西词派推宗姜夔,朱彝尊认为“词莫善于姜夔”。清代刘熙载曰:“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吴文英词在南宋末年名显一时,在清代,受到晚清四大家: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况周颐的推尊。王鹏运《梦窗词稿跋》:“梦窗以空灵奇幻之笔,运沉博绝丽之才。几如韩文、杜诗,无一字无来历。”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胡适缺少深厚的古典文学根基,立论偏颇拘执,失于考证。因此严既澄当时就在《韵文及诗歌之整理》中批驳胡适:“举出几个南宋的词家来,在每人的集子里,选几首较近白话的词,硬断定这些词是那几位词家有意要用白话做的,而且硬推其价值于其时的一切词家的作品之上。

他这种论断是极卤莽的,未免太偏用主观的标准了。”胡适的情诗,多以小令为之,在旧体诗词的框架里填入白话。如作于1917年的两首《如梦令》和作于1918年的一首《如梦令》:

他把门儿深掩,不肯出来相见。难道不关情?

怕是因情生怨。休怨!休怨!他日凭君发遣。

几次曾看小像,几次传书来往。见见又何妨!

休做女孩儿相。凝想,凝想,想是这般模样!

天上风吹云破,月照我们两个。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

这三首词,写的是胡适与其妻江冬秀爱情生活的片段,全用白话叙述,浅易平实。其中第三首,运用了对话形式。从远源看,应是汉赋的主客问答,采用对话展开题旨。如东方朔的《答客难》,杨雄的《解嘲》,班固的《西都赋》、《东都赋》、张衡的《应间》等。从近源看,胡适在《南宋的白话词》中,对辛弃疾的《沁园春》(杯汝来前)、刘过的《沁园春》(斗酒彘肩)表示赞赏,而这两首词均是“对语体”词。胡适还喜爱南宋向镐的词,称赞“他的词明白流,多有纯粹白话的词”。向镐词以自然为胜,多用俗语入句。如他的两首《如梦令》:“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烬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野店几杯空酒,醉里两眉长皱,已是不成眠,那更酒醒时候,知否,知否?直是为他消瘦。”与上引胡适《如梦令》比较,即见明显的影响印迹。胡适的《“应该”》:“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但他总劝我莫再爱他。/他常常怪我;/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说道:‘你如何还想着我?/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你要是当真爱我,/你应该把爱我的心爱他,/你应该把待我的情待他。’/他的话句句都不错:——/上帝帮我!/我‘应该’这样做!”引入对话,且诗语俗白。胡适说:“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他用《生查子》词调,作有《小诗》:“也想不相思,/免得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句式整齐,言情通俗,正是胡适试验的化用古典的新诗风格。他在《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中评价:“我所知道的‘新诗人’,除了会稽周氏弟兄之外,大都是从旧式诗、词、曲里脱胎出来的。……我自己的新诗,词调很多,这是不用讳饰的。……此外新潮社的几个新诗人,——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也都是从词曲里变化出来的,故他们初做的新诗都带着词或曲的意味音节。

此外各报所载的新诗,也很多带着词调的。”

与时风相合,刘大白亦重视白话词曲。他的《旧诗新话》有《管夫人我侬词(一)》、《管夫人我侬词(二)》,录了词句不同的两首《我侬词》。该词为元代书画家赵孟俯之妻管道升所作。原文:“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其构思及词句,后衍为民间化的改作,如明代陈所闻编《南宫词记》卷六收有《汴省时曲·锁南枝》:“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

捏得来一似活托;捏得来同床歇卧。将泥人儿摔破,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明代藏书家、文学家、戏曲家李开先的《词谑》亦载有这首民间散曲。与《我侬词》比较,显是一脉相承。刘大白所录两首,与上引两文基本相符。刘大白对其给予极高的评价:“我们读此词的,还应该认识三点:一、此词是中国文学史上自由的白话抒情诗底破天荒。金元之间,虽然词进为曲,用白话作诗,已经成为一时风气;但还都被格律所拘,不能自由表现。

此词却不但是白话的,而且是自由的,所以可算得是自由的白话抒情诗底破天荒,不愧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瑰宝!二、此词即使放在现代新诗群中,也不失为上乘的作品。如果她不用白话,或者用白话而仍拘格律,决不能有这样自由的充分表现。

三、中国旧体诗中,抒情的作品,也未尝没有。但大部分都是男性底作品。女性底作品,虽然也间或有之,可是都不敢作大胆的表现。她是一个女性,而能有这样大胆的作品,即使推为中国文学史上女性抒情诗第一首,也不能算是过誉呵!”实际古代才媛不乏其人,如初唐上官婉儿,中唐李冶、盼盼,晚唐薛涛、鱼玄机,宋代朱淑真、李清照等等,即使从爱情诗创作看,女性也写下很多奇思溢彩、传情深至的名篇。刘大白推《我侬词》为抒情诗第一,可见他对古典文学的汲取视角,主要侧向白话与大胆表达。他的《旧诗新话》中《情诗》一文,录晋代孙绰《情人碧玉歌》其二:“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又引无名氏《地驱乐歌》(注:确名应为《地驱乐歌辞》,北朝乐府):“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这种对性爱的直接白话描写,刘大白极赞赏,曰:“这都是一点也不胆寒,不怕冒犯人们底指摘而赤裸裸地写出来的。”因之他的现代情诗创作,延继了以上诗词的风格,如《爱》:“如其你愿长住在我底爱里,/我用我满心的爱底灵泉,沾润着你。/吾爱,你只在我底爱里,你只受我底沾润!/我心里的密舌,合你漱着泉珠交吻。如其你愿长住在我底爱里,/我用我满心的爱底醇酒,醺醉着你。/吾爱,你只在我底爱里,你只受我底醺醉!/我心里的密身,伴你拥着酒云齐睡。如其你愿长住在我底爱里,/我用我满心的爱底迅电,摄引着你。/吾爱,你只在我底爱里,你只受我底摄引!/我心里的密意,合你感着电流互印。”《我愿》:“我愿把我金刚石也似的心儿,/琢成一百单八粒念珠,/用柔韧得精金也似的情丝串着,/挂在你雪白的颈上,/垂到你火热的胸前”。直抒诚挚浓烈的爱慕,诗语俗白,称意而发。